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白的悲劇》:“間離”之后
鄧樹榮導演的《麥克白的悲劇》改編自莎士比亞的不朽名作《麥克白》,標題中的小小改動讓人對導演將如何解讀、如何歸因這個悲劇充滿期待。
開場前,字幕牌已經亮起,告訴觀眾,一對現代夫妻正要入夢,未置一物的舞臺后方是繪著水墨山水的底幕,在精心設計的燈光照射下,搭配幕布的褶皺,底幕上山巒起伏,是一種中國式寫意的擬真。
開場后,扮演現代夫婦的兩位演員用肢體化的表演進入夢境,男演員“入夢”化身麥克白,與好友班科在返程途中遇到三位女巫——三位演員舉著衣衫代表三位女巫——向他們說出了那則著名的預言。待他回到家中,先前扮演妻子的女演員此時“成為”了麥克白夫人。之后的劇情幾乎依照莎士比亞原著進行,直到演出的結尾,扮演麥克白夫婦的兩位演員“出夢”,又變作現代生活中的一對夫婦。
除了粵語若干臺詞較為口語化外,本劇在文本上幾乎未作大改動,但表現形式上有較多設計:舞臺基本以空臺為主;除入夢的麥克白夫婦,其他人物都穿戴中國古典衣飾,用中國式道具(青銅短劍、燈籠等)演繹劇情,還有身著無明顯時代、角色特征服飾的演員用肢體和組合造型表現劇情氣氛;在現場樂師伴奏的打擊樂中,所有演員都采用舞蹈化而非生活化的肢體動作進行表演,但不是表現人物具象進行的某件事情,而是表現人物的情緒;在劇情表現人物內心時,演員跳出敘述劇情,中斷與其他演員的交流,走入用燈光打出的表演區,直接演繹激蕩的內心;某些段落,演員在前區表演,燈光在天幕上打出放大的影子,影子呈現出各種造型,外化了人物的內心;演出進行到一半,飾演麥克白夫婦的演員角色互換,女演員身穿西服扮演麥克白,男演員則紅裙濃妝演起了麥克白夫人;演員在某個段落手持麥克風,把當下的劇情變成往事,跳出角色,轉用第三人稱,以冷靜的語氣將劇情當做“新聞”轉述給觀眾;劇情在某處突然中斷,插入了與《麥克白》并沒有關聯的《哈姆雷特》的臺詞片段……
這一切變形的形式,都因這是一場夢而合理,若是對全劇所用手法略做總結,大致可為兩類。一種主要以外化呈現角色的內心,另一種則是布萊希特式的,以打破連貫劇情、令觀眾“跳出”現有情緒的“間離”為主。
導演外化出的角色內心,主要用在強化表現麥克白夫婦與“欲望”以及緊隨欲望而來的后果之間的搖擺,這一主題可以說是《麥克白》演繹中常見的主題。而把當下歷史化、用換服裝等方式象征角色的變換,強調這是“扮演”和“演戲”,打破觀眾幻覺,用變換表演、表現形式等將某段表演與其他表演段落明確區分開的“間離”手法,常見于布萊希特式的戲劇創作,也稱“陌生化”效果,用以打斷慣性的欣賞,令觀眾得以重新審視劇情,引發思考。
布萊希特曾表示“把什么陌生化,怎樣陌生化,取決于對事件的分析”,這部戲從一開始就建立起一個巨大間離,明確地將麥克白的故事轉化為了一個夢境,就好比把這個耳熟能詳的故事加上了一個括號,讓我們重新審視它。但“間離”之后,我們得到了哪些思考?現代夫妻經歷了“麥克白之夢”后怎么樣了?兩位演員互換身份,無疑又是一次“提請注意”的間離,理性上似乎可以認識到導演開辟了一個新視角,引導觀眾以性別意識來看待這場悲劇,又或者是想告訴觀眾,不論性別,每個人都可能是麥克白,也可能是麥克白夫人。但本劇在提出了這些思考后,卻不再將這些思考引領到更廣闊的空間。
《麥克白》作為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之一,從誕生之初至今,恐怕已經無法統計上演過的版本數量,大家都樂見藝術家對其有新角度的解讀,新形式的排演,這恰是劇本不朽的佐證。此次演出,跳出劇情的間離手法多且存在感極強,視覺上也呈現出了東方之“美”,若觀劇經驗以寫實劇為主的觀眾,會因這些手法而有耳目一新之感,但如今,已經有越來越多旨在打破虛構幻覺的舞臺劇采用過類似手法。魯迅先生有一個著名的追問,問《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娜拉“走后怎樣”,如果“間離”手法本身已經司空見慣,不再能引發沖擊和思考,在“間離”之后,想讓觀眾看到什么,就更應該是創排之前反復思考的命題。畢竟,方法終究只是表達的工具。
回想起來,觀看全劇得到這般較為疏離的感受,也許與當晚的演出空間有關,演出場地由舊船廠改建而成,觀眾席可有多重排列方式,這出劇撤走了前區座位,導致第一排的觀眾離舞臺也有數米之遙。所以,雖然本劇對舞臺的構思是“小劇場”式的,但舞臺是更適用于預設有“第四堵墻”的廂式布景戲劇作品的“鏡框式舞臺”。對于本劇這樣一出偏重肢體表達的作品,演員身體能量的傳遞必然會有不小的損耗。如果在另一種空間中重新觀看此作,或許會有不一樣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