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顧城海外詩歌的空間與認同
內容提要:《顧城海外遺集》的詩歌卷收集了顧城海外六年創作的詩歌595 首。這一時期的詩歌從主題、意象以及修辭藝術上都呈現出不同的風格。不同于早期純粹的生命沉思,島居生活和歐游見聞進入詩歌主題,以筑造安居和空間實踐作為生命延綿、抵抗遺忘的闡釋方式。顧城海外詩歌因此呈現了飽滿的生命質感,也是其生命詩學的進一步實踐。詩歌卷中組詩《水銀》和《城》是詩人自然主義詩學和空間夢想詩學的筑造之地。組詩《城》52 首詩歌立體多維度地書寫了北京城市的地理、建筑、遺跡等風物;此外詩集中也有許多其他中國物象主題,這些為詩人構筑了一個夢回家園的再現性空間。海外詩歌是詩人在離散語境中執著母語、眷念傳統文化、尋求文化認同的重要表征。
關鍵詞:顧城 《顧城海外遺集》 《城》 空間 文化認同
顧城去國離鄉的六年期間(1987—1993),創作了大量的詩歌、散文和一部小說《英兒》,同時還為讀者留下了豐富的哲思錄、對話問答與講演錄。201年京城出版社整理輯錄出版了《顧城海外遺集》,其中詩歌卷《因為思念的緣故》收集了顧城海外詩歌595首。大量的形式主義試驗、主題意象內涵上的擴展、生存經驗的豐富,使得這一時期的詩歌風格出現了明顯的風格轉向。島居與歐游見聞和關于北京“城”的中國風物呈現了十分顯著的空間意識,同時又具有了飽滿的生命質感。詩人數年離散的經歷、跌宕起伏的情感經歷都直接對創作風格產生了影響。“風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見。”1顧城海外期間,不懈地創作,執拗地認定詩歌是自己“命里注定的工作”2,通過作品改變了在讀者心目中唯靈浪漫主義詩人的刻板印象。
《顧城海外遺集》包括了詩歌卷、散文卷、哲學卷、對話錄、演講等共計9冊,其中詩歌卷《因為思念的緣故》2冊,散文卷《半夢》2冊,哲學卷《生生之境》1冊,小說卷《英兒及其他》1冊,講演答問卷《看見睡蓮以后》1冊,哲思錄和訪談對話錄尚未出版。詩歌卷是編年體詩集,嚴格按照時間順序編排,完整清晰地呈現了詩人海外生存和創作的心路軌跡。顧城于1987年5月29日獲得簽證赴德國參加明斯特詩歌節。1988年底受漢學家閔福特邀請赴新西蘭奧克蘭大學東亞系任客座教授,其后定居新西蘭激流島。詩集中第一首詩《復有笑容》寫于1987年5月,詩中“古巷聲聲/ 弄瓦時/ 詩隨人 人隨夢”的句子洋溢著詩人跨出國門初至歐洲時的喜悅。古巷也指胡同,是中國城鎮的文化符號,古巷也是老北京人日常生活的重要舞臺,胡同古巷的盡頭藏匿著萬家燈火的溫暖,也安置著團圓祥和的家庭場景。古巷與胡同也是前現代時期老北京最重要的文化記憶場。作于1991年3月的《因為思念的緣故》一詩中依然陽光透亮,金銀草和小鳥飛舞躍動,因為思念的緣故,詩歌中的意象通透飽滿。詩集中收錄的最后一首詩是寫于1992年10月的《清明時節》,詩中的主要意象是“無信無義/ 無愛無恨”的“鬼”,讓詩歌呈現了神秘怪誕的哥特意味。“鬼”的意象也正是詩人離島再赴德國、情感糾葛而倍受煎熬的精神表征。一定程度上,顧城的海外詩歌集可以看成是詩人行蹤記錄、空間實踐以及情緒和精神的晴雨表。
從詩歌體式看,顧城海外詩歌豐富多元,大多數是白話詩、自由詩,此外也有少量寓言詩、五言七言舊體詩,哲思偈語以及歌詞謠曲,甚至還有顧城受聘于奧克蘭大學時在課堂上給學生講過的古詩自譯、改寫等形式的作品。海外時期顧城的詩藝探索是高度自覺的,他曾在德國波恩接受《袖珍漢學》雜志的采訪時,明確地把自己詩歌的創作演變劃分為“自然階段”(1969—1974)、“文化階段”(1977—1982)、“反文化階段”(1982—1986)、“無我階段”(1986 以后)四個階段。3遵循詩人自己的劃分,《顧城海外遺集》明確屬于“無我階段”的創作。這種分段容易模糊詩歌藝術的內在情感,但作者的重大生命節點的確有助于讀者更清晰地把握詩歌創作語境與內在動因。根據顧城的一些詩學語錄及訪談,“無我”主要是指其強調詩歌的自然境界,反對詩歌過度強調韻律、節奏、修辭的繁瑣規約與過度雕琢。
顧城海外創作的詩歌共695 首,最后一首詩《回家》寫于1993年9月3日從美國舊金山飛回新西蘭的航班上,表達了對兒子“杉”(Sam)的愛。總體來看,顧城海外詩歌主要呈現了三個結構體系:新西蘭島居勞作與生活;歐美文化游歷印象;詩藝探索與家園夢回。從詩歌主題、意象和物象的角度統計,這一時期的詩歌中有約三分之一的作品體現了中國元素或是東方意象,或者與在中國的記憶有關。在這些首詩歌中,顧城用他敏銳細膩的詩眼重新審視與觀照了上下幾千年歷史文化、中國城市的空間記憶、北京和其他地方的風物。這些物象和意象主要集中在兩個組詩《城》和《水銀》中。顧城說:“我在新西蘭打石頭,鋸我的木柴,過一種這樣的生活。那里看地圖是遠離了中國,給父母寫信最快也要一個月才有回音。而恰恰這時,我的血液中我感到復又升起了那一與自然和諧的東方精神。所以,東方精神,我想可以不說一個地理概念,甚至也可以不是一個文化上的概念,它更像是一種目光,一個看待世界的心境。”4去國離家的詩人通過詩歌書寫文化記憶中的物象,通過回溯城市風物保持與文化的血脈暢通,建構一條行之有效的漢語歸鄉之路。本文以大量的文本為基礎,探討顧城海外時期作品中的空間詩學建構與文化身份的自我認同。
一 島居與歐游的日常性空間
顧城海外詩歌主要包括了三個重要的內容:一是新西蘭島居日常生活;二是歐洲游歷見聞;三是詩藝探索與文化比較。1987 年底,顧城從歐洲返回香港,經過猶豫和彷徨,終于接受了新西蘭奧蘭多大學漢學家閔福德(John Minford)的邀請,應聘教職。1988年到1992 年3月,顧城以工作移民的方式定居于新西蘭激流島。此間,顧城在島上買房、生養孩子、畫畫、制陶、養雞,簡單地生活。用顧城的話說,短短的幾年里他經過了采擷業、農業、畜牧業、商業,又回歸文術藝事業的人類社會發展史。顧城大多數詩是隨手寫在家里紙片上的,并沒有精心編輯而留存。追求無我、自然是顧城詩歌的基本特點。他主張 “寫詩如潛泳、采珠,屏住呼吸。它在我呼吸時到來,想留下它,我小心地潛泳,我不采它,只想細細地記住它的光芒”。5顧城景仰與追摩唐代詩人李白與王維的詩境,強調詩歌不是做出來的,一切真知,一切藝術,都是從“心”里長出來的。這種詩學理念,有佛教禪宗的影響。這里的“心”是指禪宗之“心中有萬法”,也是指“不識本心,學法無益”的準則。
從心中“長”出來的詩歌不可能輕視最基本的日常經驗和空間實踐。顧城海外詩歌首先是生活的日志,連最瑣屑卑微的生活細節都能成為詩歌意象。空間書寫強調場所對生活融入的重要性,空間、場所、地方是生活世界的基本構成要素,它們也是彼此互相定義的,場所的安全與穩定反定義了空間的開放與自由,反之亦然。地方是停留的,而每一次空間的轉移都會將位置轉換成地方。6新西蘭島居的日常勞作與家庭生活構成了海外詩集的第一類空間物象。1987年10月顧城在倫敦醫院聽到胎檢時孩子的心跳后,寫下了《卑微》一詩,表達了對生命的喜悅與驚奇:“孩子在母體上微微隆起/ 這是內在的光明/ 是滋養本身”。1988 年3 月兒子Sam(顧城作品中多稱兒子為三木、杉、桑木耳、三廟等)在奧克蘭出生。《此刻》和《桌子》兩首詩記錄了妻子分娩兒子出生時的生命意象:“你忽然醒著/ 像一朵花/ 變紅/ 像一件衣服/ 濕頭發黑頭發/ 頭發頭發活了 ”。最后一句詩“頭發”一詞疊用,巧妙地呈現了初為人父的詩人對新生命到來的巨大驚奇和驚喜以至于語無倫次的情狀。顧城在散文《懺悔錄十七》中也曾回憶過這一場景。1988年移居新西蘭后,大約有四年的時間,顧城在激流島上辛勤勞作,為建設自己的新家居室而忙碌。忙碌的生活并不是放棄寫作的借口,恰好相反,寫詩反依然是顧城的日常生活。《煮月亮》一詩(1990年7月)記錄了異國他鄉重建新生活的艱辛:“畫石頭、雞蛋和太陽/ 話生活、愿望和悲哀/ 反反復復釘釘子……鋸壞木頭/ 支斷房梁/ 拾廢纖板/ 補破屋墻/ 沒說話沒畫畫/ 你煮飯我煮裂開的月亮”。這首詩里“畫”“話”“鋸”“釘”“補”“拾”幾個動詞的連用,應和著日常忙碌生活的步調和節奏;“裂開的月亮”這一意象巧妙地將勞作的艱辛與夢想的苦澀巧妙地融合一體。島居時期,顧城有時候在集市上為人畫像掙錢;為了完善低價購買的住宅,顧城自己打石頭砌梯子,鋸木頭補門窗,自己設計改造室內廁所;為了減緩房貸壓力,顧城和妻子養雞賣蛋補貼家用。7顧城海外詩歌的空間意識首先表現在重視生命場所與地方空間的書寫。這是詩歌空間詩學建構的第一個層次,這說明了顧城對海外定居地的認同與熱愛。顧城選擇定居新西蘭后,詩歌言辭中出現了許多對激流島的喜悅之情。“居住就是定位與認同。我們必須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怎樣在何處,從而是自身存在具有意義。”8
重視詩歌的生命現場,顧城及家人海外生活細節在詩歌中是隨處親切可見的。日常生活中最平凡的情節,打石筑墻、生養孩子、養雞賣蛋的瑣屑都能轉換成詩意。這些生活片段、構筑家宅的過程讓顧城的海外詩歌有了飽滿的生命質感,具有強烈的即視感,甚至讓讀者仿佛親臨現場而看詩人的勞作,能聽到詩人心緒的跳動。“人的責任是照顧一塊屋頂/ 在活的時候讓它有煙/ 早上有門”(《時辰》,1989 年5月),屋頂、炊煙和門象征著庇護與安居,也是讓存在具有意義的開始。海德格爾說,“惟當我們能夠棲居時,我們才能筑造”。9筑造是棲居的重要起點,筑造本身就是詩意的棲居。筑造得以讓家成為我們的世界,以此抵抗自然和人生中的風暴。這些瑣屑,成了詩歌 “長”出來的來處。詩人對生命的熱愛、對詩藝的堅守正應和了他的詩學理念:“詩可以喚起人們永恒的生命感,想起生命的愿望,生命間微妙而親愛的聯系以及它們共同的來源,想起生命作為花,作為樹,作為鳥的過程。如果人們都能想起,許多的人間紛擾和爭奪就會消失。”10
游歷歐美的文化印象,在海外遺集中也時時地閃現。歐游詩多數是以所到之地的地理命名的。1987年5月底詩人抵達德國明斯特參加詩歌節后,便開始了長達半年的歐洲旅游。《漢堡臨渡謝梁君》寫于1987年6月漢堡,歐游行程中,詩人行至德國港口,即將前往丹麥和瑞典。此詩用五言古體,充滿了仗劍天涯的俠義豪情:云入關山去/ 月照馬影移/ 但有天涯客/ 墜劍過九溪。抵達歐洲一個多月中,少不了眾多中西好友的幫助提攜,此時詩人涌起了灞橋折柳、臨渡謝友的古典情懷。1987年8月到達瑞典后,有《白帆所指》和《關在詩里》二詩寫對歐洲人的印象,“歐洲人長得高高大大的,像樹那樣招風”。《遙念》《遠望》兩首用五言詩的形式寫于同年10月的倫敦。“云彩下掛著小煙囪,這就是法國了”(《法國》),這是同月移步法國的印象。還有以《丹麥》這樣直接命名的詩歌。也有這期間游歷并未注明地點的詩歌,如《訴求》中寫到歐洲的牧場之美“ 一根根玉米/ 將牧場擋住/ 風磨亮了馬鬃”。“世界把我關在詩里”(《關在詩里》,1987年9月),詩人這樣寫道。這句詩體現了詩人與空間的親密關系。不管走到哪里,寫詩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不管是游歷還是筑造,都是顧城棲居的重要內容。筑造是為了抵抗風暴與漂泊,安居才能運思,歐洲游歷作為一種特別的空間實踐固然是詩人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無法重新體驗那些已經消失的綿延。我們只能思考他們,在抽象的、被剝奪了一切厚度的單線條時間中思考他們。是憑借空間,是在空間中,我們才找到了經過很長時間而凝結下來的綿延所形成的美麗化石。無意識停留著。回憶是靜止不動的,并且因為被空間化而變得更加堅固。” 11通過空間的梳理,顧城海外詩集即使沒有提供詩人的大事年表,我們也可以通過詩歌文本勾勒出詩人海外行游的軌跡,去發現詩人空間維度的生命闡釋。
1988 年顧城在新西蘭Waiheke(中文多翻譯為激流島)島上定居寫作,1992年再度受邀訪問德國。當然,顧城的詩歌并不是簡單實錄海外見聞,也不是這些意象和場所的物象羅列,多數詩歌都是詩人心象的抽象表達,是詩人生命經驗的詩意具象,是生活實踐行動穿越并編織而成的多維的語言空間。
二 以“城”筑夢的再現性空間
顧城詩歌中的日常生活物象構建了一個極強的敘事性自我;文本中的歐游意象為詩人的行蹤做了空間維度的粗略闡釋。此外,在顧城海外詩集中,長篇組詩《水銀》和《城》以及部分散篇詩中還出現了大量的中國物象,重構了一個充滿回憶的空間,架起了一座夢回北京回望家園的橋梁。“我幾乎每天做夢都回北京,但是那是我童年的有城墻、堞垛、城門的北京,我爬到城墻上就可以看見幾百年這個一直安安靜靜的城市。”12正如詩人所言,這個“城”不是簡陋的文字性還原,這個“城”是語言修辭中的再現性空間,是已經回不去的文化記憶。上個世紀八十至九十年代,正是中國文化與經濟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時期。北京作為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是城鎮化、全球化最快的城市。在這個可以說極速現代性的城市,其空間面貌也正在被拆解與重構。詩歌重構的是被社會知覺的一段整體性歷史,即文化的 “集體記憶”。這個重構的空間不僅是詩人生命經歷的堆砌,更是通過象征性的“城”重新言說東方歷史與文化。
組詩《水銀》是詩人語言修辭學的實驗基地,而組詩《城》則是詩人空間夢想的詩學構筑之地。《水銀》是作者1988 年在奧克蘭多大學客座時期選擇1985 年11 月至1988年3 月間的48 首詩歌,以水銀為喻,統攝一組而成。作者并未專門為組詩作序,但在多處訪談中提到此組詩對他來說意味著一個重新到來,詩歌仿佛心的特殊震動而呈現的屬于你的心電圖,文字脫離了管束自行組合而呈現出文字該有的活力、個性和天性來,仿佛水銀因為某種物理的震動而變幻無窮的流動和賦形。可以說《水銀》是顧城“無為”自然主義詩學的實踐結晶。“一九八五年后,我放棄了所有先驗的寫詩目的,詩不到來不寫,我發現了一個奇異的現象,文字為自己行動,像一粒粒水銀,滾動或變成空氣,每個字都是自由的,不再代表人加與它的意義,就像我們辭去了外在的職務恢復了原本的性情。這是解脫了魔法的文字,它會碰到另一些字,結成故事,或者沿著一個諧音、一個同聲、一個偏旁溜走,有時是我的聲音在字中間找到了它的形體,就像托生那樣。”13詩歌是自然語言的圖景,詩顯示世界的來源,因此寫詩是自然現象,發表詩才是社會現象。給有磁力的字以自由,讓它們自行組合,而不是為了外部現實功利目的而“做”出來。組詩《水銀》中有一首寫于丹麥的《紅麥》,便是一首極好的修辭和想象的試驗。“她看見自己的嘴落在地上/ 她看見蜜蜂上上下下/有好多房子/ 高出的草在高處看”,這樣的詩歌立場只有從莊子“物我齊一”的自然視角,從成熟崩落回歸大地的麥粒們的角度,才能體會詩人在安徒生的故鄉被激發出的童話式靈感。顧城海外時期的詩歌重視生活現場,強調空間實踐獲得的意象和靈感,反對強塞觀念在詩歌當中。這是顧城定義的“無我”階段的詩學理念,他說,無我就是無目的,我不再尋找“我”,當我從目的中解脫出來之后,大地就是我的道路。可以這樣說,顧城的早期詩歌對生命的沉思與幻想基于一種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形而上思考,而海外期間的詩歌則轉向“大地”——回歸生活現場以及空間實踐,以及詩藝的本質探討。
《水銀》雖然主要是詩人的修辭藝術實驗作品,其主題上也涉及一些中國物象。如《兼毫》中的書法與傳統儀式,《大清》中的“滿人”形象,《箭》中的青花瓷器,《麻衣相法》中的神秘相面術等等都是中國傳統的文化符號。組詩《城》是作于1991 年至1992 年間的五十二首詩,多數以北京地名、街名或公園名為題的詩。許多著名的歷史文化建筑、街道、胡同、古代和現代地名都成了詩題,如天壇、圓明園、東華門、午門、建國門、崇勝門、知春亭、懷仁堂、公主墳、后海、光華西里、崇元觀等等。應該說《城》所囊括的主題并沒有非常緊密的內在有機統一性,唯一可以作為紐帶的是屬于詩人個人對于古都的回憶和認知。也即是說這五十二首詩多關涉到的物象是并列存在的“城”中的,或許是古代留下的歷史遺跡,或許是現代城市新造的建筑物,或許是詩人童年的常訪之地,也或許僅僅是北京的某個地理坐標而已。這些物象有垂直向下的,如《公主墳》;有指向上空的,如《天壇》和《故宮》;也有在地表上延展的園林和景觀,如《頤和園》和《太平湖》。《城》立體多維度地書寫了北京城市的歷史和記憶,為詩人構筑了一個夢想空間。“再現性空間是活的:它說話。它擁有一個富有感情的核心或者說中心:自我、床、臥室、寓所、房屋;或者,廣場、教堂、墓地、它包圍著熱情、行動以及生活情境的場所,而且立即隱含了時間。”14 不管是生活現場和空間實踐,還是成長記憶以及歷史文化的體驗,顧城海外詩歌中許多是“帶有生命經驗的語言所具有的最單純的經驗之一”15。詩歌形象不僅表現情境,也重構情境,甚至在詩人去國離鄉的現實語境中替代某一些特別的情境。
《城》并不是孤立地存在于創作系列中。《顧城海外遺集》中還有許多詩歌作品涉及到了中國物象、各地風物的主題性詩歌,如《青銅器》《年》《定陵》《讀經》《永在》《駐馬店》等等。《絮語》(1989 年9 月)一詩有“故園可有音/ 海外鳥空聞/ 此聲非彼聲/ 易地難易心”所表達的家園執念與熱愛。僅在這一首詩歌中,詩人兩次用到了“故園”一詞16。詩人用大量的筆墨來描寫中國物象,既是借景抒情、借物抒情,也建構了難以觸及到的詩意的想象空間。1987 年6 月寫于奧地利的《直塘》, 標題就是以江蘇蘇州太倉的直塘為名,抒發對江南美景和過往游歷的懷念。“十幾里水/ 十幾里月色/ 水在天上/天在水里/ 云彩悄悄隱沒/ 十幾里水路睡了/有人放槳/ 唱歌/ 咿哦,咿哦/ 十幾里水/草晃了/ 早起的人遮著燈火”。小詩悠游疏放,詩中江南水路柔美溫暖,水月兩色交融,點點漁火遙遠而溫暖,好一幅江南悠游安詳的畫面。
詩人顧城在其《哲思錄》中寫道:“我很少做外國的夢,差不多每天一閉眼就回中國去了。我常在夢中回北京,回到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而醒來,則在一個破房子里。我覺得這個想念很重要。只要你有這個想念就可以安心——四海為家,又可以在家中走遍天下。最近在寫一組詩叫‘城’。‘城’是我的名字也是北京。我知道,我所想念的那個地方正在慢慢消失,像所有歷史的落葉一樣,他們生長過又飄落了,新的葉子正在長出來。”17在文字中夢回北京是想念的獨特方式。這些中國物象不僅代表著中國文化與東方精神,更是詩人精神的物化與形構的重要路徑。對這些獨具特色的物象的書寫,既實踐了詩歌的修辭實踐,又撫慰了詩人的思戀之情,也表征了詩人對文化身份的自我認同。
三 文化認同與空間詩學
文學藝術作品是作者精神世界的表現。1989 年顧城寫《嫻歌》時候已經定居新西蘭,該詩 “于山于海 于水于濱 雙木非林 田下有心” 18以拆字詩的方式表達了對故園的相思情結。異鄉異客,懷舊相思有增無減。顧城的詩歌已經脫離了早期對生命的抽象幻想和沉思,將生命的情感對象具象化為父母、親人、兄弟和成千上萬的鄰居。1987年12月,詩人在離國半年之時,便寫下了“他抱那一大捆木柴,他的親人、兄弟和火,抱雪”(《歧途》),比較委婉地表達了他對親人、兄弟的思念之情。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思念之情也愈發急切,于是便有了“我懷念那些細小的鄰居”(《埕》),更加直接地表達了對“那些細小的鄰居”的深深的懷念之情。據北京市統計局的官方數據,1987年北京的常住人口是1047萬,而1993年是1112萬19。詩人懷念的是那些熟識與不熟識的鄰居。每一個個體都是北京居民的千萬分之一,這“細小的鄰居”便是對故鄉的最廣泛意義的象征了。但“那事遙遠得,伸手可觸”(《想些往事》),懷舊和鄉愁往往是一個現代性悖論,既遠又近,往往是從故鄉抽離之后的遙遠而深情的回望。當這種懷念和回望轉變成一個個小敘事,懷念就有明確的指向了,他們是血脈相通的父母和親人。如 “一只大鳥,養了些魚,媽媽把鍋一層層打開,這時多么需要你的眼睛”(《意義》);詩人懷念自我長期缺席的家庭情境。“你想起父親早年,說過的一雙雨鞋”(《城垛》),雨鞋是日常家居的必需用品,也最凝聚了生命情感紐帶的器物。詩歌所敞開的不在于雨鞋本身的模樣,重點在于“你”回想起早年與父親一起閑談時的情境。詩用最為簡潔的文字勾勒無法忘記的早年生活場景,傳達了對父母的深厚情感。
對母語的執著,癡心于詩藝的探索,顧城用極具空間意象的詩表達了對文化中國的自我認同。在1988 年之時,詩人顧城一曲《天音》“唱”出了自己的心扉:“好酒,使他興奮不已,嗯,李白;山海,使他悲苦無盡,嗚,杜甫;空谷,使他明慧長久,哦,王維;他們是我的天音。”李白、杜甫、王維是中國古典詩歌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號。詩人甚至還將《法苑珠林》里猴子撈月的典故都戲劇性地編織進了作品。“美在水里變成月亮,月亮使猴子吃驚,將手伸到井里。”(《愛美》)“中國文字,它們曾經被刻在骨頭上,石頭上、木頭上、竹片上,被鑄在青銅器上,最后才寫到了紙上,對我們現代的人消失了的對它并沒有消失;它本身就是歲月,就是幾千年的時代。它的能量如一支飛行的箭,它的歷史便是那個被巨大的文化之手拉開的大弓,歷史和文化的深厚使它的能量遠遠超過了我們任何一個有限生命的承載限度,我因此熱愛這個語言,我因此敬畏這個語言。”20這是詩人對文化中國最好的自我認同。這種認同是通過對歷史和傳統的回望來實現的。詩人用詩歌來傳遞對親人好友的相思,同時也抒解了對文化中國的渴念之苦。從這個角度說,顧城并不是一個歷史與文化的虛無主義者。1992年4月,詩人在柏林為組詩《城》作了一個序。序中詩人稱這組詩“也許是一本新的《西湖夢尋》”。與晚明遺民張岱的《西湖夢尋》相似,《城》就是顧城的文化尋夢。夢就像癥候,夢與癥候幾乎具有形同的結構。詩人用了大量的筆墨來描寫北京各地的風物,尤其是分布在四方八面的老北京建筑,但是詩歌中出現的這些主題,又不是照相實錄的描摹,而僅僅是作者借物抒懷的符號載體、文化渴念病癥的舒緩劑以及文化身份的自我認同。
詩歌不僅可以作為地理研究或者文人空間實踐的結構參照,詩歌還有更深的文學地理學的空間詩學意義。“空間定位的活動變得越來越與自我反思連接在一起,至少在青少年時期之后,一個人生活的地點就變成了主要依據個人的生活規劃來作出選擇的事情……只有把日常的實踐適合于特殊的地點再次嵌入才可能以一種有意義的方式出現。”21將生命嵌入特殊空間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意義的選擇。生存空間的選擇已經具有了存在主義的形而上學意味。1988年12月詩人在洛杉磯朗讀自己11 月寫于激流島的《答案》一詩:“這是最美的季節/ 可以忘記夢想/到處都是花朵/ 滿山陰影飄蕩/ 這是最美的陰影/ 可以搖動陽光”。同時顧城告訴聽眾,到處都是花朵的激流島很寧靜,不用戴帽子也能聽見鳥叫,能看見星星之外的星星們。在顧城寫新西蘭之前,國內很少有讀者知道這個南太平洋里的小島,他的詩和他的事件讓激流島成了越來越多讀者的想象空間。可以說社會空間不僅是人類的社會實踐,同時也被人的空間實踐所塑造與生產。顧城去世后,不少讀者沿著其散文和詩歌里的地圖去到激流島,探尋與緬懷,因此促進了當地的旅游。
新西蘭的寧靜與平和,似乎讓詩人找到了退隱山林的陶淵明式理想。田園歷來是中國古代文人的夢想的活動空間,如山水詩不乏對山、林、溪、湖等物象的關注,這些意象群顯示了古代文人那種遠離現世塵囂的退隱意識。深受古典文化影響的顧城,來到技術發達的西方世界,發現技術并不能療治人的一切疾病——尤其是文化懷舊的癥候是不能靠技術解決的,唯有敘事和講述也許可以重構一個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在隨筆《中西》一文中,他寫道:“技術是人生所依賴的,卻不是人的精神依憑。它是生存的方法,而不是生存的法則。科學是一個很小的東西,并不像人們所寄望的那樣可以無所不包。”22組詩《城》里看似輕描淡寫的回憶包蘊了對技術現代性溫和地抵制和批判姿態。
安東尼?吉登斯在其《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中認為,現代性完全改變了日常生活的本質,影響到了我們的經歷中最為個人化的方方面面。這些現代性的機制在不斷地塑造著我們,但自我并不是由外在影響所決定的被動實體,人們自己也在不斷地塑造著自我認同。海外顧城一方面積極投入西方現代生活的懷抱,享受著新西蘭的自然寧靜,一方面又在現代性語境下反思著詩人作為個體的現代性境遇。只不過,顧城選擇了不同于早期詩歌的幻想與沉思方式,采取了極具空間意識的“小敘事”,直抵生命實踐本身。
結 語
顧城是天才的,在藝術領域里他也是執拗的。如果不是去世太早,他有可能成為當代“最偉大的中國詩人”23。海外六年里,他的詩歌從關注生命現場到空間實踐再到歷史文化以及現代性的思考,他的詩藝追求是遞進的也是超越的。“我們用敘述把握我們的生活……我們也生存于問題空間中,這種問題只有聯貫的敘述才能回答。”24顧城海外哲思錄、對話錄、散文以及演講錄,都是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顧城的詩歌的材料。他堅守詩藝信念,用道家“無我”的思維承載精神王國的艱難突進,超越簡單素樸的物質生活完成深邃靈魂世界的探索。顧城在藝術上達到最高峰時,棄“工作”而去,這不僅是家庭的悲劇,更是整個漢語詩歌界的巨大損失。隨著《顧城海外遺集》的大規模結集出版,越來越多的讀者能再次走進顧城的精神世界,去體察離散語境中的詩人的堅守與執拗。
“顧城1992年3月同謝燁(妻子)離開島,之后在歐洲的一年半里,無論在主觀上的創作還是客觀上的機遇,對于他都是非常完滿理想的,他的確處于事業上和創作的高峰期上。”25 本文通過對顧城近600首海外詩歌的特別觀照,通過詩中的經歷見聞的物象與空間詩學意義的分析,詩人的母語情結、詩藝執著、現實艱辛與生命的單純,都一一彰顯。顧城的詩歌是耐人尋味的,細微中有宏大,單純中豐富,淺顯中顯深邃。正是因為詩歌中包含了作者生活現場的苦澀與歡欣,詩歌反而具有了獨特的生命質感。到目前為止,依然有許多讀者用詩人個人的罪錯評判其文學作品,代替藝術價值的探討,這是極其偏狹與短視的。唯有用開放和多元的視角,去閱讀那些從詩人心里“長出來”的詩歌文本,方能體恤詩人在藝術領域的執拗與執念,才能真正感受到那些搖曳閃爍在詩意物象中的鮮活氣息。
[本文為四川外國語大學2017 年度校級課題“顧城海外文學作品研究”(編號:sisu201724)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吳冠中:《我負丹青——吳冠中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年版,第306 頁。
2 25 顧鄉:《代序,編者作者問答(一)》,《我面對的顧城最后十四天,1993 年9 月24 日——10 月8 日》,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4 年版,第11、10 頁。
3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北方文藝出版社2005 年版,第233 頁。
4 5 10 12 13 17 22顧城:《顧城哲思錄》,重慶出版社2015 年版, 第198、52、53、163、51、145、126 頁。
6 [美] 段義孚:《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4 頁。
7 島居生活可參見散文《養雞歲月》,《樹枝的疏忽》,顧城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 年版,第58 頁。
8 [挪] 克里斯蒂安?諾伯格- 舒爾茨:《居住的概念——走向圖形建筑》,黃士鈞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12年版,第5頁。
9 [德] 海德格爾:《筑?居?思》,《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69頁。11 15[法] 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15 頁。
14 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 ,BlackwellPublishing Ltd.,1991,p.42.
16 18顧城:《因為思念的緣故》,北京金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282—283、310頁。
19參照北京市統計局官方網站提供的人口數據(1978—2016)。
20顧城:《傳統》,見《顧城哲思錄》,重慶出版社2015 年版,第194頁。
21[英] 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172頁。
23[德] 顧彬:《〈片段〉補記》,見《魚樂?憶顧城》,北島編,中信出版集團2015年版,第107 頁。
24[加] 查理斯?泰勒:《自我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韓震等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頁。
[作者單位: 四川外國語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