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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在現實的河流中流淌——評李鳳群長篇小說《大野》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1期 | 周景雷  2019年03月03日19:56

    內容提要:長篇小說《大野》表達了對40 年來中國社會發展的認識和思考,回答了在40 年來改革開放的歷程中家、國發展與個人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回答了在不同的層面之間,一位有責任感的作家如何來理順和判斷正在飛速發展變化的世界,如何在現實的流動中尋找到個人的位置,并通過這種尋找來確認某種合理性和正當性。其整個創作不僅在審美技術層面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而且也為現實主義創作提供了新的線索和思考,是近期現實主義創作的重大收獲。

    關鍵詞:《大野》 現實主義 整體性世界 闡釋空間

    歷經了改革開放40 年的中國社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沉淀了深厚而獨特的經驗,鮮明而廓大的現代化景象初步建成。毫無疑問,這已經成為我們文學創作的重要資源。面對這些現實生活中的故事、樂章和畫面,如何表述改革開放40 年來的中國經驗和中國故事,如何用我們既有的生活經驗對社會現實進行一種超越性的表達,如何處理好這40 年來家國發展與個人之間的關系,如何在一個現代化的“長河”視野中審視個人的存在……這都是我們當下文學創作所面臨的重要的乃至重大的命題,同時這些命題也需要我們的作家及時作出回答。李鳳群發表在《人民文學》2018年第10 期上的長篇小說《大野》就是聚焦這

    類命題作品中值得關注的一篇。

    一 現實主義創作的回歸

    長篇小說《大野》通過傾訴型的對話方式,講述了湮沒在現實大河中的兩位女性40 年來的人生經歷和以她們為核心的世事變遷。內心堅強并對外部世界充滿向往的少女今寶始終游走在教科書式的地理空間里,她用克制和理性去應對和觸碰社會及人世的變化,及至人到中年,內心終于回歸平靜。而另一主人公在桃

    不斷延伸著的對自由的追求和自我選擇,表面看起來是一次次的堅實出走和對某種渴望的實現,其實是對自身意義的尋找和確認。當然她最終也是通過回歸的方式獲得自我解放并主動承擔。在桃之謂在一定意義上也是“在逃”。但小說的意義不僅止于對兩個女性人生經歷和經驗的編織,還在一個非常宏闊的視野和背景下表達了對40 年來中國社會發展的認識和思考,回答了改革開放歷程中家、國發展與個人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回答了不同層面之間,一位有責任感的作家如何來理順和判斷正在飛速發展變化的世界,如何在現實的流動中尋找到個人的位置,并通過這種尋找來確認某種合理性和正當性。其整個創作不僅在審美技

    術層面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而且也為現實主義創作提供了新的線索和思考。

    當下關于現實主義問題的討論方興未艾,這一方面表現了我們對此前一段時期內現實主義寫作的不滿,另一方面也說明,我們正在強烈地呼喚現實主義的歸來和重建。其實在我看來,中國當代文學并不缺乏現實主義,而且現實主義一直也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尤其是當代文學發展的主潮。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當代作家們對現實主義都有不同的探索和創新,不論是在寫作方式上還是在命名途徑上,都力求創新和豐富,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問題的關鍵是,這些創新和豐富是否能夠經得起現實的檢驗,能否實現現實主義最初的理想和動機則是需要認真討論的。從文學創作的實績上看,有些現實主義表達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常常

    受到質疑。比如,在最近一二十年來鄉土題材的長篇小說在整個長篇小說創作中占有非常明顯的數量優勢,雖然很多作品都表達了對現代化進程的反思和對即將消失的傳統鄉村的緬懷,都有直指當下的勇氣和銳氣,但常常在面對現實的合理表達上和對當下現實的價值判斷上出現了偏頗。比如,如何表達不斷加速的鄉村城市化進程?如何書寫在這一進程中人和社會的關系?如何在這一進程中將個體內心復雜的多層面的感受充分表達出來?這些都是考察作家創作思想和創作能力的重要方面。筆者曾在一篇文章①中通過辨析鄉愁與鄉怨之間的關系表達了對此問題的擔憂,并借用雷蒙?威廉斯在《城市與鄉村》中的說法,認為有些鄉村題材的寫作習慣于將過去的那些“好日子”當作拐杖來敲打現在。比如在一些“返鄉式”的寫作中,由于寫作者未能找到對應的鄉村記憶,無法安放隨著現代化進程加快而產生的鄉愁,便對當下的鄉村產生了怨懟,

    這是把鄉愁轉化為鄉怨。鄉怨是一種掩藏在鄉愁主題當中、對未能達成的鄉愁情懷的激烈反抗,是通過把當下進行“非法化”后實現的對過去的合法化建構。鄉怨式寫作,不僅有礙于我們對現實的正確表達,也有礙于我們對當下生活價值和社會進程作出正確判斷。當然,筆者的這種解析可能只是看到了當下現實主義

    寫作中的個別問題,其他方面還要有待于進一步挖掘。

    應該說,《大野》并不是直接描寫鄉村的,但也絕不是都市寫作。李鳳群將她的寫作空間設定在一個中間地帶——縣城的邊緣、吃公糧的農場。不過在我看來,這幾近于鄉村。這種空間的設定為她的寫作提供了更好的觀察視角,便于她前后左右冷靜審視。在她的審視中,她注重的不是鄉村的敗落和人情的落寞,而更在意的是人如何在巨變當中的順應,以及在順應當中的心理感受和自我調整。這種順應性和調適性的描寫其實是表達對現代化進程的肯定。小說充分地表達了幾十年來,中國老百姓在面對現代化時已經走過了惶惑不安的階段,進入到了成熟期,而這正是我們需要總結的和通過文學創作來表達的。基于這樣的認識,我認為,《大野》對現實主義寫作的啟示有如下三個方面:一是小說較好地處理了現實價值和文學價值之間的關系,能夠從多層面的繁復的現實生活、現實事件中提煉社會發展的本質(現代化進程不可阻擋),并在對多種生活樣態描寫和人物形象塑造中觸摸到生活流動的邏輯;二是小說能夠在整體性的世界中把握個人命運的遭際。在這部小說中,人物的命運走向一直是與外部世界展開互動的,正是這種互動使人物不斷獲得對現實的感知和認識;三是從寫作者角度而言,這部小說也體現出作者對時代復雜性的深刻思考。這種思考既不是個人過度的情感宣泄,也不是剔除了復雜性的直接表達,而是充滿了綜合性意義的價值判斷。因此,在上述意義上來說,《大野》無疑是近期現實主義創作的重大收獲。

    二 作為敘事動力的日常生活

    小說《大野》把40 年來中國社會的重大轉折和變化通過層層鋪排和符號化的方式為底層人物、蕓蕓眾生賦予生活動力。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作為老百姓和底層人物,她們既不可能參與現實發展的重大決策,更不可能登高一呼來引領潮流發展。她們總是浸潤在某種文化的或者思想的甚至是某種生活的氛圍中來感知和確認自己的日常生活態度。而恰恰是這樣一種存在狀態又直接推動了某種思潮、風尚的聚合,然后形成巨大的力量來影響自己、裹挾別人。

    在整個小說的敘述中,作者基本不交代和描寫社會劇變和重大歷史事件,往往是通過事件的余波和慢慢滲透過來的生活影響作為敘事動力,因此在小說中,我們看到了很多40年來不同時期的文化符號。當然,這些符號在其剛剛發生時也許是政治性的。比如,小說寫到“在今寶高中一年級的時候,遙遠的似乎與她完全不相干的地方發生了很大變化,一位老爺子開始南巡,她的笑臉掛在百貨商場的正面的墻上、公路兩旁,收音機和電視機里都是他那勉強能聽得懂的方言”。②這樣一種描述表達的是中國市場經濟的現實變革正在來臨,這為今寶今后的人生發展提供了背景和動力,由此才有她的好友沒有考上大學后開理發店和最終出走闖蕩,很多人的人生就此發生改變。小說寫道:“她的兩位好友離開不久,她漸漸意識到周圍所投射過來的躁動的氣息。大多數人的人生軌跡變成了這樣:成長,讀書,考上大學,考不上的去南方。所有人喜歡談論的話題,所有的焦點都集中在‘出去闖世界’這樣的主題中。關于鄰里朋友闖世界的傳奇故事開始慢慢傳了回來,某某發了大財,某某成了高官,某某嫁了富豪,在這個到處盛開著富裕之花的地方,貧窮已經成了錯誤。”在桃也不例外,她從聽到了一個浪跡在鄉村的現代樂隊的歌唱才開始追逐和出走,這是她人生軌跡改變的重要節點。從社會現實層面而言,在桃遇到樂隊不是關鍵,她對樂隊的追尋也不是關鍵,關鍵在于小說中所引用的竇唯的《噢,乖》上面。這首歌表征了中國1990 年代早期年輕人的精神狀態和內心渴望,是一個時代的重要標志。小說多次寫到了這首歌。雖然當這首歌傳唱到小縣城的時候,也許在它的發源地已經不再流行,但正是這種既快又慢的傳播恰恰表明了整個社會這種漫漶而又有力的融合,其裹挾的力

    量是強大的,即使是生活的余波也是充滿了熱量的。于是作者通過這樣的形式就把在桃推進到了市場經濟的時代大潮中。其實,作者在寫作中也注意到了更加遙遠的背景,而這種遙遠的背景也許離作者筆下的小人物更遠,更遙不可及,甚至有些時候是模糊,但它一樣會成為小說的敘述動力。比如,在小說的最后,作者把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這一事件作為構成現實意義的內容也寫進小說。應該說,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與今寶和在桃們的生活幾近風馬牛不相及,但在當下我們已經看到,美國發動的貿易戰已經確實影響到了我們普通人的生活。于是,這一點構成小說的敘事動力也不足為怪。

    可以說,長篇小說《大野》全篇基本上都是在符號性、意向性的安排中來確定結構和推進情節的。比如除了上面提到了諸多事項之外,小說中反復寫到了今寶結婚后住在一處別墅里,周遭每每都是建筑工地和建筑垃圾,她婚后在別墅區里要繼續種地養雞。這種情況,一直以來,甚至在今天仍然大量地存在著。建筑垃圾的存在和丟棄以及各種環境污染都被視為現代化進程中的副產品,是現代性生活的重要意象之一,不管寫作者是否承認和接受,都將作為現代化過程的一種樣態而存在。所以,從宏觀層面來看,小說是在寫一部作家視角的40 年來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作者把巧妙地現實事件和重要的政治性的歷史節點轉化為文化和生活意象,編織在文學情境當中并使之獲得了正當的文學價值。

    三 個人是整體性中的個人

    李鳳群的這部小說在整體性觀照中回答了個人際遇與時代的關系問題。新世紀以來,反映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的長篇小說也經常討論個人際遇與時代關系問題,但是我常常對兩點感到疑慮和困惑。一是從寫作姿態上看,很多作品缺少寬容,在追究個人遭際的原因時常常把問題推給時代,推給現代化本身。有些

    作家在作品中往往只看到了個體性的需求和滿足,未看到時代也是由無數個有著個人追求的個體所組成,割裂了或者忽略了個體與時代的、與現實的互動,這常常使作品帶有著急切的情緒和略顯偏執的判斷。我認為,我們的創作,尤其是現實主義的創作要有寬容。寬容不僅僅是表現在對個人的寬容,更要表現在對時代的寬容。只有寬容的作品才能顯得有大氣、有容量。二是從現實選擇上看,有的作家喜歡選擇非邏輯性的現實,比如在“拆與建”的對立統一關系中,喜歡選擇前者而非后者,愿意打碎一些東西,而不愿意建構一些東西,愿意批判一些事物,而不愿意頌揚一些事物。有的作家喜歡選擇歷史與現實的對立而不喜歡歷史與現實的統一。比如我前文提到的“鄉愁”與“鄉怨”之間的關系問題其實就是歷史與現實的對立問題。這樣一種選擇,容易導致在滿足了作家基于一定立場上的批判精神后出現批評的無效性結果,忽略了歷史與現實的內在發展邏輯。而李鳳群的《大野》就很好地把握了這些。

    一方面,李鳳群在小說中描繪了整體性的世界。雖然小說敘事的切入點仍然是個人的,但是她通過諸種關系的緩慢擴散,把世界和時代連成一體,甚至在小說中今寶通過地理教科書所呈現的世界地理都構成了這個世界整體性的一部分(當然,這還有另外的寓意)。更主要的是,李鳳群筆下對現實認知的整體性還主要是凸顯了40 年來中國社會自身的整體性。一目了然的事實是,《大野》中既有對社會及國家層面的整體表述(當然,這些表述正如前文所說,是通過事件的余波來呈現的),也有對家庭變遷的認真思考,而這些又都是通過個人際遇串聯起來的。國、家及個人三者之間既融合一體,又各有故事,但終歸脫離不開這三者之間的相互關系——其實也更是一個故事在不同層面的表達。另一方面,小說不把批判和對立作為基本立場,盡管在整個敘述中作者也表達了對現代性的反思以及對某些異質力量的警惕(比如對倫理關系變異的描述等),盡管在今寶、在桃兩位女性的不同傾訴中難免帶有情緒化色彩,但作者總體是理性客觀的。李鳳群筆下的底層人物與現實之間是順從的、同向的、一體的。她們把自己湮沒在現實的河流中,偶爾跳躍出一兩朵浪花,但旋即又要回歸到河流中。因此,個人的際遇在李鳳群的筆下不是對抗,也無法對抗。今寶曾多次嘗試對抗,比如一次沖動性的離家出走,再比如在飯店做前臺經理時的堅守,但這些都是被忽略的,沒有波瀾的(甚至今寶的丈夫老三都不知道今寶曾經有這樣一次離家出走的經歷)。小說也

    沒有將這40 年的發展歷程與此前時期作比照式的旁觀,沒有厚此薄彼,在最大程度上表達了對于時代的認同。

    我們也可以在較為微觀的層面來把握這部小說的整體性問題。如果把這40 年來的中國改革開放以及附著其上的社會生活比作一條奔騰不息的大河,那么《大野》中的今寶和在桃則是傍依其旁并最終匯入其中的無數條小溪中的兩支。這兩支小溪即使最終匯入大河之中,但有時并不隨著大河的轉折咆哮而應和

    著現實節點,她們會有自己的節奏和確定節奏變化起訖時段,保持并適時調整自己的節奏。自由、疼痛與和解也許最能夠概括她們此時的生存狀態。

    今寶和在桃所選擇的節點和感受時代的事件并不是特殊的,甚至連顯著也不是。她們是普通的、底層的,因此她們只選擇那些慢慢灌入其心身的但又漫漶無際的生活景象來表達她們對時代的感知,比如一支流浪到鄉村的現代樂隊,一首唱遍了大街小巷的流行歌曲,甚至一款服裝,一種發型和遍地遺撒的建筑殘

    余。對于這些,她們或者接受,或者拒絕,都會引發內心的波瀾。因對欲望的控制方式不同,她們躋身于這個時代的方式也不同。在桃是開放的,是熱烈接受的,她在不停地奔走中找尋著,并時時從自己的小溪中跳出試圖融入大潮中。今寶的兩個同學也是如此。今寶的欲望深埋于內心,她用自己的隱忍和沉默以及內心的不調適來與時代進行調適。今寶和在桃都從童年的少女的遐想中追求著自由。自由既是一種來自于她們內心的本性,也是躁動和開放時代所賦予她們可能。在現實的河流中,她們為了自由不斷地與自己對話、彼此對話,并和世界對話。但在她們的世界里,自由是有硬度的,有形的,也是物質的,她們也往往因為這個有形的硬度而受傷。

    如果說自由是她們世界里的第一重經歷,那么因為自由的局限而產生的疼痛則是她們的世界里的第二重經歷。對在桃而言,她的疼痛來自于對這個世界義無反顧的抵抗和對某種事物追求時所受到的傷害——誠如今寶在與在桃唯一一次的見面時所言,“沒人愛你”。對今寶而言,她的疼痛來自于狂野的內心與堅硬的外部之間的沖突。她懷有理想,但不是一個行動主義者:她在與同學相聚無話可談時背誦地名,“北京、上海、深圳、天津、成都、南京、杭州、寧波、大連、武漢、長沙、西安、昆明、貴陽、珠海……”,但她只有一次不成功的去上海的經歷,這是無以言說的疼痛。今寶、在桃各自與現實對話的形式不同,但疼痛卻是一致的,否則兩人之間的一次偶遇即終生對話便不可能發生,是疼痛把她們聯系在一起。在一定意義上來說,疼痛就是與世界對話的方式。我們可以縮小這種疼痛,也可以放大這個疼痛。因為面對這個時代所產生的疼痛的普遍性使我們既可以將之因其普遍性而忽略不計,當然也可以視為一個沉重的存在。我想說的是,

    這個疼痛與時代、與每一個個體之間產生了重要意義。這個意義是需要極其敏感地進行體察的,這個沉重甚至可以上升到另外的層面來言說,她們用樸素的生存哲學為這個時代進行了注釋。她們的這個生存哲學遵循了普通邏輯,較少逸出生活的日常,但卻獲得了超出日常的獨特個性。我覺得這既是來自于以今寶、在桃為代表的蕓蕓眾生與現實進行唱和時常常被湮滅了的生活體驗,也更是來自于作者的專注與省思。這是作者李鳳群的敏感和尖銳。

    在疼痛作為常態彌漫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之后,如何與現實進行和解成為我們主人公進一步確證自己與時代、與自我關系的必由之路,也是她們建構和回歸整體性的必由之路。和解包括回歸,比如在桃回到農場,結婚成家,承擔起照顧繼母和弟弟的職責,把父親留下的房子過戶給“發育遲緩”的弟弟;和解還包括放棄怨恨,不再仇視:這于今寶來說,不再糾結于母親以及弟弟們對“老三”及自己的欺騙;于在桃而言,她從父親臨終話語中獲知身世后對母親的歉疚和悔恨。和解更包括順從,人到中年,順從了生活的習慣,看慣了周圍人事,順從了從另外的角度認識現實,當然順從也是內心的平靜和對久遠的日子的懷想。比如,小說開頭今寶看到爺爺吃相時的感慨。

    總體而言,在現實的河流中,幾乎所有逆流而上的事物也許終將被現實所規訓。經由對自由的向往,以及在對抗中的疼痛,我們終將順流而下。這是蕓蕓眾生面對現實、面對歷史時的所產生的真相,只不過是作者用理性揭示了這一過程。

    四 大野就是廣闊的現實

    小說以“大野”命名,這為其結構和主題提供了莫大的張力和闡釋空間。其實,在我看來,這也是作者在面對無邊現實時的一種具象思考。“大野”首先面對著一個地理世界,是一個地理世界的吸引才會把我們指向四面八方,才使我們看到了現實延伸的可能性。比如在桃,她追隨著流浪樂隊從農場一分場到四分場,這是她最初“大野”,后來在中國式的城鄉轉換中,她奔波在更大的中心城市,甚至到了香港。在這場追逐中,大野不斷延伸。對在桃而言,“大野”就是空間上的自由。在改革開放40 年來,可以說,有多少個離家外出的打工者,便會有多少個在桃,她們匯聚成了更大的“大野”。而今寶雖然不是一個行動者,但她的心理上的地理空間延伸得更遠。小說中寫到,今寶在讀高中時,唯有地理課能讓她放松:“喜馬拉雅山脈、昆侖山脈、大興安嶺與小興安嶺、秦嶺、太行山脈、祁連山脈……這些陌生的、深嵌在密密麻麻線條和線條之間的線條,像一個個通向神秘未知世界的密碼,讓她充滿期待和向往。”小說中從國內到國外,不斷穿插了教科書式空間指向。比如第23 章開頭便引了地理教科書中有關西藏自然情況的介紹,27 章介紹了德國,29 章則介紹了位于北極圈附近的冰島。一個有意思的結構上的安排是,今寶在行動上越是向家庭和日常回歸,

    其內心的地理空間指向就越遠,這使“大野”的張力越來越大。如果在今寶和在桃之間作一個比較的話,我以為今寶這一形象其實是更有說服力的。但顯然,只有將今寶和在桃合二為一,才能把整體性構織得更加嚴密,才能把“大野”填充得更為豐滿。“大野”之謂指向遠方,指向四面八方。

    但“大野”其實是暗喻了廣闊的社會現實。新一輪的現代化進程既是社會自身發展的動力,也是不斷喚醒人們內心欲望的助推劑。它既雕琢了那些顯著的歷史節點,但更多是裹挾了默默無聞的掙扎、抗拒和追尋。于是在這樣一種現實中作為個體的小人物的奮斗、追求勢必會被淹沒在現實的“大野”中而習焉不察,

    這顯示出了一種無足輕重的沉重。小說以今寶和在桃為出發點,勾連了數個乃至無數個小人物,有的一時光鮮,有的終生不振,他們既是“大野”的中間物,也是“大野”本身。其實,“大野”之謂更為我們提供了有著無限包容能力的心理和文化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有正向性的文化和道德建構,也有反向性的異變和蛻化。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既有無處不在喧囂、追逐和蠅營狗茍的現象,也有傳統倫理規范和現代新規范之間的抵牾乃至劇烈沖突。不論是今寶們還是在桃們,她們都是在這樣的河流中或者急湍地或者潺潺地蹚過,在此中所激起的浪花隨即成為過去。作者把這樣的抵牾和沖突首先設置在親情友情之間。比如,今寶從父親去世開始一直到多年以后結婚成家,從半途夭折的離家出走到安于現狀的居家生活,她一直處在以親情為中心的諸種糾結中。而遠走他方的在桃也是在與親人的糾葛中不斷完成出走與回歸。可以說,親情友情之間關系的異變乃至失范,最能揭示現實的窘態,也最能檢驗現實的彈性。顯然,這些對“大野”來說,只是一朵浪花,或是一叢荊棘。

    正是在上述意義上,“大野”實現了其自身有關空間、自由和包容的命意。正如《人民文學》在發表這部小說時的卷首所說:“傾訴遍地生長,對話空谷足音,大野擴容之;幽暗的無名小城,清晰的世界地理,時代與心中視線開放曲折而又不可阻擋地延伸,大野寬容之;草民百姓從卑微起身,有成抑或遭殃,大

    野收容之。”這種概括確得其中真味。

    注釋:

    ①參見周景雷《鄉愁、鄉怨與寫作姿態》,《上海文學》第3 期。

    ②李鳳群:《大野》,《人民文學》2018 年第10 期。以下引述小說文本內容均出自此處,不再一一列出。

    [ 作者單位:渤海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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