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對于大多數中國觀眾而言，談及吉卜力工作室時首先聯想到的就是宮崎駿和他的動畫電影代表作《龍貓》，而我個人卻對工作室的另一位合作導演高畑勛的作品情有獨鐘。相較于取材自日本古老民間故事《竹取物語》的《輝夜姬物語》、以二戰后期神戶為背景的《螢火蟲之墓》，和改編自岡本螢、刀根夕子同名漫畫的電影《歲月的童話》，由高畑勛原創并編導、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動畫電影《百變貍貓》（或譯為《平成貍合戰》）給我留下的印象與感觸最為深刻。

《百變貍貓》上映于1994年7月，至今已有25個年頭，當年幾乎成為日本最賣座的動畫電影，但豆瓣、知乎等新媒體平臺與之有關的評論可謂寥寥，通常僅將其認為是動物保護主題的環保片，對中國觀眾來說，這還是一部相對冷門的小眾作品。但毫不夸張地說，從動畫形象的設計、鏡頭語言的處理、敘事結構的鋪陳、敘述節奏的把握和世界觀的架構等諸多方面來看，這部電影都經得起反復琢磨。電影選擇以“信楽貍”（即兩腳站立的卡通形象貍貓）而非“本貍”（即四腳著地的現實形態貍貓）為主要形象，擬人化的貍貓外形圓潤可愛、憨態可掬，朗朗上口的童謠和歌曲、千變萬化的“百鬼夜行”游行場景、生動具象的“平家物語式”戰斗場面以及電影中無處不在的神話元素都非常吸引孩子們的眼睛。同時，故事背后也隱藏著對被東京都市文明和現代化進程所邊緣化、歧視化的村落生態的深刻悲憫與反思，既適合少年兒童的觀影品位，也兼具成人鑒賞的思想深度。

影片的開頭是一首孩童和貍貓對唱的童謠：

貍貓貍貓出來玩，

我在吃飯不能來，

你在吃什么??？

鹽漬李子和蘿卜，

給我一些怎么樣？

嘿，不要這么貪吃??！

童謠的內容是人類呼喚貍貓現身一同玩耍的日本民歌，伴隨著兒童的歌聲，畫面中出現一只正在進食的貍貓，通體烏棕，嘴部泛白色，眼下有一塊像海盜面罩一般的黑色印記，貍貓的神態就如年幼的兒童一般，好奇、貪吃、天真、活潑。貍貓學名為貉，是犬科的一種古老物種，也被視為近似于犬科的祖先，在日本的民間傳說中，貍是一種會使用魔法的頑皮動物，它們會施出類似障眼法式的幻術把自己的身體變成任意形狀。在有關屋島貉的民間傳說中，平安時代末期的武將平重盛曾搭救過一對被箭射中即將喪命的雌雄貉，因此它們的后代便成了日本平氏政權的守護神。日本平安時代末期發生了大規模內亂“源平合戰”，其中的關鍵戰役“屋島之戰”的戰場位于香川縣高松市東北部的屋島，在屋島山四國圣地第八十四號的位置有一座屋島寺，寺廟旁蓑山大明神社里祭祀著四國地區的貉之長，相傳每年進入大寒時，全國的貉便聚集這里進行屋島合戰演習，守護著四國這片土地。

影片有兩條敘事線索，其一是順應四季節時變化的貍貓族群在山林村落中自然生存的狀態，其二是以東京為代表的現代化城市文明和人類社會的發展進程。長久以來，聚居在多摩丘陵的貍貓們享受著新鮮的空氣、清甜的流水、茂盛的森林、絢麗的繁花，毛茸茸、胖乎乎的貍貓們簇擁在一起，它們開懷地嬉鬧、玩耍，自在地戀愛、繁衍，天性懶散、不問世事、無憂無慮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秋冬與春夏。然而，影片中地處東京的“新多摩城”（Tama NewTown）開發區開始社區新建工作，貍貓們因食物愈加減少，需要依靠族群內部爭搶地盤來維護自己家族的生存。多摩貍貓的青年領袖貢太（Gonta）發現，他們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土地被人類蠶食到幾乎不復存在，原本郁郁蔥蔥的Taka森林已經被鏟車和推土機夷為“平山”。如此熱愛自己的家園和同伴的貍貓們如夢初醒，為了抗議現代工業文明對自然的侵蝕，以貍貓貢太為首的主戰派決意向破壞家園的人類發起挑戰。平成32年夏天的一個雨夜，貢太帶領左右吉（Sokichi）等10個勇敢的志愿者變幻出人類樣貌干擾了在開發區作業的貨車與拖車，最終致使5位貨車司機重傷或死亡，將一處正在建設中的建筑物摧毀，而在新聞中卻將造成事故的原因認定為大雨和能見度低的自然環境。在貍貓們為了自己初步的勝利而唱歌、跳舞慶祝的時候，電視機中播放著這樣的新聞：“權威人士聲明1000萬人口的住房需求非常緊急，所以不能考慮延遲新城的開發”。慌亂中英雄貢太被貍貓們踩踏成骨折重傷，新聞報告為貍貓們的慶祝蒙上了一層烏云。

河流被混凝土填平，路從夷平的山上經過，住宅的施工指日可待。在這樣嚴峻的態勢下，同年秋天，貍貓信使玉三郎（Tamasaburo）和文太（Bunta）分別去四國和新瀉尋找貍族幻術大師。第二年，由三位幻術大師帶領貍貓家族用古老的幻術變成騰飛的長龍、叩首的貓精、鬼娃、裂口女、人面犬、紅妖怪、赤舌、座敷童子、見越、精螻蛄等各式各樣的神鬼精怪，展開了一場“妖怪祭”的幽靈游行活動，向人類發起進攻。在“妖怪祭”游行結束后，幻術大師耗盡能量而死，付出慘重代價的貍貓們在慶祝勝利之余，希望能夠與資本體制和流行文化相抗衡，但卻被想以此盈利的游樂園老板竊取了成果。

東京“新多摩城”的原型來自于昭和年間八王子市的新興住宅區，是由“住友不動產”在多摩丘陵鑿山整地后分賣土地建造的名為“南陽臺”的住宅區，貍貓的反抗行動與環保事業的原型來自于名為“多摩丘陵自然守護會”的民間團體。影片中的貍貓象征著作為飛速擴張的現代東京城市化進程犧牲品的日本傳統文化和原住民族群，為了緩解東京人口壓力而建設的“新多摩城”，也是現在的八王子市、町田市等被東京邊緣化的新區的真實寫照。雖然貍貓們的確讓人類注意到了自己，在建設開發新區的時候，人類也為貍貓保留了一部分原始樹林，并建造了許多公園，努力實現人類與貍貓和平共處的新型社區。電影中穿著紅色和服，扎著紫色腰封，手持繪有金色太陽的紅色紙扇，挽著黑色發髻的貍貓奶奶小祿（Oroku）唱著這樣的俚曲：

貍貓太多，地方太少

他們要去哪兒呢？

沒有地方去，他們都得死

貍貓賴以為生的自然生態已經被破壞，故事的結局是大部分貍貓不得不像狐貍一樣，通過變身和化形以人類的身份生活，這是民間對抗資本而不得不被體制化的悲劇性結局。

影片的最后，多摩山上還存活的貍貓們聚集在開發區工地上，依靠自己的幻術讓青蔥的森林、茂密的草木、繁盛花果重新生長出來，光禿禿的荒山和齊整整的住宅公寓變回了綠水青山，人類和貍貓們都在這片幻景中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不禁令人涕淚潸然。

無論是孩童、青年還是中老年人，不同年齡段的觀眾都可以從《百變貍貓》中有所收獲，因為，這既是貍貓的故事，也是我們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