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文學批評是和原作血肉相連的 ——讀袁筱一的《文字傳奇:十一堂法國現代經典文學課》
《文字傳奇》袁筱一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張一兵教授對《文字傳奇》有一個評價:“音詩般的女性思想者的話語構建。”我非常同意。這意味著,袁筱一的話語不僅僅是文學的解讀,而且能夠讓法國文學的故事從生命深處噴涌而出。
因此,閱讀《文字傳奇》這本書,僅僅進入它的文字層面是不夠的;但是不經過文字也是萬萬不能的。這本書最大的特點,是對于文字和生命的雙重體驗,以及對生命的探索和表達——這里的“生命”也可以用“存在”兩個字來代替,它們是相輔相成的。書中對九位作家的選擇,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對于人的存在的關注,對于人的存在的思考。袁筱一正是從這個根本意義出發,結合了文字和敘述特色進行探討。
就這本書而言,我是一個比較特殊的讀者,因為書里涉及的作家,有多位我還是非常熟悉的。比如波伏娃、杜拉斯、米蘭·昆德拉和勒克萊齊奧,他們的不少作品都是我翻譯的,也有一些是我推薦給袁筱一翻譯的。但即便是這樣,書中談到他們的部分仍然給我很大的新鮮感。原因在于,一個文學史家,一個文學批評家,最了不起的本質就是發現,就是選擇,就是闡釋。文學評論有雙重的任務,它既是對原作的闡釋的指明,更是對未來創作方向的指明;它既指向一部作品,同時又引向對于文學應該堅持的方向或者是應該堅持的本質。
也就是說,一個好的文學批評者,能夠帶著我們去重新發現那些已經耳熟能詳的作家和作品,把我們更好地引向原著。在袁筱一的闡釋里,我看不到法國文學史的敘述,也看不到那些名家著作的轉述,所有的東西都來自于她自己的發現。法國著名批評家圣伯夫說過,一個好的批評家應該讓過去閃現出新的光芒。當我讀《文字傳奇》時,比如讀她寫的我所翻譯過的波伏娃《名士風流》,會覺得如果我先讀了她這本書,我在翻譯當中可能會譯得更好,因為她讓我更為深刻地理解了這本書。現在很多批評家做批評,往往是為了展現自己的想法,展現他自己的評判,但袁筱一不是。她和每一個作家肌膚相親,因此能夠真正觸摸到文字的溫度。這是她批評的一大特質。讀她的評論,我會禁不住去思考我當時為什么這么翻譯?我們被她重新引向文本,然后渴望和這部書建立起自己的聯系。文字的力量也就在這里。
與此同時,袁筱一對于語言本質、語言系統當中的差異性的理解,對于她的文學批評也起了非常大的作用。20世紀的哲學、20世紀的翻譯學、20世紀的文學,如果不去講索緒爾,是很難講清楚的。袁筱一20多歲就已經看透了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對一本書的理解,一本書的闡釋,一本書的批評,永遠都不可能是一種答案,如果是一種答案就沒有文學,如果是一種答案就不可能每個人都具有生命的閱讀。而袁筱一,無論是寫作還是翻譯、闡釋,她帶來的,往往是一種新的可能性的開拓。她在南大跟我讀博士的時候,只有二十一二歲,我們常常在一起討論翻譯的問題,討論當時她正在翻譯的第一本書《戰爭》。每次我提出疑問,她的回答一定會給我帶來另一種理解的可能。當整部翻譯稿完成時,我發現她的翻譯解讀中包含的深刻性,繼續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后來她還翻譯了盧梭的《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這本書有幾十個版本,我認為翻譯最好的,就是袁筱一的。如果你找到她譯的這本書,去讀讀她寫的“前言”,會發現她的批評很深刻。
因為上述種種,所以《文字傳奇》里包含著兩種力量,一種力量是通過她的文字,你可以進入原著文本;一種力量是通過對這本書的閱讀,你會去思考自己對于原著文本的體驗和閱讀是怎樣的。如果沒有閱讀,一部作品不可能成為經典。我們讀法國文學,可能最重要的還有兩個問題,一個涉及當今的文學,另一個涉及我們如何閱讀。在我和畢飛宇、袁筱一的接觸當中,我記得我們在一起談論最多的可能就是書,我不知道現在的人在一起的時候會談到什么?我們到了一起就是談書,書里面有我們整個世界,書里面有我們整個人生。你如果去打開每一本書,按照畢飛宇的那種解讀,就像《項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袁筱一也告訴我們,這一部書如果沒有解讀,如果沒有讀者閱讀的參與,它永遠都不可能成為經典。所以當我們今天講法國現代經典文學的時候,我覺得可能就在于每個人的閱讀,僅僅是袁筱一一個人的閱讀是不夠的,但是這種閱讀是一種發現,是一種體悟。
這本書還體現了袁筱一的一個特點,就是細膩。袁筱一的文字,無論是她翻譯的小說還是她寫的評論,都很細膩。因為這種細膩,我曾經和很多人說,你不要只看袁筱一說了什么,你還要讀她的文字,盡管她說的就已經足夠讓你沉浸其中了。而這兩種品質,我覺得是當下文學批評非常缺少的。比如很多文學批評,除了套用國外一個什么理論,評點一二三四,就沒了,你都不知道他要講什么。而《文字傳奇》里面的每一個字、每一段話,你往下讀的時候,你會覺得袁筱一的評論和她批評的原作是血肉相連的。
(作者為著名翻譯家、浙江大學文科資深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