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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重鑄自由正義、雄強任俠的生存空間 ——莫言《紅高粱家族》的俠文化解讀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3期 | 陳夫龍  2019年05月24日16:10

    內(nèi)容提要: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特的生存空間——“高密東北鄉(xiāng)”,在這個慷慨激昂的民間江湖上,活躍著一群出身草莽的匪俠。莫言塑造了以“我爺爺”和“我奶奶”為代表的俠義英雄的大地精魂,特別是以汪洋恣肆的生命激情在這片沃土上發(fā)現(xiàn)了野性生長的“紅高粱”,并在匪俠和“紅高粱”之間找到了異質(zhì)同構(gòu)的價值基點,寄寓著豐富的象征意蘊和鮮明的價值指向。針對當代社會人性異化、人格萎縮和精神衰頹的現(xiàn)實,莫言開出了救世藥方,那就是還原歷史、回歸民間,從廣袤深厚的大地和充滿無限生機的大自然中尋求生命力的源泉與精神的支撐。莫言在以藝術的方式對故鄉(xiāng)和父老鄉(xiāng)親的真誠祭奠中,通過召喚那些游蕩在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重鑄自由正義、雄強任俠的生存空間,在歷史的祭壇上,為當代人類社會的復樂園豎起了一座正義張揚和人性救贖的精神豐碑。

    關鍵詞:莫言 《紅高粱家族》 匪俠 俠義英雄 人性救贖

    新時期以來,特別是在1980 年代中期的文化尋根熱潮中,隨著思想的進一步解放,土匪抗戰(zhàn)題材逐漸進入作家的創(chuàng)作視野。最早在這方面做出有益探索的,當屬莫言。1986 年,莫言在《人民文學》第3期發(fā)表了中篇小說《紅高粱》,率先打破土匪形象的現(xiàn)實面目,以大膽的想象和虛構(gòu)塑造心目中理想的土匪,使之在特定語境下呈現(xiàn)出匪俠的偉岸形象。這部中篇小說以獨立超拔的嶄新姿態(tài)和雄強任俠的草莽氣息,給當代文壇帶來了新的審美感受。《紅高粱》與莫言后來創(chuàng)作的《高粱酒》《狗道》《高粱殯》《奇死》等系列中篇小說一起組合成了一部長篇小說《紅高粱家族》。這部長篇小說以高密東北鄉(xiāng)為主體敘事空間,講述了先輩們在過去時代的故事,歌贊了他們血氣方剛、粗獷豪放的精神品質(zhì)和見義勇為、俠義報國的英雄壯舉,塑造了以“我爺爺”和“我奶奶”為代表的一系列出身草莽的匪俠形象。莫言在他的“紅高粱”系列小說中為讀者營構(gòu)了一個獨特的文學空間:“高密東北鄉(xiāng)”。莫言筆下的匪俠就如同一棵棵野性生長的“紅高粱”一樣,以一種原始生命強力和自由精神姿態(tài),昂然挺立于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大地上,為這個文學空間增添了激情似火、正氣盎然的俠義色調(diào),使人們在對過去時代的祭奠中增強毅然前行的勇氣和擔當精神。莫言的目的在于為當代社會重鑄一個自由正義、雄強任俠的生存空間,通過召喚那些游蕩在故鄉(xiāng)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給當代人提供現(xiàn)實省思和理想探尋的精神家園。

    一 高密東北鄉(xiāng):慷慨激昂的民間江湖

    高密地處膠萊平原,地勢南高北低,橫亙在膠東半島和內(nèi)陸之間。高密境內(nèi)有許多河流穿過,最大的河流是膠河,為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母親河,這些河流構(gòu)成南北膠萊河水系,向北流的注入萊州灣,向南流的匯入膠州灣。而高密東北鄉(xiāng)則坐落于平度、膠縣和高密三縣交界地帶,是一個三不管的地方。民國時期,土匪橫行,“在1911年和1949年中國的兩次大革命之間,報刊雜志充斥著內(nèi)地農(nóng)村土匪騷動和行兇的聳人聽聞的報道”1,甚至連土匪出身的軍閥張作霖和張宗昌,都毫不避諱地承認他們畢業(yè)于“綠林大學”的事實。在這樣的特定歷史時期,高密東北鄉(xiāng)河流縱橫、草莽叢生的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為土匪的滋生提供了溫床。

    當時,“高密東北鄉(xiāng)土匪如毛,他們在高粱地里魚兒般出沒無常,結(jié)幫拉伙,拉騾綁票,壞事干盡,好事做絕。如果肚子餓了,就抓兩個人,扣一個,放一個,讓被放的人回村報信,送來多少張卷著雞蛋大蔥一把粗細的兩拃多長的大餅。吃大餅時要用雙手拤住往嘴里塞,故曰‘拤餅’”2。這就是說,民國時期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土匪盛行是不爭的事實,并且這里的土匪還有一個獨特的稱謂:“吃拤餅的人。”一到夜間,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高粱地就成了綠林響馬的世界。當然,這些縱橫于青紗帳的土匪大都是離開土地的農(nóng)民,他們或不堪忍受剝削和迫害,鋌而走險,土匪群體可謂錯綜復雜,有禍害老百姓的境界不高的土匪,有劫富濟貧的俠義土匪,有救國救民的大義土匪。雖然同為土匪,但也有質(zhì)的區(qū)別,那就要看他們是否堅持了俠義道。堅持俠義道的土匪,在革命或抗戰(zhàn)語境下,他們可以自發(fā)成為或被改造為革命的或抗戰(zhàn)的有生力量,屬于胸懷民間俠義精神和民族大義氣節(jié)的革命匪俠與抗日匪俠。而背棄俠義道的土匪,在革命或抗戰(zhàn)語境下,他們極有可能成為革命或抗戰(zhàn)的阻礙力量,墮落為泯滅良知和喪失民族氣節(jié)的無恥敗類與民族罪人。可以說,高密東北鄉(xiāng)為草莽英雄和土匪強盜提供了縱橫馳騁的自然環(huán)境,也為莫言的文學創(chuàng)作準備了天馬行空的想象空間。在莫言筆下,高密東北鄉(xiāng)儼然“一個綠林好漢呼嘯出沒打劫行盜的山寨,就像位于高密東北鄉(xiāng)西邊不遠處那個經(jīng)典意義上的老資格山寨水滸梁山”3。那些如“紅高粱”一樣野性生長的頑強的先輩們,那些野蠻剽悍、率真粗獷、勇武豪放的民間草莽和英雄好漢們,身上都隱約帶有水滸英雄的俠肝義膽和沖天豪氣。《紅高粱家族》中的余占鰲、花脖子,《豐乳肥臀》中的上官斗、司馬庫,《檀香刑》中的孫丙、眉娘,他們在無邊無際的高粱地里自由馳騁,或殺人越貨,或仗義行俠,以一身的豪氣書寫著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民間傳奇。

    高密古代屬于齊國的疆土,為春秋時期齊國宰相晏嬰和東漢大儒鄭玄的故鄉(xiāng),是齊文化的發(fā)源地之一。齊地自古以來民風剽悍、尚武任俠,從姜太公封齊到秦王政滅齊,長達800 年的歷史過程孕育和奠定了齊文化的深厚基因,“齊文化發(fā)展成為以務實精神、變革精神和開放精神為特征的區(qū)域文化”4,它對“齊魯文化”的有機構(gòu)成、中國文化的發(fā)展乃至人的精神人格塑型都產(chǎn)生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

    作為土生土長的高密人,莫言深受齊文化的影響和齊地尚武任俠民風的浸潤,在他的精神結(jié)構(gòu)和文化心理深層不可避免地潛隱著這種文化的精神因子。20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特別是在饑餓、孤獨和恐懼中長大的獨特的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在莫言獨創(chuàng)的神奇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文學王國中,已經(jīng)內(nèi)化為駁雜豐厚、深刻雋永的精神血肉,在大愛大恨和大悲大喜構(gòu)成的多重張力結(jié)構(gòu)中,一個個俠肝義膽的人物脫穎而出。無疑,這是齊地剽悍民風、任俠使氣的文化精神和莫言20多年刻骨銘心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錯綜交織、醞釀發(fā)酵在小說文本中的藝術升華。可以說,莫言的創(chuàng)作是接地氣的。立足于齊魯大地的山東,歷來是一個既出圣人也產(chǎn)土匪的地方,特別是作為山東境內(nèi)一隅之地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它的每一寸土壤都浸潤著齊魯大地溫柔敦厚、任俠使氣的深沉健勁的文化氣息。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兩極文化現(xiàn)象和剛?cè)嵯酀奈幕瘹庀ⅲ谀缘纳L期早已融入到他的血液和生命意識之中。在他看來,“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生存在這塊土地上的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種植。八月深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高粱上滑動著一朵朵豐滿白云的紫紅色影子。一隊隊暗紅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網(wǎng),幾十年如一日。他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他們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5在莫言構(gòu)建的以高密東北鄉(xiāng)為主體敘事空間的文學王國中,始終回蕩著大自然的聲響,游走著大地民間最自由舒展、最放蕩不羈的生命。他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徜徉于這片神奇的土地,他的所有感官都向著大自然敞開,一切的植物、動物、河流、大地、天空都成為他盡情釋放生命激情和文學能量的窗口。在這個慷慨激昂的民間江湖上,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火紅熱烈的高粱地里,躍動著剽悍勇武的生命音符,蓬勃著盎然無盡的生命的波濤。

    從文化精神的層面上來講,莫言的“紅高粱”系列小說充滿了一種陽剛健勁的風骨,張揚著不屈不撓的俠義精神。與此同時,“莫言的小說還時常會流露出一種前烏托邦主義的心態(tài),通過對已經(jīng)消失的美好世界的描寫來否定現(xiàn)存的丑惡世界;用原生態(tài)的社會模式來反諷秩序化的呆板現(xiàn)實邏輯”6。這種社會文化思考充分體現(xiàn)了莫言深沉的人文憂思和慷慨的濟世情懷,這本身就是一種激濁揚清、愛憎分明的俠義態(tài)度。可以說,莫言給當代中國文壇帶來了民間的淳樸粗獷、狂放不羈,帶來了民間的精魂和風流。他那意在召喚那些游蕩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無邊無際的通紅的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7的《紅高粱家族》,堪稱一部自《水滸傳》以來罕見的俠義題材的民間英雄傳奇。“很少能見到如此滿溢著民間氣息的作品,自《游俠列傳》、宋元俠題材話本、《水滸》之后,它真正接過了中國民間文化的世俗的墨俠精神表現(xiàn)傳統(tǒng)。”8莫言在小說中精心塑造的那些出身農(nóng)民的匪俠,承傳著世俗的墨俠精神的血脈,他試圖憑借余占鰲們的江湖精神和草莽正義去振奮與激發(fā)當代人的生命力,促進他們對不堪的社會現(xiàn)實的反思,引導他們探尋未來理想的世界。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下,高密東北鄉(xiāng)被設置成彌漫著自然野性、充盈著草莽氣息和江湖精神的法外世界。這里是一個開放、包容、慷慨激昂的民間江湖,任何政治風云和社會變遷都會被消弭得悄無聲息,一切鄰里糾紛與鄉(xiāng)野事件都可能被演義得轟轟烈烈。千人墳里人的頭骨跟狗的頭骨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們誰是共產(chǎn)黨、誰是國民黨、誰是日本兵、誰是偽軍、誰是百姓,只怕省委書記也辨別不清了。各種頭蓋骨都是一個形狀,密密地擠在一個坑里,完全平等地被同樣的雨水澆灌著”9。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一切都會受到大自然的眷顧。在歲月的舒緩流逝和無情滌蕩下,所有的歷史恩怨、愛恨情仇都將歸于寂滅,化為烏有。只有深深地扎根于黑土地,櫛風沐雨而茁壯成長的“紅高粱”才能成為高密東北鄉(xiāng)永恒的存在。

    二 “我爺爺”、“我奶奶”:俠義英雄的大地精魂

    莫言在小說《紅高粱家族》中構(gòu)筑了一個慷慨激昂、自由自在的江湖世界,在這個水泊梁山式的民間社會,活躍著余占鰲、戴鳳蓮、二奶奶、羅漢大爺、豆官、任副官、啞巴、方六、方七、劉大號、癆癆四、五亂子等一系列嫉惡如仇、有情有義、不畏強暴、勇于抗爭的民間義士和抗日英雄,演繹著一個土匪抗日的民間英雄傳奇故事。就出身而言,這些人大都為農(nóng)民,這支抗日隊伍也是由半農(nóng)半匪的人員組成。在小說中,余占鰲是“我爺爺”,戴鳳蓮是“我奶奶”。他們是“紅高粱”兒女的杰出代表,是大膽釋放生命激情和自由伸張原始正義的先輩們英雄群體的象征符號,是特定時代情境下毅然崛起于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俠義英雄的大地精魂。他們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高粱地里膽大包天地上演了一場驚世駭俗的情事,在齊魯大地的民間歷史時空書寫了一部出身農(nóng)民的土匪自發(fā)抗日的轟轟烈烈的慷慨悲壯的史詩。“我爺爺”和“我奶奶”們這些民間草莽的抗戰(zhàn),沒有接受過任何政治宣傳和意識形態(tài)的說教,他們屬于農(nóng)民自發(fā)武裝斗爭的典范。他們原本屬于安分守己的農(nóng)民,社會的動蕩和不公把他們逼上為匪之路,日本人的入侵打破了高密東北鄉(xiāng)平靜的生活,盡管武器裝備極差,甚至有人害怕流血死亡,但大敵當前,他們毫不退縮,奮起還擊,慷慨赴難,視死如歸,以血肉之軀和頑強意志對抗暴戾的日寇,捍衛(wèi)生命的尊嚴。在打出了高密東北鄉(xiāng)“紅高粱”兒女的威名和尊嚴之后,他們既沒有接受國民黨部隊的改編,也沒有投入八路軍隊伍的懷抱,而是獨立自主地堅持自己的抗戰(zhàn),書寫著農(nóng)民本色的匪俠傳奇。可以說,在題材處理上,《紅高粱家族》突破了當代文學特別是十七年文學一以貫之的固定模式:“表現(xiàn)農(nóng)民武裝斗爭如何由自發(fā)走向自覺的過程,最后以被納入革命戰(zhàn)爭的洪流為其歸宿。”10在當代文學史上,不僅《橋隆飆》《大刀記》《鐵道游擊隊》《苦菜花》《敵后武工隊》《紅旗譜》等現(xiàn)代農(nóng)民武裝斗爭題材的作品具有這種模式特征,就連描寫古代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李自成》也有意無意地涂上了革命戰(zhàn)爭的油彩。通過對比,足以彰顯出莫言這部土匪抗戰(zhàn)小說的獨特價值。他是在以亦農(nóng)亦匪的民間俠文化價值觀和戰(zhàn)爭觀來審視與觀照現(xiàn)代農(nóng)民的抗戰(zhàn),表現(xiàn)出地地道道、本色自然的源于大地民間的農(nóng)民氣質(zhì)和匪俠精神。在小說中,莫言不僅盡情地表現(xiàn)了大地民間的原始生命強力,激蕩著自由自在的生命精神,更張揚了先輩們強悍勇武的個體生命力、對自由正義的執(zhí)著追求和抵御外侮、捍衛(wèi)生命尊嚴的俠義英雄氣概。“我爺爺”和“我奶奶”是敢愛敢恨、重義輕生的一代,像“紅高粱”一樣扎根于這片廣袤肥沃的黑土地上,在天地之間引吭高歌抗爭的強音,他們秉持著不畏強暴、堅定冒險的生命信念,以驚世駭俗的異常之舉在高粱地里盡情地享受生命的歡愉,揮灑著原始生命的強力和狂放不羈、自由任性的生命精神。

    余占鰲是高密東北鄉(xiāng)一個威名赫赫、聲名遠揚的土匪首領,但他并非天生的土匪,而是出身農(nóng)民的脫離了正統(tǒng)社會秩序的游俠兒,堪稱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的俠義農(nóng)民英雄形象。余占鰲“心如鯁骨,體如健猿”11,從他身上,我們多少可以看到《水滸傳》中梁山好漢們的某些面影,他那桀驁不馴的反叛性格、勇于抗爭的復仇精神、狂放不羈的自決意識、不屈不撓的生命意志與武松、魯智深、李逵等草莽英雄的精神氣質(zhì)相當一致,但他又比這些不近女色的硬漢具有更豐厚而深邃的人性內(nèi)涵。余占鰲身上的草莽氣質(zhì)和俠義氣概,如同火紅的高粱一樣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黑土地上自由茁壯地生長,充滿了純樸自然的原始正義感和粗獷狂放的生命激情。

    余占鰲敢愛敢恨,嫉惡如仇,伸張正義,俠氣賁張。怒殺和尚,除掉單家父子,巧殺土匪頭子花脖子及其同伙,綁架縣長幼子、江小腳和冷麻子,拉起民間武裝抗擊日本侵略者,這一系列行為成就了余占鰲殺人如麻的土匪頭子、復仇之神和抗日英雄三位一體的匪俠威名。余占鰲不畏權(quán)勢,對抗官府,謹遵循血性良知和自由正義的召喚,既不接受國民黨冷支隊的改編,又對共產(chǎn)黨八路軍的膠高大隊保持著警惕。在冷支隊長同余占鰲于酒桌上談判改編事宜的時候,他勃然怒罵:“舅子,你打出王旅長的旗號也嚇不住我。老子就是這地盤上的王,吃了十年拤餅,還在乎王大爪子那個驢日的!”12當冷支隊長許以“營長”官位和“槍餉”,并指出接受改編強似當土匪時,余占鰲更是義正詞嚴:“誰是土匪?誰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國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個日本崗哨,得了三支大蓋子槍。你冷支隊不是土匪,殺了幾個鬼子?鬼子毛也沒揪下一根。”13余占鰲無視冷支隊的拉攏和利誘,即使在打伏擊戰(zhàn)的前線,他也毫不服輸?shù)貙χ黄鹱鲬?zhàn)的兄弟們慷慨陳詞:“咱要打出個樣子來給冷支隊看看,那些王八蛋,仗著旗號嚇唬人。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編我?我還想改編他呢!”14 面對八路軍膠高大隊江小腳大隊長的參軍期許和“副大隊長”職位的承諾,余占鰲明確表示:“老子誰的領導也不受!”15這些看似粗野卻慷慨激昂的話語,充分彰顯了一個民間匪俠純樸坦蕩的胸懷和獨立不羈的精神。當然,由于出身、環(huán)境和土匪行當?shù)木窒蓿由戏饨▊鹘y(tǒng)思想的影響,英雄匪俠余占鰲身上不可避免地殘存著民間社會的某些陳腐觀念和思想意識。既恨共產(chǎn)黨又恨國民黨更恨日本人的鐵板會會員五亂子關于“中國還是要有皇帝”的高論特別是對未來“鐵板國”的展望,使余占鰲高度興奮和異常激動,頓生“相見恨晚”之情。五亂子的話“像抹布一樣擦亮了他的心,擦得他心如明鏡,一種終于認清了奮斗的目標、預見到遠大前程的幸福感一浪接一浪在心頭奔涌”16。在朦朧的憧憬中,余占鰲墜入了一種圖謀霸業(yè)、一統(tǒng)江山的帝王夢幻。關于對他有恩的親叔余大牙糟蹋民女曹玲子一事,他認為:“睡個女人,也算不了大事。”17當任副官堅持槍斃余大牙時,他堅決不同意。雖然經(jīng)戴鳳蓮曉之以理、曉以大義后,余占鰲終于決定大義滅親以整肅隊伍,但也暴露出他獨斷專行的匪性。余占鰲殺死單家父子,解救了封建婚姻枷鎖下痛苦掙扎的戴鳳蓮,如果說這一俠義壯舉凸顯了他追求人的解放和人性自由的叛逆精神的話,那么以前他因母親與和尚私通有悖封建倫常道德而殺死和尚的舉動,則表明他無形中充當了封建綱常名教衛(wèi)道者的角色;同時后來他背叛戴鳳蓮、愛上“二奶奶”戀兒的行為,更揭示了他難以超脫大男子主義籠罩下一夫多妻意識的影響。這些方面反映了余占鰲作為一個匪俠的復雜性,但并不能遮蔽他作為一個民間英雄的璀璨輝光。

    在余占鰲這個亦正亦邪、亦匪亦俠的民間草莽身上,既具有胸懷民族大義的“最英雄好漢”的優(yōu)秀品質(zhì),又兼?zhèn)錇榕f思想舊意識所深深毒害的“最王八蛋”的病弱基因。正如“二奶奶”的亡靈所言:“你崇尚英雄,但仇恨王八蛋,但誰又不是‘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呢?”18 可以說,余占鰲這個曾開創(chuàng)了高密東北鄉(xiāng)土匪黃金時代的匪俠,就是“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的人性縮影,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游蕩于無邊無際的高粱地里的精魂。與“我爺爺”余占鰲相比,戴鳳蓮是一位更具人性光芒的女中魁首,她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敢于反抗,勇于斗爭。她的乳名叫九兒,高密東北鄉(xiāng)純凈空氣的滋潤和紅如血海的高粱米飯的養(yǎng)育,使九兒的身體和靈魂都顯得無比凈潔與剛健,絕少封建綱常名教的毒化和污濁塵世的侵染。可以說,九兒是一個集傳統(tǒng)女性美德和現(xiàn)代女性意識于一體的展翅翱翔于生機勃勃的高粱地中的自由精靈。她不畏強暴,剛烈英勇,無視世俗偏見和陳規(guī)陋習,敢愛敢恨,敢做敢當,一派女中豪杰風范,具有不讓須眉的干云豪氣。當劫路人攔截花轎,轎夫和吹鼓手們驚慌失措、亂了陣腳的時候,她卻鎮(zhèn)定自若,在整個過程中,她的臉上始終保持著“那種粲然的、黃金一般高貴輝煌的笑容”19。九兒的這份從容源于她的生命哲學,在她看來,“人生一世,不過草木一秋,豁出去一條命,還怕什么!”20當余占鰲把她“劫持”到高粱地里的時候,她無力掙扎,也不愿掙扎,“甚至抬起一只胳膊,攬住了那人的脖子,以便他抱得更輕松一些”21。這種不合常規(guī)的舉動的發(fā)生,是因為她在“如同一場大夢驚破”的三天新生活中“參透了人生禪機”22。九兒有正常人的欲望和生命沖動,渴望擁有自由的愛情和自主的婚姻,希望未來的丈夫是一個眉清目秀、識文解字、知冷知熱的好兒郎。但現(xiàn)實往往事與愿違,她剛滿16歲就由貪圖小利的父親做主,嫁給了高密東北鄉(xiāng)開燒酒鍋的富甲一方的財主單廷秀的獨生子單扁郎,而這個新婚的丈夫卻是麻風病患者。她埋怨命運的不公、人世的冷酷和父親的見利忘義,所有的不幸和悲哀喚起了她內(nèi)心潛隱的反叛情緒與生命激情。于是,溫柔賢淑的九兒走上了不循常規(guī)的反叛之路。在單家父子死后,九兒掌管了單家的家業(yè)。在消毒驅(qū)穢、辭舊迎新之際,她精神煥發(fā),如釋重負,剪起了“蟈蟈出籠”和“梅花小鹿”的剪紙。在她的構(gòu)思中和剪刀下,“一個跳出美麗牢籠的蟈蟈,站在籠蓋上,振動翅膀歌唱”;那只梅花小鹿“背上生出一支紅梅花,昂首挺胸,在自由的天地里,正在尋找著自己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美滿生活”23。可以說,“奶奶剪紙時的奇思妙想,充分說明了她原本就是一個女中豪杰”24。作者通過九兒在高粱地里與余占鰲的野合之舉和如釋重負后奇妙的剪紙細節(jié),體現(xiàn)了她追求個人幸福和人性解放的叛逆精神與自由意識。

    九兒身上潛在的女俠氣質(zhì)和英雄氣概,不僅使她在大膽反抗封建綱常名教、執(zhí)著追求性愛自由的道路上表現(xiàn)出英勇無畏的叛逆精神和不循常規(guī)的沖天豪氣,而且支撐她在那個污濁的亂世中體現(xiàn)出臨危不懼、處亂不驚的生存智慧和大義之舉。她支持余占鰲的抗日事業(yè),激勵余占鰲奮勇殺敵,保家衛(wèi)國,在墨水河橋頭的伏擊戰(zhàn)中,她勇敢地走上戰(zhàn)場,迎著日寇的槍彈毅然前行,犧牲在侵略者的槍口之下。這無不彰顯出一種平凡而壯麗的生命圖景。農(nóng)家女九兒,土匪頭子余占鰲的情人戴鳳蓮,這兩個溫柔而剛健的名字集合成一種有力的稱謂:“我奶奶。”在這種稱謂的悄然嬗變中,飽含著無數(shù)出身農(nóng)家的要強的“紅高粱”女兒不甘命運擺布的斗爭精神和渴望自由幸福的生命意識。

    在“我奶奶”短暫而輝煌、叛逆而真誠的一生中,愛得轟轟烈烈、生死相許,恨得飛沙走石、不共戴天。面對外族入侵、家園破毀,她像“我爺爺”那樣的好漢一樣,為了生存和尊嚴,胸懷大義,慷慨赴難,走完了她30年紅高粱般充實的人生,“她老人家不僅僅是抗日的英雄,也是個性解放的先驅(qū),婦女自立的典范”25。在莫言筆下,以余占鰲和戴鳳蓮為代表的俠義農(nóng)民英雄完全顛覆了以往革命戰(zhàn)爭題材的英雄傳奇小說所常見的那些義勇雙全、高大完美、具有高度政治覺悟和強烈階級意識的農(nóng)民英雄形象的公式化、概念化、臉譜化的模式。“作者以超常規(guī)的反叛筆墨賦予主人公以超常規(guī)的反叛現(xiàn)時社會理性的英雄氣質(zhì),這種極具叛逆精神的英雄氣質(zhì)就是自古以來中國農(nóng)民所生生不息的、統(tǒng)治階級思想的毒氛很難毒化的、有如荊棘般赤烈燃燒的生命偉力。”26雖然“我爺爺”和“我奶奶”們都不屬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范疇與傳統(tǒng)倫理道德意義上的英雄,但他們的確是高密東北鄉(xiāng)土生土長的充滿著野性生機和血性正義的民間俠義英雄。

    在高密東北鄉(xiāng)這片英雄好漢和王八蛋共存、圣潔和齷齪同在的土地上,到處彌漫著高粱的紅色粉末,漫山遍野都挺立著野性生長的血一樣的“紅高粱”。在《紅高粱家族》中反復出現(xiàn)和熱情謳歌的“紅高粱”見證了以“我爺爺”和“我奶奶”為杰出代表的先輩們的愛恨情仇與悲歡離合,他們旺盛蠻悍的生命力和寧折不彎的靈魂已經(jīng)同“紅高粱”融為一體。莫言將“紅高粱”熱烈火辣、慷慨悲壯的紅色同闖蕩江湖的俠義英雄情結(jié)和民族復仇的抗戰(zhàn)情緒相對應、相結(jié)合,使得文本深層充滿了強大的審美張力,激蕩著陽剛勇武、雄強任俠的浩然正氣。他在這個充塞于天地之間的生命力的當代寓言之中,從容地納入了復仇主題,通過對父子兩代人快意恩仇和民族復仇的行為與結(jié)局的審美觀照,歌頌了血性正義精神,張揚了原始生命強力和慷慨激昂的生命激情,批判了社會對人的生存和生命尊嚴的壓制與踐踏,從而呼喚強力意志,喚醒當代知識分子的責任意識和擔當精神,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意義和可貴的生命價值。

    三 “紅高粱”:歷史祭壇上的精神豐碑

    深入文本深處,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紅高粱家族》中蘊含著濃厚而深沉的精神回鄉(xiāng)意志和靈魂救贖的沖動。在這里,精神回鄉(xiāng)是對過去的祭奠,對歷史的巡禮。在義無反顧、百折不回的回鄉(xiāng)意志中,寄寓著“人對于‘忘卻’的原始性恐懼,對于忘卻本原、忘卻故土、迷失本性、喪失我之為我的恐懼”27。這種原始性恐懼源于遠離故鄉(xiāng)大地的游子對故土的敬畏和眷戀。過去畢竟終將過去,而且一去不再復返。但故鄉(xiāng)的過去是一個人終生夢縈魂牽的永不消逝的獨特存在。當面對現(xiàn)實的種種不幸和不適,故鄉(xiāng)的過去總會成為作家寄托理想和希望的強大時空與精神家園,“有力地展示出‘過去’對于精神、情感活動,對于審美過程的覆蓋,證明著‘過去’的現(xiàn)存性,‘過去’之為一種極現(xiàn)實的文化力量”28。莫言敢于直面當代社會語境下人種退化和人性異化的嚴酷現(xiàn)實,將文學作為“過去”的祭壇,突破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約和世俗偏見的束縛,大膽地發(fā)掘土匪的俠性,熱情謳歌高密東北鄉(xiāng)“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的本真人性和本色生命,在對“過去”的現(xiàn)存性和具體可感性盡情呈現(xiàn)的過程中,實現(xiàn)對故鄉(xiāng)的象征性回歸。正是由于對失去鄉(xiāng)土記憶和背叛故土的原始性恐懼,才使得精神回鄉(xiāng)意志對莫言構(gòu)成了極大的心理誘惑和深厚的情感魅力,高密東北鄉(xiāng)和“紅高粱”于是就成為他理想中的存在。飽受城市生活煎熬和邊緣生存考驗的莫言,在對故鄉(xiāng)的象征性回歸中獲得自我精神撫慰和現(xiàn)實靈魂救贖。

    在《紅高粱家族》的激情敘事中,莫言緬懷故鄉(xiāng)過去艱苦而輝煌的歲月,追憶家族的俠義雄風,通過召喚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游蕩在故鄉(xiāng)“紅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喚起“高密東北鄉(xiāng)人心靈深處某種昏睡著的神秘感情”,而這種神秘的感情只有在精神回鄉(xiāng)的追憶中才能逐漸萌芽、生長和壯大,“成為一種把握未知世界的強大思想武器”,以至于他每次回到故鄉(xiāng),“都能從故鄉(xiāng)人古老的醉眼里,受到這種神秘力量的啟示”29。正是在這種神秘力量的啟示下,在家族亡靈的告誡中,“我”得以深入反思逃離故鄉(xiāng)十年后為何濡染了“聰明伶俐的家兔氣”30,而喪失掉先輩們嫉惡如仇、敢作敢為的匪氣和俠氣。從某種意義上講,《紅高粱家族》是通過對一個土匪家族的激情敘事來實現(xiàn)對生命強力的張揚和對高密東北鄉(xiāng)英魂與冤魂的召喚的。作為人類社會歷史進程中的客觀存在,土匪是對于社會各方面有著廣大影響的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它具有特殊的社會結(jié)構(gòu)、組織形態(tài)、活動方式和生活方式,更有獨特的思想觀念和語言行為。由于土匪對現(xiàn)存社會秩序具有一定的破壞性,向來為歷代統(tǒng)治階級所不容,為正統(tǒng)話語所否定。但土匪并非總是正統(tǒng)社會的絕對性和否定性的性破壞力量,“廣闊的江湖鄉(xiāng)野為武俠、隱者、騙子、匪盜提供了共處和互相轉(zhuǎn)化的場所”31,這意味著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下,土匪也可被改造轉(zhuǎn)化為推動歷史進程、促進社會發(fā)展的有生的革命性和肯定性力量,或成為匪俠,或成為革命英雄。正如小說《紅高粱家族》的主人公余占鰲所言:“誰是土匪?誰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國的大英雄。”32在小說中,余占鰲既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匪俠,也是一位精忠報國的抗日英雄。這充分體現(xiàn)了土匪的生存哲學和生活辯證法。

    《紅高粱家族》的價值在于莫言不僅發(fā)現(xiàn)了民間土匪可供提升的精神空間,更重要的是,他立足于民間立場,不再拘泥于迎合官方文化,而是對政治意識形態(tài)化的歷史觀念進行機智地拆解和顛覆,力圖還原出一個民間化的歷史場景。不僅從民間生存法則和大地精神血脈中發(fā)掘出俠義草莽英雄身上彌足珍貴的粗獷豪放的性格、灑脫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勇武任俠的生命強力、重義輕利的精神品德,而且深刻揭示了在逃離正統(tǒng)生存秩序的非意識形態(tài)化的江湖世界中自由逍遙、狂放不羈的生存狀態(tài),并對之盡情渲染,恣意張揚,天馬行空,無拘無礙,酣暢淋漓地揮寫這種激蕩于高密東北鄉(xiāng)歷史天空的英魂。這意味著莫言不僅超越了齊魯文化非官方正統(tǒng)性質(zhì)規(guī)約下古代山東作家對盜俠或匪俠道德理想改造和忠義思想提升的拘囿,而且突破了十七年時期山東作家作品《橋隆飆》《大刀記》等民間江湖英雄正統(tǒng)化出路的傾向。作者只有在這種自由自在甚至恣意而為的精神空間里,才能比較充分、全面、深刻地發(fā)掘本真人性的復雜內(nèi)涵和本色生命的多重圖景。這種民間文化視角突破了外在的官方文化或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約和束縛,凝眸大地民間的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氤氳于文本的深層結(jié)構(gòu),使得小說的審美觀念獲得極大的更新。生活于這種民間話語構(gòu)筑的歷史場景中的“人”,不再是一種游離于人的正常的自然欲望和倫理情感之外的孤立的存在,更不是表達時代精神、階級觀念或政治理念的機械的單純符號,而是一個個像“紅高粱”一樣充滿盎然生機、躍動著生命活力和本色率真氣息的既仰望天空放聲長嘯、又腳踏大地奮然前行的真正的人。這就使得作者筆下的主人公余占鰲既不投奔國民黨軍隊,也不參加八路軍,而是秉持著源于大地民間的原始正義感和捍衛(wèi)生命尊嚴的強力意志,為了維護生存的權(quán)利、保衛(wèi)祖祖輩輩生活的家園,義無反顧地走上以暴制暴的抗爭之路,以血性良知和自掌命運的精神去實現(xiàn)自由、平等、正義與公道的價值理想。于是,“原有的審美界域和價值規(guī)約被突破,凸現(xiàn)出的是傳統(tǒng)倫理文化秩序和宗法制度的被拆解、被抵拒以及對民族旺盛生命力的向往和禮贊33。這正是高密東北鄉(xiāng)和“紅高粱”賦予給這些俠義兒女的巨大力量與永恒魅力。

    在《紅高粱家族》的最后,當“我”逃離家鄉(xiāng)十年帶著身心的疲憊回鄉(xiāng)祭奠先輩們的時候,冥冥中“二奶奶”發(fā)出的“孫子,回來吧!再不回來你就沒救了”34的寬容大度的告誡之聲,使“我”這個身上充滿了“從城里帶來的家兔子氣”35的吃紅高粱米長大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游子得到了一種生命的警醒。在“我”處于覆蓋著高密東北鄉(xiāng)黑色土地的雜種高粱的包圍之中充滿了痛恨、失望、悲哀而陷入迷惘之際,是“我”的整個家族的亡靈,給“我”指點了迷津,獲得了醍醐灌頂?shù)纳鼏⑹竞突砣婚_朗的靈魂洗禮:

    可憐的、孱弱的、猜忌的、偏執(zhí)的、被毒酒迷幻了靈魂的孩子,你到墨水河里去浸泡三天三夜——記住,一天也不能多,一天也不能少,洗凈了你的肉體和靈魂,你就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在白馬山之陽,墨水河之陰,還有一種純種的紅高粱,你要不惜一切努力找到它。你高舉著它去闖蕩你的荊棘叢生、虎狼橫行的世界,它是你的護身符,也是我們家族的光榮的圖騰和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傳統(tǒng)精神的象征!36

    這是來自莽莽大地深處的充滿了生命智慧和精神力量的冥冥之音,更是醫(yī)治現(xiàn)代文明病的救世良方,這種智慧和力量源于人類生存的大地與勞動者生活的民間。這段描述既體現(xiàn)了莫言對故鄉(xiāng)先輩們雄強任俠、血性正義的生命強力的緬懷,也表達了對當代社會生命萎頓、精神頹靡的現(xiàn)象的悲憤與絕望。在整個小說中,莫言的關注點不再是單純的歷史本身的敘述,他將審美眼光聚焦于特定歷史語境下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人和人性,出身于底層草根階級的人特別是俠義土匪及其人性進入他的審美視野。莫言一方面充滿豪情壯志地描寫“他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而演出過的“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一方面滿懷真情地表白先輩們的雄強任俠“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地感到種的退化”37。從而使《紅高粱家族》這部充滿歷史激情和現(xiàn)實憂思的敘事節(jié)奏構(gòu)成了復調(diào)的樂章。在這曲由莫言激情獨奏的金聲玉振的人性壯歌余韻處,躍動著反思當代社會語境下“種的退化”和人性異化的強勁弦音。

    過去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吃高粱米長大的“紅高粱”兒女,嫉惡如仇,敢作敢當,為了維護生存權(quán)利和捍衛(wèi)生命尊嚴,不畏強暴,敢于斗爭,與入侵的外敵血戰(zhàn)到底,毫不屈服,充滿了堅強的生命意志、反抗精神和原始正義感。以“我爺爺”和“我奶奶”為代表的民間匪俠書寫了光照日月的英雄傳奇。但隨著時間流逝,這種堅韌的生命力出現(xiàn)了嚴重的退化。縱橫高密東北鄉(xiāng)多年的“我爺爺”余占鰲,連雄才大略的縣令曹夢九都奈何不得他,他勇于抗擊日寇,敢同冷支隊和膠高大隊叫板,彰顯出民族大義與凜然正氣;“我”在現(xiàn)代城市里煎熬,“機智的上流社會傳染給我虛情假意”,“我”的肉體“被骯臟的都市生活臭水浸泡得每個毛孔都散發(fā)著撲鼻惡臭”38,整個身心濡染了城市文明的“家兔氣”。毋庸置疑,這鮮明地呈現(xiàn)出一種生命力退化的軌跡。在戰(zhàn)爭年代,日本鬼子為了修膠平公路,毀掉稼禾無數(shù)。即便如此,那象征著生命力無限強旺和不屈不撓斗爭精神的“紅高粱”也沒有絕種,依然頑強地生長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黑土地上。然而,在和平年代,“我反復謳歌贊美的、紅得像血海一樣的紅高粱已被革命的洪水沖激得蕩然無存,替代它們的是這種秸矮、莖粗、葉子密集、通體沾滿白色粉霜、穗子像狗尾巴一樣長的雜種高粱了”39。這充分說明,不僅“我們家族”的生命力發(fā)生了退化,而且作為“我們家族”生命圖騰和高密東北鄉(xiāng)精神與靈魂象征的“紅高粱”絕種了,高粱也發(fā)生了“種的退化”。擺在人們面前的殘酷現(xiàn)實是這些丑陋的運用現(xiàn)代科技手段從海南島交配回來的雜種高粱已經(jīng)占據(jù)了“紅高粱”的地盤,“它們空有高粱的名稱,但沒有高粱挺拔的高稈;它們空有高粱的名稱,但沒有高粱輝煌的顏色。它們真正缺少的,是高粱的靈魂和風度”。更可恨的是,“它們用它們晦暗不清、模棱兩可的狹長臉龐污染著高密東北鄉(xiāng)純凈的空氣”40。由此可知,隨著社會發(fā)展,在原本民風剽悍、雄強任俠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無論是人種,還是物種,都出現(xiàn)了生命力不斷退化甚至絕種的現(xiàn)象,這是人們必須勇敢直面和深刻反思的嚴酷現(xiàn)實。

    這里的“種的退化”是一種隱喻,人和植物的退化實際上也就意味著環(huán)境的退化、社會的退化、文明的退化,這是社會發(fā)展和文明進步所必然付出的代價。莫言立足于民間立場,用老百姓的眼光去審視歷史、反思現(xiàn)實,這就使他能夠超越階級的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局限,努力把高密東北鄉(xiāng)變成中國甚至世界的縮影,以同情和哀憐、悲憫與拯救的意識來密切關注社會發(fā)展與文明進程中人的生存境遇、生命狀態(tài)以及人性的扭曲和異化,自覺地呼應民族歷史和人類社會發(fā)展中出現(xiàn)的共同問題與面臨的生存困境,并為之積極探尋出路。莫言對“種的退化”充滿了焦慮、無奈、悲痛甚至絕望,但可貴的是,他通過對歷史的緬懷和追憶、對過去生存環(huán)境的重鑄、對先輩們生命強力的張揚,表達了一種理想傾向,重塑俠義英雄型理想人格,追求血性正義的生命力的激情綻放,抵達自由與逍遙的生命境界。莫言在對故鄉(xiāng)的深情回眸和對父老鄉(xiāng)親的真切回憶中,在對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比較中,寄寓了悲壯的激昂與感慨,蘊含了深沉的理想與憂思。在“我”被各種思想情緒糾纏而陷入困惑之際,那幅不復存在的瑰麗的情景總是浮現(xiàn)于思念的場域:“八月深秋,天高氣爽,遍野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如果秋水泛濫,高粱地成了一片汪洋,暗紅色的高粱頭顱擎在渾濁的黃水里,頑強地向蒼天呼吁。如果太陽出來,照耀浩淼大水,天地間便充斥著異常豐富、異常壯麗的色彩。”41 這幅璀璨輝煌的情景體現(xiàn)了一種生命意志和自由精神,既是值得人們向往和永遠追求的“人的極境和美的極境”42,更是人性健康發(fā)展和社會自由進步的生命極境。在這種審美視域中,充滿活力和激情的極境,不再僅僅局限于高密東北鄉(xiāng)和“紅高粱”兒女,其終極價值最終指向整個人類社會,從而在傳說與現(xiàn)實、歷史與當下相交織的價值坐標中獲得世界性的審美意義。至此,作為真假同在、美丑并存、善惡雜陳的生存空間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成為一種獨特的生命存在,而盎然挺立于這片黑土地上的“紅高粱”就成了具有頑強生命力和自由精神的生命圖騰。莫言說:“《紅高粱》是我修建的另一座墳墓的第一塊基石。在這座墳墓里,將埋葬1921年至1958年間,我的故鄉(xiāng)一部分鄉(xiāng)親的靈魂。我希望這座墳墓是恢弘的、輝煌的,在墓前的大理石墓碑上,我希望能鐫刻上一株紅高粱,我希望這株紅高粱能成為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偉大靈魂的象征。”43由此可見,生機勃勃、玲瓏剔透的“紅高粱”是一個充滿詩意的整體象征,內(nèi)蘊著熱烈、茁壯、勇武、強悍的原始生命力,象征著不屈不撓、剛毅頑強、堅忍不拔、勇于犧牲的復仇精神和反抗意志,更是重義輕死、百折不撓的生命意識和剽悍任俠、勃郁強旺的民族精神的象征。

    毫無疑問,莫言以非凡的想象力為當代文壇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特的生存空間——“高密東北鄉(xiāng)”,以獨運匠心塑造了“我爺爺”和“我奶奶”為代表的來自這個生存空間的俠義英雄的大地精魂,特別是以汪洋恣肆的生命激情在這片沃土上發(fā)現(xiàn)了野性生長的“紅高粱”,寄寓著豐富深刻的象征意蘊和鮮明突出的價值指向。針對當代社會人性異化、人格萎縮和精神衰頹的現(xiàn)實,莫言開出了拯救的藥方,那就是還原歷史、回歸民間,從廣袤深厚的大地和充滿無限生機的大自然中尋求生命力的源泉與精神的支撐。當代人漂泊無根的靈魂困惑和自我放逐的精神危機,只有在大地民間、淳樸自然的環(huán)境中,才有可能得到凈化、改善和有效解決;人性的異化扭曲和普遍沉淪,只有在原始純樸的人性美氤氳和雄強血性的俠義人格燭照下,才有可能獲得真正的救贖和升華。無論是過去種遍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洸洋血海般的“紅高粱”,還是小說結(jié)尾處要努力尋找的當代僅存的那株“純種的紅高粱”,都是高密東北鄉(xiāng)這個彌漫著自然野性和江湖氣息的法外世界的精神血脈與靈魂旗幟的象征,都是提振民氣、激活當代人生命力的良方。只有它們,才能使當代人衰頹的精神和沉淪的人性獲得整體性拯救。作者真誠坦言:“我是你們的不肖子孫。我愿扒出我的被醬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個碗里,擺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饗!尚饗!”44可以說,莫言在以藝術的方式對故鄉(xiāng)和父老鄉(xiāng)親的真誠祭奠中,在歷史的祭壇上,為當代人類社會的復樂園豎起了一座正義張揚和人性救贖的精神豐碑。

    [基金項目: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資助項目“中國新文學作家的俠文化觀及其價值重構(gòu)研究”(資助編號:2016M602174)的階段性成果;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新文學作家與俠文化研究”(批準號:10CZW051)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 英] 貝思飛:《民國時期的土匪》(修訂版),徐有威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頁。

    2 5 9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9 30 32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莫言:《紅高粱家族》,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 第41—42、3—4、186、237、24、24—25、22—23、181、273—275、49、350、43、80、62、62、118、119、12、349、350、24、350、350、351、4、349、350、351、351、351 頁。

    3 6葉開:《野性的紅高粱——莫言傳》,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3 年版,第230、6 頁。

    4 魏建、賈振勇:《齊魯文化與山東新文學》,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 年版,第11 頁。

    7 44 莫言:《紅高粱家族?卷首語》,《紅高粱家族》,作家出版社2012 年版。

    8 31 張未民:《俠與中國文化的民間精神》,《文藝爭鳴》1988 年第4 期。

    10 26 陳穎:《中國英雄俠義小說通史》,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 年版,第410、411 頁。

    27 28趙園:《地之子——鄉(xiāng)村小說與農(nóng)民文化》,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8—19、19頁。

    33房福賢等:《齊魯文化形象與百年山東敘事》,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 年版,第71 頁。

    43莫言:《十年一覺高粱夢》,《中篇小說選刊》1986 年第3 期。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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