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明:把最初打動自己的東西緊緊握住
李星明,插畫師,繪本創作者。1993年出生于廣東,2016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繪本創作工作室。曾獲2016年“天鶴獎”國際創新設計大賽金獎,并入圍2017年上海國際童書展金風車插畫展。
他從三歲起學習繪畫,兒時父母工作很忙,但只要有畫筆,他就可以安靜地畫一整天,并沉浸在自己創造的故事中。他說,這種用繪畫講故事的熱情一直延續至今。
2018年,其獲得中央美術學院畢業設計一等獎的畢業作品《水獺先生的新鄰居》經過兩年的打磨后正式出版,隨即受到業內好評。近日,其繪本新作《蘇丹的犀角》由蒲蒲蘭繪本館推出,講述了世界上最后一頭雄性北白犀蘇丹的傳奇故事,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就他的繪本創作以及原創繪本發展等話題采訪了李星明。
李星明
澎湃新聞:《水獺先生的新鄰居》作為一本處女作,感覺無論從畫風、故事節奏還是內涵意蘊方面來說都相當成熟,而且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是,通常故事在哪里結束是很反映作者風格的,你的故事沒有結束在大家的歡聚,也沒有結束在水獺先生送走鄰居們,而是最后他再次回到獨處狀態的場景中,并且這個場景似乎與扉頁上他最初孤身劃向孤島上的小木屋的場景形成了呼應。在創作手記中,你說是把自己對于孤獨的思考融入了故事里,能就此具體談談嗎?
李星明:謝謝您的肯定,我由衷感謝您的仔細閱讀。創作的快感,是里面蘊含著作者想要表達的東西,反映當時的生活狀態,思考的問題,或者是作者的價值觀。想到這個故事的人,是我22歲時的自己,我那時候面對的問題,就是“孤獨感”,我與群體不一樣,讓我深受困惑,扉頁水獺先生劃船沖破圓形構圖,只身一人去往湖中的小屋,就是初初發現了孤獨感的自己,圓形構圖破碎的邊緣,就像一張白紙被燒了一個洞,我得以窺見那個隱藏已久但是一直逃避的問題,這就是我創作的原動力。
《水獺先生的新鄰居》內頁
正視自己與他人不一樣的思考與研究,我從認識孤獨、逃避孤獨到接受孤獨、享受孤獨,最終與自己的孤獨和解,是書里隱藏的內涵,這些都在繪本的后記里很仔細地說明了。最終的結尾,水獺先生開心地喝著茶,圓形的構圖就像電影到達最后,從一個大圓慢慢縮小,直至圓滿結束。
澎湃新聞:常立先生評價《水獺先生的新鄰居》是“一部優雅的繪本”,這個評價我個人非常同意,但可能也是因為這種氣質,這本書被貼上了“瓦爾登湖”式的自然主義這樣的標簽,包括我第一次看的時候也會覺得它讓我想起約翰·伯尼罕的經典繪本《和甘伯伯去游河》,作為創作者,你會怎么看待這種標簽或者類比?在繪本的創作風格上,你有受到過哪些前輩繪本家的影響?
李星明:我一直有一個夢想,就是要到一個臨海的地方,我有一個漂亮的木屋,安靜地在里面創作,身邊安靜溫和。水獺先生繪本里的房子是我這個愿望的寄托,后來才知道和梭羅的《瓦爾登湖》里傳達的理念有很像的地方,有空一定要讀完這本書。
我曾經受到一本書的震撼,那本書得了凱迪克金獎,我毫不猶豫地就買了,那時候我還沒進入繪本創作工作室,故事講述的狐貍因為偷喝了老奶奶的牛奶,被老奶奶剪掉了尾巴,狐貍四處求助,經過一系列交換,最終得到了牛奶,還給了老奶奶,老奶奶也把尾巴重新給狐貍縫上,里面的故事極其簡單,文字每頁重復,而且越來越長,讀完以后,覺得這本書好像只有畫得好看而已嘛。后來拿著繪本讀給我5歲的侄女聽,她竟聽一遍就完全背了下來,而且因為太有成就感,她看到熟人就會背這本書,非常熱愛這本繪本。我當時實在震驚,后來才知道,這本繪本就是利用了兒童的重復癖好性,不停地重復,讓小朋友加深記憶,接著就是讓孩子在讀書的過程中,感受到讀完書完全背下來的成就感,我才深深被這本書折服,那本繪本就是諾尼·霍格羅金的《晴朗的一天》。
《水獺先生的新鄰居》內頁
后來發現很多繪本都會用這樣的方式去敘述,包括約翰·伯尼罕的《和甘伯伯去游河》、葉夫格尼·M.拉喬夫的《手套》等,《水獺先生的新鄰居》作為畢業設計,當然要把我的學習成果展示一下,所以才有了繪本前面相似卻不同的構圖、文字。
澎湃新聞:你在創作手記里提到了叔本華、弗洛姆等人的作品,你是比較喜歡看這類哲學、心理學經典嗎?這個面向的閱讀對你的創作有怎樣的影響?
李星明:我一直很喜歡看哲學類的書,因為很喜歡接受不一樣的價值觀,以及世界觀,看到偉人看到的世界,能讓自己眼界不一樣。我把這個稱為,一場在認知世界里的冒險,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我一直很畏懼人性,作為人類我不甘心,我希望自己能在盡量了解它的時候,可以讓自己一直保持善良,這是心理學對我的一種吸引力吧。
澎湃新聞:我注意到你提到在《水獺先生的新鄰居》中,河貍先生代表友情,犬羚夫婦代表愛情,綿羊一家代表家庭,鵝寶寶們代表榮譽、金錢等等;而到了《蘇丹的犀角》里你又說到過,橙色代表溫馨,紅色寓意著人類的殘酷,藍色是抑郁、悲傷的象征。這種象征式的設置是你思考和創作的習慣嗎?從讀者來說,這類象征未經提示的話,可能未必會很有效地對應去理解,對此,你是怎么想的?
李星明:正如前面說的,能表達自己是創作的快感,創作靈感和讀者的閱讀感受是可以不一樣的,如果要把自己的想法直白地說出來,準確又大聲,我覺得缺少了留白與曖昧的美感,與人保持一種適當的距離,是我長大以后的生活方式,也是我想作品呈現的樣子。
《蘇丹的犀角》內頁
第一次看戴蕓老師《蘇丹的犀角》文本的時候,我覺得她的文字太美了,非常詩意,而詩的美是用具象的意境去表達一種抽象的美,畫家在文字的禁錮中,要傳達這種美,用抽象而又有關聯的顏色,是最好的方法。相信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就算不熟知里面的理論,也肯定能感受到顏色帶來的沖擊力。
澎湃新聞:據我所知,《蘇丹的犀角》的創作過程似乎是跟你的個人生活的一些起伏變化相伴隨的,是不是也是因為自己畢業之后這兩年的一些遭際,讓你對這個繪本的主題特別有感觸呢?
李星明:每本繪本都有一段故事,《蘇丹的犀角》故事發生在我剛剛畢業不久,書展上偶然和蒲蒲蘭編輯馬皓月認識,過了一段時間,我接到一個電話,“星明,你要去非洲寫生嗎?”一個剛剛畢業的窮學生,立即答應:“要!”“但是你要畫戴蕓老師的新文本《蘇丹的犀角》哦!”“好!”
一行人去非洲寫生,都深感非洲大陸帶來的震撼。回來我畫了幾幅畫,但是項目因為我要去工作停滯了,畢竟要生活,我收到了陳漫的公司邀約,畫一組插圖,因為合作很愉快,我很快就去了她的公司工作,當全職插畫師,公司的工作一直很忙。每次想到停止進度的《蘇丹的犀角》,內心隱隱有愧疚。直到這期間,我奶奶突然去世了,我趕回家的時候,已經不能再觸碰奶奶,奶奶眼睛不好,她每次和孫子孫女告別的時候,總要握緊我們的手,才能感受到那份溫暖,奶奶的告別不是僅僅揮手,而是有溫度的。但是最后一次和奶奶告別時,我卻因為著急,沒有握住那雙手。
我們身邊總有很多人陪伴我們走了一段路便消失了,帶著這份對奶奶的告別的遺憾,我立即開始畫繪本的分鏡和故事板,那時候雖然白天工作很辛苦,但是晚上我依舊很努力地畫。直到我加薪了。加薪意味著工作增多,我那時候早上6點起床去央美代課,中午回到公司工作,完成工作的時候,我已經筋疲力盡,想到又停滯的《蘇丹的犀角》,內心總是不舒服,只是祈禱著它千萬不要去世,因為我和作者都約定要在蘇丹去世前把繪本作為它離別的禮物。強度工作了一段時間,突然收到蘇丹去世的消息,那時候我正在加班,腦袋一片空白。
李星明創作《蘇丹的犀角》
我畫繪本需要集中的時間,因為畫法很復雜,不能斷斷續續地,當時內心有一股很強烈的情感支撐我,一定要讓大家看到蘇丹的故事,交接了一段時間,我辭職了,當時還不知道是什么勇氣讓我可以裸辭,辭掉來之不易的我特別喜愛的美好的工作,半年以后,我拿到了這本書,看到了豐子愷的一段話:愛物非愛物本身,乃是愛人的基本練習。
當時我才突然醒悟,原來支撐我勇敢面對未知生活的原因,完全可以用這句話來表達。如今的時代,過于冷漠,人們連自己都不愛,更不愛別人,何況是動物和大自然,惜物這個概念在物質飛躍的時代,顯得過時,我們奢侈地揮霍著,養成了習慣,也習慣地揮霍著感情,我們的親情、友情一直不被珍惜。但是每每等事物消逝的時候,又開始后悔莫及。就像北白犀要滅絕了,才不離不棄地守護它。我希望大家能看看蘇丹的故事,感受我在里面傳達的意義,慢慢地學會愛護我們身邊的大自然,愛護大自然里的動物,愛護身邊來之不易的一切,慢慢練習愛,然后愛我們的父母、老師、朋友等,最后學會愛自己。懂得愛,才懂得珍惜,懂得珍惜,才能更懂得這句——“再見。”
澎湃新聞:我很喜歡《蘇丹的犀角》的那個腰封設計,打開前似乎是暖色的非洲草原星空下完整的犀牛,而打開后是冷色的、落雪的背景,而腰封上的犀牛也變成了斷角的;還有《水獺先生的新鄰居》前后封上的那兩張仿古地圖對比來看也很有趣,在這兩本書里還有什么這種“內涵”設計可以給我們介紹下嗎?
李星明:我買了很多書,但是書上總有一個讓人討厭的東西,就是“腰封”,它上面寫著誰誰誰推薦,或者是得了什么什么獎,或者是一些很浮夸的廣告詞,而且排版也很難看,每次打開包裝,我就要丟掉腰封。
我的編輯馬躍認為,腰封是繪本的一部分,并不想它被讀者嫌棄。從這個點出發,便有了《水獺先生的新鄰居》以及《蘇丹的犀角》如今的腰封設計。
《水獺先生的新鄰居》加上大腰封,水獺先生和鄰居們在一起,真正封面,是孤獨的水獺先生,這個設計完全符合繪本要傳達的內涵。
《水獺先生的新鄰居》腰封及去掉腰封的封面效果對比
《蘇丹的犀角》加上大腰封的封面,是一只有完整角的老犀牛,它在星空下的非洲,但是把書翻開,原來它正在消失,把大腰封拿開,原來老犀牛沒有角,有完整角的犀牛,是一只在雪地里的年輕犀牛,完整的犀牛卻不能生活在屬于它的地方,而把書讀完,封底犀牛也消失了,只剩一片雪。封面的白點,加上大腰封是星空,去掉大腰封是雪,隱喻著地球上的生靈曾經如漫天繁星,如今卻因為人類如雪飄零。
《蘇丹的犀角》封面(帶腰封)
澎湃新聞:你目前出版的這兩本作品主要都是以水彩為主,但是看資料在《蘇丹的犀角》這本里你在繪畫材料和技法的探索上已經有新的、也很細致的探索嘗試了,后續你有什么新的繪本創作計劃?在材料、技法和風格上會有新變嗎?
李星明:《水獺先生的新鄰居》故事發生在湖區,水彩可以給人通透水潤的感覺。《蘇丹的犀角》故事發生地在蘇丹、肯尼亞和捷克。所以材料上,選了半透明的顏彩,犀牛蘇丹在非洲的時候,用了粉筆,粉筆可以表現風里的沙塵。
我覺得繪本畫法是要忠于故事的,想表達不同的情緒,得通過不同的畫面,不同的材料也會傳達不同的繪畫情緒,這些都是畫家從小的訓練和感悟,熟悉和探索工具是畫家畢生課題。
澎湃新聞:你之前參加活動的時候調侃過,最難的事就是讓思想進入別人的腦袋,金錢進入自己的口袋,作為科班出身的一線創作者,你怎么看待中國原創繪本的創作現狀以及市場前景?有沒有您個人比較欣賞的原創作者?在你看來,目前中國的原創與歐美、日本等相比,特點在哪里?差距又在哪里?
李星明:中國的原創繪本現在真的是質量越來越高,隨著中產階層不斷增加,繪本市場越來越好,繪本讀者并不是傻瓜,熱愛繪本的人都有一顆溫柔而智慧的心,喜歡閱讀的人也善于學習和思考,總體來說是有分辨好壞的能力,這個現象近年越來越明顯。現在的時代,只要符合大眾審美,便可以快速走紅,我覺得這個是創作者需要警惕的,不要盲從。保持創作的熱情和實驗性,把最初打動自己的東西緊緊握住,不被時代巨浪沖走。
比較崇拜的原創作者很多,同工作室《恐龍快遞》的作者董亞楠、《鄂溫克的駝鹿》《十二只小狗》等作品的作者九兒老師、《餃子和湯圓》《小粽子 小粽子》等作品的作者卷兒老師、還有《妖怪山》《怪物爸爸》的作者彭懿老師等。
中國的繪本,現在正在追趕其他發達國家的水平,但是因為別國發展得太早,很多題材已經被做得很飽和,中國面臨的挑戰很大,既要精彩如經典,又要完全不同于經典,這還需要一代人靜下心的思考和研究。
澎湃新聞:你是還有在央美從事繪本教學是嗎?跟比你更年輕的未來從業者的教學互動,有對你的創作產生什么刺激或啟發嗎?
《蘇丹的犀角》內頁
李星明:創作的刺激和啟發,是源于生活,當然我的生活也包括了那一段教學時光,曾經在央美代課,我和學生的年齡差距不算太大,很多學生成了我的朋友,但是教學是很刺激的事情,雖然經常感到無奈和生氣,也深深感受到為人師長的辛酸和不易,很受委屈和打擊的時候總想,就這樣吧。但是我的恩師楊忠老師說,就把教學當做修養德行。后來還是堅持把自己完全付出,雖然回報并不大,但總是能幫助一些同學。再來,我跟著學生又上了一次大學,也鞏固了基礎,溫故知新,這是很寶貴的一段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