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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陳楸帆:贏家的故事里,那些成為代價的人被刻意忽略了

    來源:中華文學選刊(微信公眾號) | 陳楸帆  2020年04月28日17:50

    中國這幾年流行一個詞叫“人生贏家”,非常值得尋味。可以這么說,幸福是沒有標準的,輸贏是有標準的,而且是一場零和游戲,有贏就有輸,贏家拿走桌上的籌碼,輸家賠上身家、臉面甚至性命。一個詞的流行,能夠窺見一個時代的癥候,無論你愿意與否,在說出、聽到、思索這個詞語之時,便或多或少地落入其背后更宏大的價值框架當中。

    我身邊就有很多這樣的“人生贏家”朋友,從世俗角度看,無一例外都是人中龍鳳,社會精英,國家棟梁。他們肩負企業、股東、員工、家人層層疊加的期望與責任,身上毫無疑問都有一些共性:勤勉、進取、自律、理性、追求效能最大化……當然最大的共同點就是累。這種累不光是身體上的疲勞消耗,更是精神上的長期高壓。

    于是,我見證了一些“人生贏家”的“史詩級失敗”,這個詞一般用于游戲中,眾人寄予厚望的某件事物、某場戰役最終轟然倒地,一地雞毛。這里面,有鋃鐺入獄的億萬富翁,有抑郁崩潰的創業新貴,有妻離子散的科技英才。我并沒有任何道德立場或預設去評判他人的人生,他們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在這條通往“成功”道路上倒下的人。跟隨者大多時候是健忘的,就像股市里的散戶,或是賭桌上的新手,他們只會選擇性地記住對自己有利的部分,也就是贏家的故事,而刻意忽視那些代價。

    對于寫作者來說,更值得關注的往往是成為代價的那一部分人。我們經常會被告知,在一個結構性轉型的社會里,代價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如同第一次工業革命中的產業工人,信息化進程中的邊緣人群,經濟快速發展中的環境污染……等等。心理學上有一個詞叫“Tunnel Vision”,大致可以翻譯成“隧道視覺”,但我覺得更合適的說法是“一孔之見”。說的是車輛高速行駛時,司機越注視遠方,視野越窄,注意力集中于中心而置兩側于不顧,越容易發生意外。不可否認,“隧道視覺”對于提升效率、強化目標感是有幫助的,但也造成視野之外的邊緣地帶,便堂而皇之地被納入盲區,成為可犧牲的代價。

    一段高速公路上的旅途如此,對于人生、企業、國家、民族又何嘗不是如此?

    借助這篇貌似荒誕抽離的科幻小說,其實是希望告訴每一個人,在既定的通往“勝利”、“成功“、”偉大“的高速路上蒙眼狂奔之際,或許在你能夠選擇的范圍之內,換換檔、踩踩剎車,停下來看看周圍的風景,想一想你究竟要去哪里,想一想究竟誰是那個代價。

    或許你會有不一樣的答案。

    贏家圣地(節選)

    文 | 陳楸帆

    吳謂走到那個按鈕旁邊,那兒立著一塊落滿了灰塵的牌子,上面似乎密密麻麻寫著一些說明文字,他四處探望,想找塊東西擦干凈看一看,最后只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眼鏡布。

    “溫馨提示:進入贏家圣地的每一位玩家,都必須遵守游戲規則。這里的規則有且只有一條——玩家必須打破外界施加于自身之上的凝固狀態,主動迎接改變,無論是身體的、身份的還是時空上的改變,都是人類通往下一階段的必經之路。只有改變,才是永恒不變的真理,這是贏家圣地所秉承的至上信念……”

    這參禪般含混不清的行文讓吳謂陷入沉思,小男孩斜著腦袋說:“要不你抱著我,我來按?”

    吳謂想了想,拍下了按鈕。

    像是隱形的蜂群從大地升起,一陣嗡嗡的電流聲如波浪般涌出,在巨大的快樂機器間竄動,帶來生氣。似乎這個巨人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從睡夢中蘇醒,一切都開始為這兩人忙碌地運轉起來。

    “謝謝叔叔?!毙∧泻⒄0土艘幌卵劬?,乖巧地對吳謂說。

    這表情似乎勾起了吳謂某段回憶,卻又瞬間被眼前這宏大而喧嘩的熱鬧慶典打亂了思緒。

    吳謂和小男孩玩了過山車、旋轉木馬、摩天輪……還有各種贏取獎品的復古射擊小游戲,奇怪的是那些獎品居然還在,還能自動送到他們面前。小男孩幾乎都抱不動了,吳謂找了個儲物柜才把那些獎品都塞了進去,換回一把帶著金色號碼牌的鑰匙。

    他們心照不宣地把火箭留到了最后。小男孩沿著長長的舷梯爬上平臺,突然轉過頭來朝地面上等著的吳謂使勁揮手,像是發現了什么新大陸。

    “這上面說需要兩個人——”

    “什么——”吳謂大聲喊著,聲音在風里四散。

    “正副駕駛員——不然沒法開動!”

    “好吧……”吳謂一邊咕囔著一邊不情愿地往上爬。上次他玩這種娛樂項目還是三年前,被兩個孩子纏得不行,他才勉為其難地陪著在海盜船里大呼小叫了一通。但打心眼兒里,他對這種追逐感官刺激的游戲并無興趣,并且認為那些熱衷于此的人有著某種對高風險生活方式的病態偏好,總有一天會害死自己。

    他不敢看向腳下的地面,高處的風搖撼著舷梯,舷梯微微震顫,他的腿有點發軟。

    吳謂終于雙手雙腳著地趴在艙門口,小男孩卻已經坐在正駕駛的位子上,全副武裝,很像是那么一回事。

    “快點,你怎么那么慢,真的是老人家哦?!?/p>

    吳謂好氣又好笑地進了駕駛艙,艙門在他身后關上,齒輪咬合,發出沉悶的響聲。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艙里的裝飾和儀表盤還真像那么回事。小男孩摸摸這里又碰碰那里,興奮得停不下來。

    “別亂碰,碰壞了我們就完蛋了?!?/p>

    “你先把安全帶系好,我們要出發了!”

    “出發?去哪里?”

    “坐好了!”小男孩似乎沒有聽見吳謂的問話,只是重重拍下儀表盤上如卡通片般醒目的紅色按鈕,一陣奇怪的轟鳴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吳謂以為只是老式電子游戲機的八位模擬音效,但緊接著座椅連帶著整個人,甚至整個船艙都開始劇烈而持續地震動起來,一點也沒有想要停下的意思。他開始恐慌起來,忙亂地扯著身上的安全帶,以為這臺老舊機器哪里發生了故障,就快要爆炸的樣子,安全帶卻死死卡住,紋絲不動。

    身邊的小男孩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吳謂以為他是因為害怕,正想安撫一下,扭頭卻看見小男孩因為興奮而漲紅的臉。

    “喔嗬?。∥覀円w了——”

    還沒等吳謂回應小男孩荒謬的說法,一股巨大的加速度將他重重壓在座椅上,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五臟六腑被震得翻騰不止,腎上腺素快速分泌讓他心跳加快,血壓升高。在萬分驚恐中,他以為自己就要掛掉了,許多往事如電影殘片高速回放,掠過眼前。

    他注意到窗外的景色開始變化,光線由橘紅變成暗紫,火箭真的升空了。一個藍色發光物體出現在視野中,如此巨大澄澈,他花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那就是地球。

    這怎么可能呢?在那一瞬間閃過吳謂腦中的,竟然是該如何向妻子解釋這一切。但隨即一陣更猛烈的加速度襲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冰冷的流水讓吳謂醒來。他發現自己倒懸著,頭發泡在水里,身體仍牢牢地被綁在座椅上,動彈不得。小男孩被困在離水面更近的一側,咿哇亂叫,努力將半個腦袋探出水面。水正不斷從破損的艙門處涌進來,使得傾斜的水位不斷上升,很快將會把兩人都淹沒。

    “快!快救我啊——”小男孩發出小動物般的咕囔,不時被水嗆到。

    “這玩意兒怎么解開啊……有沒有什么按鈕……”吳謂手忙腳亂地摸索著,可越是掙扎,那安全帶就收得越緊,像蛛絲般層層包裹,讓人無比絕望。

    “……我快不行了……”小男孩的聲音消失在水中,只剩下一串氣泡凌亂破碎。

    “……堅持?。 ?/p>

    吳謂深吸一口氣,將頭探入水面,瞪大雙眼,試圖尋找到解開安全帶的機關,可原本應該是按扣的地方,如今卻沒有任何可以拆解分開的結構,這簡直讓他精神崩潰。他努力拽了拽系帶連接座椅的部位,堅不可摧。他無計可施,只能再把頭探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氣。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吳謂驚訝地發現,在生死面前,人的潛能能得到無限的激發,所有日常的瑣碎煩惱,全都變得如微塵般不值一提,被注意力拋之腦后。而所有的認知資源全都被放到求生上來,一個又一個的方案如氣泡般浮現隨即破滅,他逐漸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任何常規的邏輯與理性都無法拯救他,更遑論那個小男孩。

    拍下START按鈕前的那段說明文字突然無端蹦出,吳謂被其中的幾個字眼所激發:改變,凝固,身體。莫非這正是游戲的一部分?可是我要怎么改變自己的狀態?

    水已經沒到他的下巴,馬上就要阻斷氧氣。吳謂已經沒有時間再思考,他放棄了抵抗,全身放松,沉入水中,任由冰冷的液體充斥自己的五官腔體。如果這是個游戲,那所有的角色技能必須有觸發機制,就像《超級馬里奧兄弟》里的蘑菇。

    他別無選擇,只能放手一試。

    吳謂與自己身體中的本能搏斗著,億萬年來形成的恐懼反應模式讓他下意識地封鎖呼吸道,阻止水進入自己的肺部,但當他完全放松身體之后,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并沒有窒息,相反卻呼吸得更加順暢。

    這也許就是規則里所說的改變?

    他嘗試著將身體從安全帶里掙脫出來,一切都像是在瞬間發生的,他的四肢變得柔軟無骨,身體變得扁平,似一條海鰻般滑溜地從被緊縛的軀殼中游出。他感受到了自由,但同時又想起了小男孩,那個等待著被自己拯救的生命。

    可是另一個座椅已然空空如也。

    吳謂奮力在幽暗水面下尋找著小男孩的蹤影,卻一無所獲,無奈之下只好順著水流的方向游出船艙。外面是一望無際的海面,暮色微露,在海天相接之處有紫色薄霧如輕紗浮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地球上。

    “就知道你沒問題的?!?/p>

    吳謂猛地扭頭,看到同樣渾身赤裸的小男孩坐在逐漸下沉的船艙頂上,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

    “你……這究竟是在哪里,這是怎么一回事?”

    “這里就是贏家圣地啊,不是你自己選擇要來的嗎?”

    “我……這是虛擬現實?還是什么人造幻覺?”吳謂看著自己的雙手,與記憶中并無二致。

    “這些很重要嗎?難道你應該問的不是怎么離開這里嗎?”

    吳謂環顧四周,他赤裸的身體輕盈地漂浮在水中,不冷也不熱,像是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中,一切都是剛剛好的樣子。他已經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一種純然天成、回歸赤子的自由感,毫無拘束與負累,仿佛下一秒鐘便可以突破重力,翱翔天際。所有令人窒息的灰暗現實都可以被拋到腦后,眼前只有純粹的自我探索。如果這是一個夢,那不妨做得久一點。

    “所有這一切都是柳老師創造出來的?”

    “不完全是,他提供了部分核心理論依據?!?/p>

    “所以你是誰?或者說,你是什么?”

    小男孩笑了笑,縱身一躍,在水面撲起浪花,倏忽間像魚兒般快速向前游去,清脆的回答飄蕩在空氣里。

    “我就是你的領路人呀——”

    吳謂跟隨著小男孩,像魚兒一般劃開海面,高高躍起又落下,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才抵達岸邊。他并沒有感到疲憊,如果這并非系統預先設定的效果,那就沒有存在的必要。這跟現實完全不一樣。

    他想起自己有時在辦公室里枯坐上一天,就算什么也不干,到下班時也會感覺精疲力竭,像被榨干的橘子。

    也許這也是另一種系統設置吧。

    兩人從夜晚的海里走來,身形逐漸變高,踏上細膩的沙灘,海風拂過,竟有涼意。吳謂抱起雙臂,扭頭看小男孩已經換上了一身便裝,十分清爽。

    “連身體都能變,為什么不添件衣服?!毙∧泻⑿φf。

    吳謂若有所思,他皮膚上出現了一層霧氣般流動不定的物質,顏色與樣式經過幾輪轉換后,終于凝固下來,還是他所習慣的商務休閑裝。人往往習慣了一樣東西之后就很難改變,哪怕外部環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所以接下來我們要去哪兒?”吳謂望向島嶼深處,在叢林背后,有星星點點的光亮,似乎隱藏著一座城鎮。

    “你滿足了我的愿望,現在該輪到我滿足你的愿望了?!毙∧泻⒄UQ?,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你到底是誰?你叫什么名字?”

    “就叫我微微2.0好了。”

    “微微……2.0?”吳謂搜索著記憶,這個名字并沒有掀起什么波瀾,或者只是隨機取名的AI角色。

    “話說回來,你覺得名字還重要嗎?”

    小男孩兀自走去,消失在一片茂密的灌木叢間,不知何處傳來無名鳥獸的嘯叫,吳謂趕緊跟上。

    叢林中的一切都如此精細真實,蛛網的微弱反光,藤蔓植物上滴落的露珠,從腳邊滑過蟲豸的細碎腳步聲。吳謂驚嘆于這一切被虛擬得如此真實,他想起了自己的兩個孩子,吳用用和謝天天,以及他們那代人所熟悉的另一個世界。

    作為2030年后出生的一代人,他們被媒體稱為“V一代”或“虛擬一代”(V-Gen),是虛擬世界的原住民。對于前面幾代人來說十分糾結的“真實”與“虛擬”的界限,對于他們來說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真實的,一切又都是虛擬的,只有有趣和無聊之分。適應視野中出現的疊加信息、奇怪物體以及頻繁切換的虛擬界面,就像吃飯、睡覺、走路一樣平常。

    兒子吳用用大部分時間都在虛擬游戲中,就像在經典科幻小說《頭號玩家》所描寫的大型虛擬現實游戲《綠洲》那樣,只不過換了個名字。傳統大型多人在線游戲可以讓成千上萬名玩家通過互聯網互相連接,共存于同一個虛擬世界中,但總體來說只是一個世界或者幾個小星球。玩家也只能通過二維的視角,也就是電腦顯示屏,來接觸這個小小的在線世界——能實現互動的工具也僅僅只有鍵盤和鼠標而已。

    而在《綠洲》中,系統提供了數千個高擬真度的三維世界供人探索,它是一個“開放式的現實”,每一個玩家都可以創建自己的世界,設計自己全新的身體。

    “在《綠洲》里,肥佬可以變瘦,丑人可以變美,生性羞澀的人可以變得活潑,甚至成為為所欲為的歹徒。你也可以改寫你的名字、年齡、性別、種族、身高、體重、聲音、發色,乃至骨骼結構。你甚至可以放棄人類的身份,當個精靈、食人魔、外星人,或者其他電影、小說、神話里才有的生物……”

    吳用用把這段話背得滾瓜爛熟,甚至設置為自己進入游戲時需要反復聆聽的教誨,就像是某種受洗儀式。

    想起兒子,吳謂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新的一代人完全不像自己少年時,需要遵循由老師或者學校,換句話說,成人世界所指定的一整套規則,越適應規則的孩子能得到的獎賞越多。所以我們的整個教育系統其實不是在培養孩子,而是在制造成人。

    而在吳用用的游戲里,每個世界都可以擁有自己的規則,無論是物理規則還是社會規則??梢允橇阒亓Νh境或者土星光環上,可以是黑魔法時代或者憑仗蠻力的羅馬斗獸場,穿越于星門之間的太空歌劇,可以是硅基生物之間獨特的脈沖交流,也可以是將感官完全錯置的通感世界……在這里,只有想象力才是現實的邊界。

    微微2.0不時回頭看吳謂一眼,這讓吳謂回想起在船艙里的驚險一幕,他也開始理解兒子所沉迷的世界,那種可以隨意改變自己感官信號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借助穿著的體感服可以同步體驗他人所有身體感受,但這種感受又是通過另一個人的體感服傳遞而來,看似真實的感官體驗其實卻經歷了兩層中介的作用,倘若我們再加上經由操控虛擬化身進而遙距傳感來自真實世界的傳感器數據,則是三重中介。我們已經無法分辨每一層之間的區別,從感官角度看,真實與虛擬其實就是一回事。

    為了防止沉迷,每隔一段時間系統會自動切換到真實場景模式以維持“現實感”,但玩家可以通過虛擬貨幣換取更長的間隔時間。事實上,整個虛擬世界的經濟體系都建立在“體驗”基礎上,你可以通過創造虛擬物體、提供虛擬服務或售賣虛擬體驗來換取虛擬貨幣,體驗的想象力、獨特性及對人類生理心理機制的洞察力將決定其價值。

    吳用用認為自己可以成為一名體驗創造者,他擅長在游戲世界里尋找最為危險最為人跡罕至的邊疆,并選擇適當的虛擬化身,創造出獨一無二的體驗。他憑借著這種特殊的天賦和技能已經賺取了不少虛擬貨幣,并贏得了一定的聲譽。他希望能夠沿著這條路走下去,而不是像傳統的父親所希望的那樣,進入高等學府,和另外數萬名來自全世界的學生一起競爭,最后取得某個天知道有什么用的學位。

    畢竟后者是吳謂所熟悉的贏家模式,他希望在自己兒子身上復制這種成功。這也是他和妻子謝爽之間諸多不可調和的矛盾之一。

    妻子希望讓兒子干自己喜歡干的事情,哪怕以世俗標準衡量不那么成功,但至少能成為一個健康快樂的人,她永遠不會說出口的下半句潛臺詞是“而不是像他爸一樣”。

    吳謂心知肚明,為此他經常報復性地威脅兒子說,如果他不去上學,就會申請封禁他的游戲賬號。在這件事情上,無論哪個時代,似乎都是一樣的。

    而在女兒謝天天身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們到了。”微微2.0打斷吳謂的沉思。吳謂抬頭,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

    毫無疑問這座小鎮是為他吳謂量身打造的。每一處場景都是他所熟悉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從公寓到停車場,到寫字樓的電梯、辦公室,甚至每天午后小憩的咖啡館,都絲毫不差地被復制出來。

    不單單是復制一次,而是加倍奉送,所有的場景都乘以七,然后以空間疊加的方式組合起來,形成一座迷你小鎮的形態。

    “這是什么?”吳謂不知該作何反應,盡管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系統虛擬出來的,但當一個人有機會以如此具體而微的方式窺探自己生活的全貌時,還是不免被這局促而瑣屑不堪的匱乏感所震撼。

    “你的愿望?!蔽⑽?.0輕巧地回答,“你不是希望看到生活的更多可能性嗎?”

    “可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

    像是同樣的電影片段拷貝七遍同時播放,卻如復制DNA產生了變異,每個片段的細節都有些許差別。

    吳謂看到七層一模一樣的公寓樓里,妻子與兒女以同樣的步調行動著,準備晚餐,沉浸游戲,或是呆滯地望著虛空。七輛車子先后進入地庫,七個吳謂在駕駛座上沉默許久,離開車廂,進入電梯,肩并著肩,卻如同面對陌生人般視而不見。他們進入不同的樓層,敲開每一扇門,面對同樣的謝爽、吳用用和謝天天。每一個吳謂說出的話,做出的舉動,雖有不同,但大差不差,引發家人做出反應,導向不同的劇情發展。

    無論如何,這七條故事線都同樣的乏味。

    “這是游戲嗎?”吳謂問微微2.0。

    “這是你的生活?!蔽⑽?.0回答。

    “可為什么是七?這個數字代表著什么?”

    “可以是任何一個更大或更小的數字,只不過是經過反復迭代之后收斂到七,這是對你的感官系統友好的數字?!?/p>

    吳謂不確定自己完全理解了微微2.0話里的含意。

    “你不想進去看看嗎?”微微2.0微笑著問道。

    “我看不出這有什么不同之處,只是一些無關痛癢的變量?!?/p>

    “不同之處在于,你可以把腳伸進別人的鞋里?!蔽⑽?.0又眨眨眼。

    “什么意思?”

    “我帶你試試?!?/p>

    他們走近那棟公寓,還沒等吳謂試圖制止,微微2.0就按響了門鈴。是吳用用開的門,吳謂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正在琢磨應該開口說點什么,可微微2.0卻把他的手一攥,兩人如孫悟空般“躍入”了吳用用的身體里。之所以說“躍入”,是因為所有視線角度的轉變都是瞬間完成的,沒有更好的詞語能夠形容這種古怪的感覺。

    吳謂用兒子的眼睛去看,用兒子的耳朵去聽,甚至所有的心理活動,他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誰啊?”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從客廳傳來,一陣混雜著厭煩與恐懼的感受升起。

    “外面沒人。不知道誰惡作劇。”兒子怯怯回答。

    “該不會是你幻聽了吧,讓你少玩點游戲?!备赣H或另一個吳謂冷硬回道。

    “哦……”他明顯感覺到兒子內心的抵觸情緒,似乎所有的錯誤都歸咎到吳用用的身上,這已經成為一種父子交流的定式,而兒子所能做的只有逃避。

    “別玩了,幫你媽收拾一下桌子吃飯了。”

    “哦……”

    兒子懷著滿心的不情愿坐到桌上,對食物興趣缺乏,對父親更是如同隔著一扇透明的屏障。兩人近在咫尺,卻無法進行任何有意義的交流。吳謂從未想過自己在兒子心目中是這樣的形象,他總以為自己每天為家人辛勞,回到家中理應得到尊重和善待。他試圖改變兒子的想法,主動擺出友好的溝通姿態,以兒子的身份主動挑起話題。

    “爸,今天在公司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兒嗎?”

    另一個吳謂抬了抬眼睛,滿臉的不耐煩:“上班能有什么意思,還不都是那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兒?!?/p>

    “那你還每天在公司待那么久。”

    “還不是為了你們兩臺‘碎鈔機’,學費誰掏?游戲誰買?吃喝拉撒睡不都是錢?!?/p>

    躲在兒子身體里的吳謂幾乎想沖上去抽自己一巴掌,可他沒有,畢竟自己只是客人,而且兒子打老子似乎有點違背自己立下的規矩。他只能沉默地埋頭吃飯。來自兒子的情緒和自己生發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如牛奶和咖啡,漩渦中分不清界限。這種感覺過于奇妙了。

    “要不要換個人試試?”微微2.0的聲音在吳謂耳邊響起,“試試你妻子?”

    還沒等吳謂回應,他們又是一躍,已經從飯桌的這頭“躍入”正端著菜上桌的謝爽身上。

    一陣強烈的疲憊如浸水棉被般包裹住吳謂的身心,讓他一下子喘不過氣來,可還有那么多活兒要干,衣服要洗要晾,孩子功課要輔導,家里要打掃,明天還得去看望生病的親戚。可這一切眼前的這個男人,自己的丈夫都不聞不問,似乎與他毫無干系。謝爽放下菜,看了一眼吳謂,想從他身上找到一絲半點慰藉,可是沒有,他只是自顧刷著工作郵件,對眼前這個忙亂了一整天的愛人視而不見。

    這樣的狀態已經持續多久了,好幾年了吧。吳謂分明感到自己心里一涼一沉,那是妻子的心慢慢枯死的信號。甚至,他感受到了悔恨,與追求新生的渴望,可隨即又化為絕望。他從來沒有想過妻子竟然如此厭倦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厭倦自己的另一半。

    真的一點愛都沒有了嗎?吳謂不甘心地發起嘗試。

    “聽說最近剛上的沉浸式戲劇《劇本人生》很不錯,不如找時間去看看?咱們也好久沒一起看戲了?!敝x爽假裝突然想起來,手搭在吳謂肩上。

    “哦,好,找個時間。”吳謂的眼睛沒有離開過屏幕,肩膀不自在地聳了聳,像是下意識地要甩開這額外的負擔。

    “最后一場是周五晚上?!?/p>

    “周五晚上……我看看,好像有會誒。”吳謂聲音里露出一絲制式化的為難。

    “能不能推了?就這一次?!?/p>

    “親愛的,這關系到我下半年的業績能不能達標,說好了,下次一定陪你?!?/p>

    謝爽內心竟然一點波瀾都沒有,她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結果,這樣的對話似曾相識,不知道重復過多少次,說好了永遠說不好,下一次總有再下一次。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會做這種愚蠢的嘗試,甚至帶有一種自取其辱的羞恥感。她只想趕緊吃完這頓飯,干完所有家務,躲回自己的床上,躲進那些愚蠢而無害的搞笑視頻節目里。

    附在妻子身上的吳謂產生了一種生理性的不適,他惡心、頭痛、想吐,甚至不知道這究竟由何而來,是眼前的自己,還是漫無止境的折磨,他只想趕緊離開。

    “還想看看謝天天嗎?”微微2.0問道。

    吳謂猶豫了,他和女兒的交流更少,天天完全活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妻子嘴里所謂的“時空旅人”,根本無法預測自己在她眼中會是怎樣一種形象。

    盡管吳謂不是那種鐵板一塊的古怪宅男,也會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但以如此直接而沉浸的方式代入第三方的視角,甚至還能“讀心”般產生情感上的共鳴,這還是第一次。信息沖擊是如此巨大,他久久沒能緩過神來。

    罷了罷了,不知道也好。吳謂,或者妻子謝爽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些街道、寫字樓和咖啡館,還有下屬、老板、競爭對手、服務員、路人……在他們的眼中,我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的存在對于他們意味著什么?

    甚至生活還出現了不同的平行劇本,劇情無限分岔,這么想下去似乎無休無止,讓人精疲力竭。但他又無法停止想象,一旦經歷過身份認知的流動,大腦中的某塊區域就被激活,就像一個無法抹去的烙印,將深深影響他今后看待自己與他人的方式。

    “我不明白……這一切的意義在哪兒?”

    兩人回復到正常的狀態,坐在山坡上,看著屬于吳謂一個人的小鎮,七重人生如同一曲結構精巧復雜的賦格,不斷交叉重復變奏,卻永遠無法抵達高潮。

    “作為一個贏家,你在單一的價值觀坐標里生活得太久太久,”微微2.0現在說話聽起來根本不像一個七歲男孩,相反,更像一個比吳謂要年長智慧得多的老人,“而單一價值觀總是很脆弱,就像一座沙子堆成的金字塔,一旦受到來自外部的挑戰便可能引發系統性雪崩。那些自以為是人生贏家的,往往會因此一蹶不振,甚至走上絕路。而一旦你看到了更大的圖景,就會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吳謂看著小鎮,若有所悟。

    在他眼中,虛擬化身們的生活軌跡逐漸虛化加速,像高速粒子在夜色中繪出光的形狀,那些形狀雖然表面各異,可倘若抽象成數學模型,它們卻高度一致。

    正如絕大多數人的人生。

    “所以老柳把你制造出來,就是為了給我們這種人傳道授業解惑的?”

    微微2.0眨眨眼:“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原標題:誰是那個代價? ——《贏家圣地》創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