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從200多部寫得較為精心的網絡小說中只能選出一個非直接觸及現實題材和非嚴格采用現實主義手法的作品居多數的佳作榜單時，無疑更值得以實事求是的態度，做切近實際的深入省思。

一

“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取水人取來橢圓的一瓶，/這點水就得到一個定型”，借用馮至先生《十四行集》壓卷之作的這三行開篇名句，來形容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設立至今，人們從主流文學或傳統文學的角度對網絡文學整體觀感的變化，或許最恰切不過。自2015年7月中國作協推出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到今天雖還未滿三年，但在中國網絡文學20余年來的發展進程中，這已經是歷史性的一步跨越。這步跨越最大的意義，就在于主流文學由此開始確立起一種形式穩定的專業化機制，通過直接介入具體文本的追蹤分析和同步評價，對網絡文學給予篩選性的接納和導向性的承認。

如今，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的這種運作機制，已被廣泛復制、多邊擴展。與作為產業和行業而存在的網絡文學有關的不少組織或部門，都依托這樣的機制，把握住了指導和規范網絡文學、進而治理和發展網絡文化的一只有力抓手。也正因此，網絡文學、文化現象在媒介輿論以至學術話語中，早先常有的那種“泛濫無形”的修辭面目，這些年明顯消褪了。針對網絡文學、文化現象的神秘化說法和不可知論思維，也漸漸失去了市場。即使依著傳統的文學觀念和文學尺度來看，網絡文學的表現形態真有些“泛濫無形”，那也只不過是因為我們一時失去了“取水人”的勇氣、信心和定力。一旦緩過神兒來，只要穩穩地把持住自己的容器和標尺，向看似“泛濫無形”之處探去，就照樣可以得到我們能夠看得清、信得過，自然也必會用得著的“一個定型”。

從三年前排行榜按季度初設，到最近這一輪年榜發布，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的評審團隊面對網絡小說世界的初心未改、定力不移：一直堅持致力于發掘、引導和呵護純正的文學流脈。三年間，排行榜初評作品的征集規模從一開始的22個網站、187部作品，增加到超過30個網站、218部作品，對活躍在產業鏈一線的各種類型、各種特色、各種資歷的文學網站和網文作品，形成了積極開放的全覆蓋態勢。同時，在評薦過程中，也越來越堅定地秉持了既重視網絡小說的特殊性，更突出線上線下兩類文學創作的藝術共通性的評價標準。因而，歷次應征的和上榜的作品與網站，都一向是大神力作與新人新作同列、常年簽約作者數以萬計的航母和暫時只搭載著百十來號作者的輕舟競渡。除了文學的統一尺度，沒有任何一種別的理由或依據可以促成這樣的結果。另一方面，盡管設榜之初按季度征集、評審的方式，后來改成了頻率稍緩的半年一次，但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矢志于追蹤把握和動態介入網文產出、傳播現場流程的初衷不改，持續保留著已完結作品（兩年內完結的作品）和未完結作品（正處于在線續更狀態的作品）兩份平行榜單的征集和評審。

概括起來，如果把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比作一只向網絡文學的汪洋大海中舀水的瓢，那么這只瓢探取的范圍夠廣，這只瓢本身的文學質地和文學成色夠足，它取水的頻率和落點，也盡在瞄著洋流正急、波瀾正壯的潮頭，現場感和共時性極強，因而它舀起來的總是活水。如果把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比作一面旗號，那么旗上大書特書的惟一主題詞就是文學。和尋常安插一地的旗幡不同，網絡小說排行榜這面旗子是迎著網絡文學行業現場的風向和潮流，時時舒展時時飛揚，在躍動、鼓蕩中顯現著自己鮮亮的文學神采。

二

相對穩定的征集取向和評審尺度、持續堅守的價值導向和價值立場，以及對于網絡文學生態的全局觀和對于具體作品優秀水準的高要求，在歷次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中一直貫穿不斷。2017年年榜已完結和未完結各10部上榜作品，可謂設榜三年來益趨穩定和清晰的評審導向及其網絡文學觀念背景的最新集中體現。眾所周知，對包括網絡小說在內的各類文學創作，提倡大力加強現實題材和現實主義精神，是近年文藝政策層面的主旋律，也是時代和社會現實訴諸文藝事業的多重迫切需求中的最強音。經歷了20余年自發蔓延、產業激發和行業建構三部曲協奏式的快速流變進程的網絡文學，依托于也受限于通俗文學和大眾文化中久已有之的戲說與演義傳統，長于敘事，溺于玄想，在面向遠離當代現實的歷史場景和虛擬時空中構設人物與故事的經驗累積甚厚、套路儲備繁多。直接把握當代生活、處理現實素材，相應地卻成為網文創作的短板。

三年來一貫著意扶掖網絡小說創作謀求與現實主義文學傳統深度融合的排行榜，在2017年年榜中照例推出了已完結的《不二掌門》《我是你的眼》《烏云遇皎月》《寶鑒》《請叫我總監》《西出玉門》《路上有你》，以及未完結的《大國重工》《侯滄海商路筆記》《罪惡調查局》共10部作品，以示倡行同類探索和相似嘗試之意。

但細察這10部作品，文本形態和敘事風味真正都貼近傳統現實主義小說，在人物、情節和環境的設定、描寫上都灌注了工筆刻畫和典型化開掘的深切力道的，可能只有《侯滄海商路筆記》。其余9部作品都還程度不同地鑲嵌在網絡小說的套路中，或在故事框架和情節構思上順勢依從了玄幻、穿越、異能、二次元等網文敘事的程式化元素，或在人物塑造和情境匹配上仍然盤旋于言情、刑偵、黑幕等早在前網文時代就已高度固化和老化了的類型小說俗套。凡屬此類表現，無論在作品中僅以局部元素存在，還是貫通整體、彌漫全篇，對作品生發現實主義文學所特有的藝術感染力和認識穿透力，都有顯著的制約、消減作用。不過換一個角度看，恰恰是這種創意尚顯不足、力度和深度均有所不逮的寫作姿態，正表明網絡小說的浩瀚話語流里已經展露出了在創作理念和創作手法上向現實主義的正統經典回溯借力、在選材偏好和價值視閾上都從一味耽于個人想象轉變、拓寬為兼顧社會現實的新趨勢。

既然脫胎自傳奇、話本的長篇章回小說里可以升騰起近現代藝術價值觀念衡定出的古典文學杰作和時代標桿式的文學精品典范，今天在成型機制、傳播范圍、話語性質、社會功能、美學品位等各方面都與古代的傳奇、話本和章回小說遙相類似的網絡小說，也大有可能涌現出值得在未來某一時期被經典化的重要文本。而在具備這種潛質的網絡小說問世之前，或許我們首先會看到的就是如同當下這樣以雜合、拼接甚至僅僅是表面和淺層的點綴的方式呈現出來的網絡小說脫“玄”向“實”或虛實相挾的過渡狀態。惟因其處于兩種原本差異極大的寫作路數的折中、雜糅狀態，所以藝術品貌還多帶生澀、毛糙痕跡。

相較之下，敘事更圓熟、語辭和構思更精致也更老到的文本，在當前的網絡小說領域，至少從宏觀態勢看，赫然可見的高地依舊聳立在非現實和非當代題材的創作中。2017年的年榜上，已完結作品榜單上位居第一、第二和第四的《孺子帝》《朱顏·鏡》《燃魂傳》，未完結作品榜單上名列前四的《未亡日》《牧神記》《平天策》《大漢光武》《古蜀國密碼》及第八、九名《劍來》《一念永恒》，以所述故事的基本框架和主體風格論，分別屬于架空、玄幻、仙俠和科幻、玄幻、玄幻、歷史、奇幻、修真。若把仙俠、修真視為東方玄幻的兩種亞類型，把架空文和歷史文歸并到高一層面統合為述史類，再把科幻、奇幻和玄幻也總括起來，概稱為幻想類，那么，以上10部作品實際上只占了敘事文類譜系中的兩個區段、五條譜線：述史（內含架空和歷史兩種文類）和幻想（內含玄幻、科幻、奇幻）。

這當中，只有玄幻可以看作是從網絡小說寫作中原生的文類。以史料做主干和基石的正統歷史小說，和在此基礎上搭配了比重或大或小的架空要素（見諸史載的歷史人物與歷史時空場景之間的錯位，或對人物與場景兩方之一的刻意虛構）的架空歷史小說，都同樣應歸屬于前網文時代即存續悠久且覆蓋寬廣的述史文類。至于科幻和奇幻這兩類話語，在近代中國文學和西方文學全面匯流之始，它們就已在文白間雜的漢語文學世界里發育成了敘事體例和敘事要素相對完備的創作雛形。如追索其敘事元素和思維范式由來所自的本土蹤跡，更可溯源到先秦兩漢的文獻典籍。

三

基于上述，不難明白，高居在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的最新榜單上的這些作品，乍看類型不一，實質上的寫作機理都是如出一轍。它們都是以網絡書寫和網絡傳播即時并行的新表達形式縫合并重組當代生存經驗和傳統文學資源的結果。對此覺悟得越早的作者，方向感就越強，構建作品的依托就越堅實，磨練出的筆力和文思就越精到。對此懵懂無感的作者，則容易陷入原地打轉、徘徊不前，寫作激情衰退、創造活力枯竭的窘境。用近年流行在網文界的熱詞IP來講，走過了20多年成長道路的網絡文學，現在軀體機能已經發育成熟、主體意識已經壯大定型，接下來的進退行止和起落興衰，主要不是取決于如何釋放和轉化那份自顧自地抖機靈的小IP，而是取決于能在多大程度上調動起全副的意識和機能，向整個民族文學傳統資源歸依、尋根，從中吸收深層營養，求得與非網絡文學同出一系而枝脈更加新鮮蓬勃的大IP能量和大IP背景的支持。

與此相應，在對網絡小說創作現狀進行分析、評判和對網絡小說下一步健康、合理的發展前景提出期許或要求的時候，文學評論或文學研究界乃至行業、產業主管部門也應更多地換用看待文學而不是非文學或另類、各色的特殊文學的眼光，換用看待可以信賴也可以依靠的文學創作世界里的成熟主體而不是幼稚主體的眼光。中國文學尤其是近現代以來的中國文學主流與基調在寫實，最強勁的精神取向在反映論和典型論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似的合力驅動起來的現實主義。萌發于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大地上的網絡文學，注定不會脫落或游離在中國文學的傳統血脈和精神氣場之外。在傳統的中國文學道路上出現過的足跡、遺留下的經驗，遲早會重新閃現、重新激活在網絡文學的新形式中。

這里面，自然包括用述史的方式、用編織幻想的方式來盡到寫實的功用，來折射和彰顯現實主義的精神光彩。這一點，在目前我們憑著文學的尺度優中選優，從200多部寫得較為精心的網絡小說中只能選出一個非直接觸及現實題材和非嚴格采用現實主義手法的作品居多數的佳作榜單時，無疑更值得以實事求是的態度，做切近實際的深入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