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歷史眼光觀照現實當下 ——評趙德發長篇小說《經山?!?/i>
內容提要:《經山?!肥且徊繑戉l鎮基層改革的現實主義長篇力作,集現實性、時代感與思想深度、藝術價值于一體。本文試圖從吳小蒿個人成長史、鄉鎮干部群體書寫以及民俗文化呈現等方面把握小說的思想內蘊。同時,還就小說的文體、結構和語言等寫作藝術進行分析闡釋。較之同類題材的作品,《經山?!纷畲蟮膬r值在于作家以歷史眼光關照現實當下,將時代需求與歷史文化、社會發展與自然生態、新人成長與世情國運有機化合,為當下制作了一枚珍貴的“時間膠囊”。
關鍵詞:趙德發 《經山?!?女干部 扶貧攻堅
以“農民三部曲”“傳統文化三部曲”聞名文壇的趙德發,在2019年推出其長篇力作《經山?!贰!督浬胶!凡粌H以其強烈的時代氣息、深厚的思想意蘊和嚴肅的藝術追求達到了趙德發個人文學道路的一個高峰,而且也是新時代敘寫鄉鎮基層改革的現實主義小說大潮中難得的幾部集現實性、時代感與思想深度、藝術價值于一體的長篇佳作之一。這部小說中,趙德發既保持了其一以貫之的“接地氣”的敘述手法與從容大度的體驗方式,又在題材視野的開闊、情節結構的復雜性、敘事語言的多樣性等方面進行了新的探索。
一
小說真實地刻畫了吳小蒿逃離機關,馳騁于鄉鎮的精神和生命歷程。在小說刻畫的若干鄉鎮干部中,吳小蒿無疑是居于中心地位的。她是故事的主體,也是故事的衍生劑。她在楷坡鎮的遭際和所作所為是《經山?!饭适碌暮诵?。小說中,作家對吳小蒿的形貌、舉止、情感和心理都予以細膩的描摹,她波折的人生遭際、曲折的情感經歷、獨特的精神氣質、磊落的行事風格和敢于擔當的魄力一一表現出來了,一個個性鮮明、心理飽滿復雜的新時代女性基層改革者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小說著力敘寫了吳小蒿的成長——生活中,她成長為一名真正獨立的女性;工作中,她成長為一個有膽識、有作為的好干部。初到鄉鎮工作的吳小蒿很不適應,頗顯稚嫩。接風宴上為“保安全”,她強忍不適喝下鎮長倒的酒;因搶先幫區長開車門,惹惱書記,被迫寫檢討;面對“二道河子”欺行霸市、強買強賣的惡行,束手無策;鞭炮爆炸事件中,她明知通過重金撫恤偷梁換柱以求息事寧人的做法不妥,卻沒有據理力爭,主動承擔責任。經過多次碰壁、不解后,吳小蒿憑借著不屈不撓的意志和真摯誠懇的人格迅速融入鄉鎮工作,并逐漸成長、成熟起來,在楷坡鎮一展“造福一方”的宏偉抱負。她為貧困戶老常鳴不平,打擊低保發放的腐敗與不公;針對鰓島得天獨厚的自然優勢,提出打造“鰓人之旅”的構想;受馬玉鳳的啟發,有了推廣農村電子商務的創意;為建設城鄉環衛一體化,不惜變為邋遢女人和欠錢的“老賴”;房車營地開發中,她識破顧總詭計,在土地租賃與補償問題上絲毫不讓,堅決維護群眾利益;因文物被盜,她力推丹墟遺址的考古挖掘工作;重建魚骨廟,她拖延這一錯誤決定,并因地制宜建起一座漁業博物館;高鐵征地拆遷,她理解村民與村莊的血肉關系,把群眾當親人,圓滿完成任務;扶貧攻堅,她吸取教訓,實行透明機制,搞“精準”扶貧;香山遺美保衛戰,她寧可丟掉烏紗帽,也不讓人打著老領導的旗號,以“扶貧”的名義占據香山;掃黑除惡專項行動,她與慕平川斗智斗勇,經過三個回合的較量,終于扳倒了這一楷坡鎮最大的黑惡勢力;做好海洋經略,她高瞻遠矚,力引“深海一號”落戶隅城,引領養殖業向深海發展。
身為基層女干部,在鄉鎮工作,公事私事難以兩全。安頓好讓百姓過上美好生活這一最大的“掛心橛”,卻不經意間就忽略了她的小“掛心橛”女兒點點。點點用“大事記”記錄了吳小蒿作為一個母親的失職,譬如2013年她沒能和點點一起過除夕;同年的六一兒童節,孤獨的點點怒斥“老爸財迷心竅,老媽官迷心竅”;2017年女兒肚子迎來第一次的大姨媽……這些成長的關鍵時刻,吳小蒿都缺席了。
點點用“家徒四壁”形容放學回家后的感受,這讓吳小蒿心如刀絞。為了更好地安頓女兒,她把自己的母親接到城里陪伴、照顧點點。盡管如此,未能對點點給予及時教導與呵護,仍舊讓吳小蒿充滿對女兒的歉意和對自己的譴責。不僅吳小蒿面臨這樣的困境,對每一個職場媽媽來說,這都是必經的煎熬與痛苦。也許,只有等到點點長大,成為母親的那一刻,她才能真正理解并原宥媽媽。
經過痛苦歷練的吳小蒿,不僅將鄉鎮工作處理得游刃有余,也能從容應對生活的種種困境。人窮志短,吳小蒿被迫嫁給不愛的由浩亮?;楹髢扇艘蛴^念分歧,沖突不斷。生活中,吳小蒿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由浩亮則投機鉆營,整天想著利用父親的人脈關系鉆政策空子掙錢,插手魚苗培育不成,又買通相關領導,通過“浩亮物流”給那些超載大車帶路,從中收取“保護費”。情感上,吳小蒿為人清白坦蕩,卻因接連升官,被由浩亮污蔑為“公共汽車”,并不斷遭受辱罵和毆打;由浩亮夜宿花柳染上性病后,又接連出軌,并思緒置辦房產,干出“家外有家”的丑事。面對由浩亮的種種問題,吳小蒿憤怒、怨恨,卻以為了女兒點點、不影響政治前程等為由,拖延離婚。由浩亮變本加厲,不僅施暴差點將吳小蒿害死,還惡人先告狀,用污言穢語將其抹黑。為了個人的威信和聲譽,為了楷坡政府形象,吳小蒿終于痛定思痛,決意跟由浩亮離婚。從任人擺布的農家少女,成長為具有現代意識的獨立女性,吳小蒿一路走來,殊為不易。
吳小蒿不僅徹底解決了婚姻問題,也妥善處理了與賀成收、劉經濟等人的情感糾葛。恰如小說中房宗岳以自己在鄉鎮工作的多年見聞慨嘆道,“有的女同志,為了改變境遇,改變命運,屈從權勢,委身于人。個別女同志,遇人不淑,在家里受氣,遇到優秀的男同志產生愛慕之心,導致出軌”。吳小蒿雖嫁給渣男,被欺負,遭家暴,卻緊繃“清白”這根弦,時刻提醒自己“身為女干部,尤其要牢記‘清白’二字”。被賀成收彈腦殼,與他大腿碰觸,尤其是鰓島老宅里賀成收擱置在額頭上的下巴骸,抵頂在小腹上的“霸王鞭”……讓吳小蒿臉熱心跳,躍躍欲試,幻想中不時浮現賀成收高大的身影。吳小蒿對賀成收的態度十分復雜,既喜歡又排斥,既想親近又想逃離,最終卻以強大的理性和自制力,壓抑住身體內部那股躁動不安的欲望。賀失蹤后,大學“初戀情人”劉經濟的出現,再度攪動吳小蒿內心的一池春水,幾經波瀾,愈加成熟的吳小蒿終是讓內心回歸寧靜。
吳小蒿何以由一株柔弱的蒿草,成長為一棵剛直挺拔的楷樹?這與她的成長經歷息息相關。吳小蒿出身農村,受過高等教育后又重回鄉鎮,眼光視野自然不同。在農村的貧寒經歷,讓吳小蒿對農民有著天然的同情和理解,因此她能聽出“莊戶樓”里“牛哥”受困的苦悶和對青山的渴望;能在“值班羊”的咩叫中,體恤村民對公款吃喝的厭惡;能自防災搶險現場,吃力地一袋一袋背起沉重的沙包;能在面對垃圾成堆的農村街道,主動拿起掃帚打掃;能在高鐵征地拆遷時,為老兩口磨道下埋葬的血肉親情而悲泣難禁,為承載了幾十代農人記憶的村莊消失而感傷;能在扶貧攻堅,理解村民“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小農思想,親自清洗村書記的大門……這一樁樁小事,都體現出吳小蒿懷素抱樸的體恤和服務百姓的信念。
昔日開闊自由的大學教育,尤其是歷史學培養了她的家國情懷和擔當意識,賦予她看待問題的長遠眼光和廣闊視野,因此作為鄉村振興的踐行者,吳小蒿不僅注重經濟建設,更注重文化引領。她在全鎮普及廣場舞,建設一批“農家書屋”,實施“楷坡記憶”工程;舉辦楷坡祭海節,將“海里高蹺”搬上舞臺;建立漁業博物館,讓參觀者了解人類與海洋的關系;挖掘“香山遺美”的文化內涵,力推鼓樂“斤求兩”申遺成功,讓它以更生動的面目呈現在當代人面前;更重要的是,她突破重重阻力,不辭辛苦跑到孔廟,以虔誠之心求得孔子墓前的楷樹種子復植,建成“楷園”,讓楷坡鎮名副其實,讓“學楷模、做楷模”之風吹遍每個角落。
二
吳小蒿擔任楷坡鎮鎮長,不僅開啟了她個人的“新時代”,作家追隨著她的腳步,也讓我們看到了黃海之濱一個半農半漁之鎮的“新時代”。首先,《經山?!分?,除了塑造吳小蒿這一鮮活的改革者形象外,還刻畫了個性鮮明的鄉鎮干部群像。作家深懷同情理解之心,寫出了鄉鎮干部的難——“這個‘難’,既是他們在工作中遇到的困難,是他們解決困難過程中的艱難,同時也是他們在努力工作、拼命付出、赤誠擔當背后的個體內心之欲求苦于達成之難”。①具體到個體而言,鎮黨委書記周斌的難是家庭之難。因為老婆有抑郁癥,兒子正讀高中需要照顧,他多年的辛苦打拼,私心是想回城工作,為此,不惜將小蒿電子商務的點子掠為個人的功績。在被提拔后,他卻只能慨嘆,“唉,原來一直盼望能回城工作,照顧家庭,沒想到去了一個比楷坡更遠更偏僻的地方”。繼任的鎮黨委書記房宗岳的難在于親情之難。房宗岳在鄉鎮工作20多年,勤懇敬業,任勞任怨,卻因此耽誤了兒子的教育。面對上職業中專的兒子抽煙喝酒、逃課打游戲的不良行為,妻子抱怨“兒子不成器,也怪咱倆。你在靈泉當鎮長這些年,管過兒子多少?咱要是能到城里買了房子,我陪冬子上學,他也許能考上高中”。社區書記張尊良之難在于身體之難,他罹患胃癌后,妻子哭訴“給公家干了一輩子,都是住管理區,住社區,就沒到過能吃食堂的地方,吃飯不規律,硬是把胃給糟蹋壞了”。村支書解洪峰之難在于鄉情之難。因扶貧不夠“精準”,被人門上抹屎,面對如此恥辱,他卻忍辱含垢阻止妻兒報警,并擲地有聲:“胡來!都是兄弟爺兒,有的人只是有意見,到咱門上發泄一下,能報警嗎?”周斌、房宗岳等人是鄉鎮干部群體的主力,他們身處基層,工作繁重,卻為人清廉正派,兢兢業業,舍小家顧大家,品行可貴。
除卻周斌、房宗岳等正派人物,小說還刻畫了賀成收、郭默等有復雜特質的多面孔人物。賀成收的難在于情義之難。身為本地人,他有頭腦、重情義、敢擔當。區旅游工作會議上,他率先提出開發腮島;“天文大潮”搶險中,他冒著生命危險,駕駛拖拉機奔向大壩缺口。然而,他明知道發小慕平川作惡多端,卻迫于兄弟情義無法劃清界限,最終一步步陷入泥潭,毀了自己。
文化站長郭默的難在于成長之難。為了女兒更好地發展,她迫切渴望調到城里工作,為此將小蒿的文章成果據為己有。被迫回鄉鎮后,她以己度人,在背后詆毀小蒿靠色相上位。雖如此,面對慕平川的囂張狠戾,她毅然說服表妹報警。《經山?!房少F之處在于,沒有回避對袁海波、來春祥等鄉鎮干部蛀蟲、碩鼠的描寫。民政所長袁海波,因為擅長講段子,說笑話,人稱“袁笑笑”?!霸πΑ睙o才無德,靠講段子博得領導歡心而上位,私下卻大肆貪污救濟款和低保補助款。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期間,他醉酒后暴露本性,在工作群里公然發黃段子調侃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以此被徹查,并被開除黨籍。人大常委會主任來春祥一心想著“進步”,不惜告密求榮,背后捅賀成收刀子。希望落空后,收受慕平川的好處,賣力為其謀取政治地位,終因慕平川的鋃鐺入獄而陷入惶恐。
其次,《經山?!窌鴮懞统尸F了濱海鄉鎮的民俗文化,散發著濃郁的山風海韻。海濱漁村、山村的故事、傳說、掌故、逸聞等被納入“歷史”的記憶鏈條,是對歷史傳統的承載和彰顯,鐫刻著鮮明的歷史和文化價值痕跡。譬如楷坡鎮,顧名思義因過去長滿楷樹而得名??瑯涫鞘?,樹干疏而不屈,枝繁葉茂,自古是尊師重教的象征,后來泛指那些品德高尚、受人歡迎、可謂師表的榜樣人物。小說中的楷樹某種意義上是主人公吳小蒿的人格象征,她歷經人生旅途中的崇山與巨浪,最終成長為一棵迎風挺立的楷樹。丹墟遺址是楷坡鎮一處著名的龍山文化遺跡,吳小蒿竭力推動的丹墟遺址考古不僅是對歷史文物的保護,更是對隅城古老文明基因和文化血脈的梳理,讓后人多一份文化自信。此外,“香山遺美”因清朝年間居于香山石屋的農人拾金不昧,人窮卻德高而得此美名;“斤求兩”是用鑼鼓把斤兩化算敲出來,其講究誠信的寓意如“老花鼓”所言,“稱上虧心不得好,秤平斗滿是好人”。楷坡鎮這些古老的文化遺存,無不具有深刻的歷史文化意味和現實價值啟示。
《經山?!愤€深入挖掘了海洋文化的豐富意蘊。小說伊始,吳小蒿到“鰓島”檢查漁業安全,引出“鰓人”傳說。原本“鰓島”和“鰓人”對歷史專業出身的吳小蒿僅是傳說而已。接風酒宴上,她驚訝地看到鎮長賀成收的“魚鰓”:“在賀成收仰臉時,闊大的下巴底下,露出了左右兩片紫斑,又窄又長,觸目驚心。”后來,吳小蒿又注意到,作為“鰓人”的后代,賀成收不僅沒有退盡魚鰓,而且水性極佳?!蚌w人之旅”中,他不戴頭盔,一頭扎進海中;“天文大潮”中他連人帶車一齊栽進大壩缺口,卻奇跡般的生還。不僅賀成收,楷坡鎮的另一號人物慕平川也是鰓島之人,傳說他是海盜的后代,因仰慕陸地,改名為“慕平川”。慕平川為人兇狠殘暴,人送外號“虎鯊”。“虎鯊”的行為做派也像極了海盜,為顯示其強悍與威風,將神佑集團建在兇險之地“霸王鞭”的把柄處;他對自己人講究孝道,講究情義,對其他漁民卻長年欺壓、無情剝奪。
除卻這些世故、傳說,小說還記錄了漁村的種種風俗習慣。古語講“天下至計莫如食,天下至險莫如?!保看蠛樯臐O民,莫不敬畏大海。“一寸三分陰陽板,隔壁就是閻王村”的俗語,凸顯了出海捕魚艱苦兇險的一面,并由此衍生出很多忌諱和講究。除了不能說“翻”“沉”“住”等晦氣之字,吃飯的時候,筷子不能放在碗上,因為筷子象征船,碗象征礁石,那樣放筷子會觸礁。女人不能上船,漁民上船后,不能在船頭大小便,不能光著身子睡覺,因為那樣會冒犯海神娘娘。正因為大海詭異多變,沒有機器船的時代,“船老大”身價很高。他們航海捕撈經驗豐富,會看風向、看云形、看海水顏色,能預測未來天氣,辨別航海風向,判斷魚群多少。船老大們專權獨斷,氣概豪邁,備受崇拜。“掛心橛”則寫出了漁民對親人的眷戀與牽掛——“過去漁民出海打魚,在望不見村莊的時候,就用陸地上的一些突出物作地標??卵睾O民打魚回來,一見到這座小山從海面上冒出來,就知道快到家了,安下心了,所以就把這山叫掛心橛,意思是自己的心掛在上面”。
三
首先,從文體上說,《經山?!肥且徊楷F實主義力作。《人民文學》贊譽《經山?!肥巧罹摺靶聲r代情境氣象、新時代精神氣韻、新時代人物氣質”②的現實題材作品。之所以能創作出這樣一部思想厚重、令人回味的長篇小說,是作家“在生活內部深入持久的行走與感悟,既要對現實生活完整把握,又要有穿透復雜生活的能力”③的結果。面對廣闊、復雜的社會現實,不是漂浮于問題和現象的表面,更不是僅浮光掠影地反映某些即時性和應激性的時代情緒,而是全面、深入地去觀察、探索和體悟。誠如趙德發所言,“吳小蒿不是意念的產物”,他出生于農村,從25歲起就在公社、縣委工作,成為專業作家后,一直關注農村,對鄉鎮干部比較了解。在創作《經山?!分埃殚喆罅抠Y料,數次去沂蒙山區和日照漁村采訪,并與多位鄉鎮女干部長談,最終以魯迅所說“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的手法,塑造了“吳小蒿”這一可憐、可愛、可敬的人物形象。
《經山?!肥且徊繉懶聲r代的作品,新時代就是現在時,必須貼近現實,反映當下。小說中的鄉村振興、精準脫貧、環衛一體化、拆遷等諸多事件,都是正在發生著的事情,可以說是“生活進行時”。以文學的、審美的方式反映正在發生的新時代,對作家來說,是個極大的考驗。趙德發坦言,“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除了注意挖掘素材中的文化與哲學內涵,還主要采取了歷史眼光”④。趙德發以清晰而明確的歷史理性與歷史判斷,深入鄉鎮基層的內部,深入海濱漁村、山村的細部,對當下中國鄉鎮生活予以冷靜客觀的觀察和栩栩如生的反映。在歷史眼光的關照下,《經山?!芬灾魅斯珔切≥镌谛聲r代基層政治中的成長歷練為主線,對海濱鄉鎮心之所系、目之所及的種種生活物象與人情世故予以描摹,致力于新時代鄉鎮中國社會萬象百科全書式的展現。此外,正因為對故土家園的眷戀與熱愛,以及關心現實、關懷民生的使命感,小說中作家具有高度參與性的描述,呈現出具體可感的實在性。這種創作手法,《人民文學》予以高度評價,“這是一條必須實實在在進入新時代內部細部,有無窮發現并有無盡感觸才可能摸索出來的創作之路;這是一條必須真真切切理解新時代廣度深度,有天地格局并有天下情懷才可能行走出來的創作之路”⑤。
趙德發曾說,在長達一年的寫作過程中,吳小蒿的經歷與命運,讓他牽腸掛肚。對吳小蒿的這份情感,甚至改變了他的寫作手法。因此,我們看到小說雖然是第三人稱的客觀敘事,但因為一直“目不轉睛”地聚焦于吳小蒿,不少時候,第三人稱完全依附于主人公吳小蒿的視點,已經具有了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的敘事功能。如結尾處,被暴風雨席卷進大海的吳小蒿以為自己將命隕于此,她對著想象中的爹娘、點點和月月喃喃自語,一一囑托。諸如此類的心靈傾訴與囈語,不時伴隨著吳小蒿的精神感悟,侵入文本空間,構成對第三人稱敘事的補充、延伸和闡釋,這種互文性進一步豐富了人物的生命體驗。樸素嚴謹的寫實筆法和細膩傷感的心理抒情融為一體,使小說呈現出多姿的風格。對此,趙德發戲稱,筆隨心走,墨與情諧。
其次,從結構上說,《經山?!返慕Y構藝術極為出色。如何處理好如此迫近、蕪雜的當下經驗,不流于膚淺和淺薄,不僅要有一種當代意識直面“現在”,更要有一種歷史的和哲學的眼光。《經山海》敘述的時間跨度為七年,故事林林總總,為此作家特意采用了“歷史上的今天”這一結構來駕馭。趙德發在創作談中提及:
我多年前購得一本《歷史上的今天》,讀得入迷,因為我從中發現了歷史的另一種面貌。我們在常規史書上讀到的歷史是線性的,這本書上的歷史卻是非線性的……
因此,當《人民文學》主編施戰軍先生約我寫一部反映新時代的小說時,我立即想到了這部書給我的感受,決定用“歷史上的今天”結構小說。⑥
趙德發一直認為,一個人,無論從事什么職業,都應該有點兒歷史感。沒有歷史感的人,對當下的時代與生活,就不能有深刻的感受與思考。⑦小說中吳小蒿也喜歡《歷史上的今天》一書,在書中記下自己的一些經歷,女兒點點也效仿母親。于是,小說每一章的開篇部分都有一組“歷史上的今天”——書中記的、小蒿記的、點點記的,三部分組成“大事記”。如第三章的“大事記”,從“歷史上的今天:7月20日”寫起,記載了“1810年、1900年、1927年、1939年、1958年、1969年、1973年、1976年、1983年”,有關哥倫比亞獨立、人類登上月球、中共提出領導班子要實現“四化”等古今中外的歷史大事件,之后是“小蒿記”的“2005 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到“2017 年,陪省報記者去腮島”和“點點記”的“2014年,EXO 爆吧”到“2017 年,與法不二一起吃麥當勞”。“歷史上的今天”是有關人類、國家和民族的富有世界性意義的“大歷史”;“小蒿記”是吳小蒿關于個人、家庭與工作感悟的“小歷史”;“點點記”則是新生代孩子點點的個體生命體驗。正如張麗軍所言,“大歷史”的敘述背景不僅為《經山?!穾砗觊煹木褚曇昂蜌v史意識,而且為吳小蒿的“小歷史”提供了詮釋的思想底色和命運發展的歷史大邏輯。⑧
“歷史上的今天”“小蒿記”和“點點記”一條一條,斑駁陸離,交織在一起,給人以深遠的時空感、縱深感和開闊感。與之對應的,小說中吳小蒿習慣性運用歷史目光,將自己面對的事情放在歷史背景下思考,因而,她在楷坡鎮的一些作為便具有了歷史意義。新時代的歷程與個人的歷程,都處在人類歷史的大背景之下,耐人尋味。此外,“小蒿記”和“點點記”中的不少內容,是小說中沒有寫到的,尤其點點的記錄更多是新生代個體面對互聯網、大數據所架構的劇變新時代的敏銳感受,是更為前沿的“歷史觸角”,某種意義上構成了小說的“留白”效果。
最后,從語言上說,《經山?!烦尸F出表達的多樣性與豐富性。趙德發對語言的認真與嚴謹,從他的散文中可以窺見,《經山?!犯屛覀円娮R了他對語言要求的苛刻。大致而言,小說主要有三種敘述語言,第一種是圍繞吳小蒿所見所思、所作所為而構架的主體敘述,這部分多采用作家常用的敘述語言,典雅而優美;第二種是描述海濱山村、漁村百姓的日常見聞和交往,多采用當地的土語方言,頗有民間文學味道;第三種是吸收了當下的流行語,主要描述吳小蒿“閨蜜”們和女兒點點的言談舉止,尤其是以點點的語言為代表性。我們不妨讀下面幾段文字:
海邊,長長的金色沙灘像一只大鳥,西施灘、月亮灣像兩只長長的翅膀,錢灣漁港像龐大的身體,伸向海中的碼頭則像鳥喙。唯有那道由礁石組成的“霸王鞭”以凜冽之勢,以不和諧的樣子突兀生出,筆直地戳向大海。
“西施舌”一見,立即喊冤一般叫起來:“鎮長,所長,你們得給俺做主呀!你看看我這臉,叫他們給抓破了!”
馬玉鳳也是一臉委屈:“鎮長,所長,她們成群結伙來欺負俺島上人,把俺的頭發都薅掉了一大把,你們還不把她們抓起來!”
這里,前一段文字呈現的是散文詩般的美麗意境,人與物、情與景、動與靜皆被籠罩在海邊傍晚壯麗而優美的抒情語境中。掛心橛,山崖,沙灘,漁港,碼頭及霸王鞭,這些象征性的意象均以吳小蒿的生存而經驗化,這種經驗化帶有強烈的情感和藝術體驗。后一段文字則方言俚語夾雜,保持了口語的特色和韻味,同時語言轉接速度快,動作具有連續性,有一種語言節奏在中間起落,把漁家婦女的潑辣、爽利展現得淋漓盡致。這種親近的口語運用,很有畫面感,就像同讀者聊家長里短,一下子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兩種風格的文字在小說中不僅自成天地,而且相處和諧,構成文本的張力。這無疑得力于一個作家在語言上生成轉換自如的功底,這種功底在當今的文壇上是彌足可貴的。
注釋:
① ③陳濤:《趙德發:經山海,萬物生光》,《文藝報》2019 年3 月25 日。
② ⑤《人民文學》編輯部:《卷首語》,《人民文學》2019 年第3 期。
④ 轉引自趙德發2019年3月20日在山東師范大學所做學術報告《現實題材與歷史眼光》演講稿。
⑥⑦趙德發:《寫一部有歷史感的小說——趙德發〈經山?!祫撟髡劇?《魯南商報》2019年4月2日。
⑧轉引自趙德發2019 年3 月20 日在山東師范大學所做學術報告《現實題材與歷史眼光》,學者張麗軍現場點評。
[作者單位:日照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