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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棲居于潮落潮起
    來源:《天津文學》2018年第5期 | 黃桂元  2018年05月18日07:59

    黃桂元,文學創作一級,天津市作協副主席。在百余家海內外報刊發表各類文學作品與批評文章約三百萬字。部分作品曾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讀者》等數十種報刊轉載,入選各種年度中國最佳作品選本十余次,出版長篇小說、文學評論集、散文隨筆集、作家評傳六種。

    隱約雷動

    1978年春寒料峭,我們衣衫不整,滿血復活,集結在綠樹環繞的南開校園主樓。中文系111教室是階梯構造,空間闊大,腹地縱深,很適合檢閱77級陣容的成色。十二生肖一應俱全,齊聚于同一條起跑線,其中僥幸搭上末班車的大哥大姐居多。別管十七八還是三十幾,我們習慣了“散養”,童心依舊兼野性未泯,難免會有調皮搗蛋、沒大沒小、臨陣磨槍、起哄架秧子、人約黃昏后、隱秘結婚的“劣跡”,以滋養貧血的青春。至于一些人如何成為學霸、大亨和棟梁,那是后話。

    既然是大學生就沒有不輕狂的道理,而中文系學生的輕狂則更是透著不知天高地厚的自負和輕慢,似乎當代文學百廢待興,不搞幾個文學社拯救一番,簡直就是對不起后人。這源于一種滴血的情結,每每文學名刊新鮮出爐,爭相傳閱,大驚小怪,品頭論足,煞是熱鬧,《班主任》《傷痕》《神圣的使命》《我該怎么辦》《天云山傳奇》《犯人李銅鐘的故事》《大墻下的紅玉蘭》《剪輯錯了的故事》等影響一時的作品,都曾經是我們熱議的話題。我們的眼力的確不錯,那些小說果然撐起了新時期“傷痕文學”或“反思文學”的堅硬骨架,我們也成了一段新時期文學風景的見證者。

    《傷痕》最初發表在《文匯報》,據說當時全中國讀這篇小說流出的眼淚可以匯成一條河,引以為傲的是作者盧新華居然是同為77級的復旦中文系學生。我讀《傷痕》及同類題材的小說很少落淚,這當然不值得炫耀。不過也有例外,讀發表在《收獲》1979年第二期復刊號的《鋪花的歧路》,我的枕頭就被淚水濡濕了。小說寫了女紅衛兵白慧參與毆打過一位女教師,不料她后來結識的男朋友常鳴竟是女教師的兒子,故事之外,便多了懸念,比如,白慧毆打過的那位女教師,究竟是死是活,一直是個謎團,這個懸念折磨著白慧,也揪扯著讀者的心。作者的敘事才華也很打動我,印象最深的,常鳴對白慧講述母親被暴打的場面時情緒激動,一屁股坐在鋪得平平的淡藍色床單上,床單的皺紋向四周炸開,好像坐碎了一塊玻璃……這個細節攪得我整夜恍惚。聽說作者馮驥才是天津的,我深感驚異。據說小說原題目叫《創傷》,完成的時間不比《傷痕》晚,由于刊物出版周期原因而發表延遲,為避免題目撞車而臨時改為《鋪花的歧路》,不然,說不準新時期第一個文學思潮就是“創傷文學”了。當人人心里都有傷痛時,最要緊的不是勵志、雞湯,而是伸冤、喊疼,誰捷足先登喊出第一聲,就有可能被寫進文學史,有點類似于中彩。若干年后,當盧新華被鳳凰衛視主持人問到小說《傷痕》時,也的確是如此回答的,哦,你問的是那張“彩票”?盧新華可以自我調侃,歷史老人卻最尊重歲月真相。

    我從小就被視為“根紅苗壯”,周圍接觸的多屬于“物以類聚”,對于那些因出身“原罪”而噤若寒蟬,因政治原因而家破人亡的悲劇比較隔膜,缺乏感同身受。但我還是被驚嚇過。那年剛進中學,一個下午我見黑板下面空著,隨手用粉筆畫了只齜牙的狗,正畫著,就聽背后有人大喊黃桂元,你好反動!我驚回頭,看到的是排長的一雙怒目。那時中學模仿軍隊建制,班集體為排,年級為連,排長就是這個班的學生頭兒。排長的父親是老工人,出身苦大仇深,他手指戳向黑板厲聲質問,領袖像掛在上面,你畫狗,嘛意思?說著拽我去找輔導員張老師。張老師聽了排長報告,低頭不語。我傻眼了。張老師是位歸國華僑,身子瘦瘦巴巴,對學生活動總是聽之任之,近乎軟弱。我開始抹淚。張老師忽然抬起頭,操著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問我,聽說你父母都是老紅軍?我嗚嗚哭著,說是。張老師又用商量口吻征求排長意見,老紅軍跟毛主席爬雪山,走草地,說老紅軍的孩子反動,不太可能吧?排長緊咬嘴唇,遲疑著點點頭。張老師又說,黃桂元同學也要多注意,不要再亂寫亂畫了。我永遠忘不了張老師和善的目光。同時也意識到,即使“紅后代”,也不可忘乎所以。

    父母曾是我的政治“護身符”,這固然不假,若說我是“溫室里的花朵”,卻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的童年記憶始于斷崖,而非花叢。6歲喪父,9歲失母,我像是一只破殼小鳥,一下子面對滿天烏云而茫然無措。我成了一個愛哭的男孩兒,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孤兒偏偏是我?為了找到寄宿學校,我曾四次轉學,仿佛不是學生,而是一個背著書包和行囊行走于一所又一所學校的過客,行蹤可疑,居無定所,老師對不上號,同學總是生面孔。我15歲過早地走進軍營,其實沒有什么可榮耀,我的目的近乎卑微,就是找個歸宿結束漂泊。我并非一無所得,生活給予我的最大饋贈,就是可以用文學取暖。如今看來比起一代人的傷痕,我的故事微不足道,打個蹩腳的比喻,這是整體性與個案性,或全民性與私我性的關系,怎可同日而語?不過,一切都成了過去。

    這年7月,《人民文學》發表了《喬廠長上任記》。我加塞兒先睹為快,理由堂而皇之,我認識作者。有同學很好奇,追問你真的認識蔣子龍?我信誓旦旦,這事還能假?又補充一句,也可能,他不認識我。頓時引起一陣哄笑。我說的是實話。我在《天津文藝》(《天津文學》前身)詩歌組曾供職兩年,借助近水樓臺,見過其“廬山真面目”,他每次來編輯部的小樓,都會有“子龍來了”的消息在各屋傳開。他一般是去小說組,并不落座,直奔主題,完事扭頭便走,虎步生風。有幾次,我都是扒著玻璃窗,目送樓下不遠處他的背影匆匆消失。

    一段時間里我亢奮不已,眼前總有個毛遂自薦、大刀闊斧搞改革的人物形象晃來晃去,他的名字叫喬光樸。不久前,郭沫若曾引用“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古詩,激情預言“科學的春天”即將到來,但誰都清楚,若無經濟振興,何談“科學的春天”?在我看來,喬光樸就是先覺式的經濟實干家,而作者骨子里的英雄主義情結也很對我的胃口。我一氣呵成寫了篇閱讀心得,題為《卓有成效的探索》,寄給了《天津日報》。二十多天過去,文章發表了,前面特意加了“編者按”,滿滿一版只發了兩篇評論,主打文章對小說持否定意見,且措辭嚴厲,我的文章作為陪襯被放在右下角。編者的傾向性是明顯的。之后《天津日報》擺開陣勢,接連又編排了三個整版,否定方版面突出,長篇大論,可聞到漸濃的火藥味。很快,便有為小說撐腰打氣的聲援文章紛紛亮相,國內一些重要報刊參與其間,蔣子龍也被視為“改革文學”的開創者和旗幟性人物,當屬時勢使然。如今,當中國人源源不斷地享受“改革開放”帶來的巨大紅利時,這樣一篇隱匿于歲月深處的小說,尤其值得我們尊敬。

    當年僅僅是一篇即興揮就的自投稿,卻成了我的評論“處子秀”,并左右了我未來的文學方向,是我事前沒有料到的。我不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浪漫幼稚,多愁善感,理性薄弱而感性膨脹,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與文學評論為伍,日后被“架上”批評的戰車而左支右絀,無法退身,也是一種宿命。

    春風化雨

    洛杉磯的天氣即使在冬季也總是透透亮亮的。那個早上它卻晦暗朦朧。我打開窗子,細雨如織。這時有敲門聲。是萍子。我做出請坐的手勢,她站在門口不動,面色淡漠,說吃完早飯我們就走。

    我明白了。這一天終于來臨。

    早飯有些沉悶。然后我隨萍子上樓。她進了衛生間,“砰”地關上門。我在門外踱著步,問怎么是今天?外面在下雨。這話我自己都覺得透著虛偽。她在里面硬邦邦回答,這與下雨有什么關系,我可是替你著想,過幾天我可就沒時間了。我納悶她怎么會就沒時間呢,萍子開了門,說我肚子下面長個小東西,醫生讓我下星期動手術。我著實一驚,不會有大礙吧?萍子穿上外套,并不看我,顧自往外走。自從分手的事擺上桌面,我就被萍子視為一個與她不再相干的外人,她不愿談,我就沒有資格深究,可畢竟是身體里長的“小東西”呵。我跟在她身后,說還是先看病,其他的事,拖拖也行……萍子站住了,嗓音的分貝在升高,拖拖?還有必要么?你這次為什么來洛杉磯?別擔心,醫生排除了惡性的可能,你的既定方針不受影響。我瞧了瞧樓下,那段日子她的父母正來美國探親,我低聲說,即使去領事館,最好也別讓孩子和老人知道。是的,我無法面對杉杉,她未滿12歲,根本無力扭轉父母加給自己的命運。我也無法面對萍子父母那一雙日漸衰老的眼睛,盡管他們并非毫無思想準備,但畢竟已是古稀之年。我從小失去雙親,這些年他們待我如同兒子。萍子冷笑道,這種事能瞞得住誰?不過放心,他們還沒有老糊涂。

    乘車去領事館的路上,雨淅淅瀝瀝一直未停。車窗玻璃上爬滿了晶亮的水痕,像是掛著一雙雙流淚的眼睛。萍子開著車沉默不語。她完全想開了。到美國后,我發現她其實活得很粗糙,平時就連最簡單的化妝也省了,真正的素面朝天。這使她明顯老了許多。我的心一陣凄涼,趕緊移開了視線。

    剩下的日子可用難堪形容。萍子陌生得像霧中人。她只是一個與我曾共同擁有一張結婚證的女人,一個我的女兒杉杉稱之為“媽媽”的女人。我在這里成了多余的人。我的生活被一再刪減,僅僅是一日三餐和晝伏夜寢,近乎行尸走肉。

    依然記得,15年前初次去她家,我的身份還只是她哥哥的同事。正聊著,屋外一陣響動,她哥哥欠起身,說我妹妹來了!話音未落,萍子拎包進來,她步態輕盈,驚鴻一瞥,又悄然離去。日后我與萍子完婚,才悟出她哥哥的良苦用心。萍子學的是機械專業,在一家研究所當繪圖員。每次下班都是我先回家,剛蒸上米飯,便聽到房間鎖孔里有轉動鑰匙的聲音,我扭過臉,視線里一只滿滿的車筐正順墻角落在地上,車筐里是肉菜蛋之類副食品。這樣的鏡頭每日傍晚都要重復,持續了約3年,便隨著她調進一家大型商貿公司戛然而止。

    萍子很快就受到賞識,當了計劃科長。公司每年都要進京爭取一定數量的經營權、許可證,一旦受阻,都是她臨危受命,馬到成功,她也成了下班沒準點且經常出差在外的超級大忙人。這時鄧小平“南巡”講話發表,春潮涌動,全民皆商,誰手里都煞有介事地握有貨單、批文、車皮,似乎熟人見面不談上幾句水泥、鋼材、水果、服裝、糧油、煙酒什么的,簡直就不配活在熱氣騰騰的中國。

    1992年冬季,萍子做出了一項顛覆舊日人生路徑的決策:辭職南下。公司領導怎肯放她?再三挽留,但萍子去意已決,不愿沉淪于大鍋飯,甚至不惜與檔案“拜拜”。可真要丟掉鐵飯碗,她又信心不足,問我的意見,我說,既然天時地利人和條件都具備,不妨試試,不是誰都有機會實現自己的價值和夢想的,至于這個家,盡可放心,杉杉我會照顧好的。她問失敗了怎么辦,我壯著膽說,那就回來嘛,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吐血掙稿費還養活不了你?話一出口,我都被自己感動了。其實我很心虛,我這么一位無用書生敢拍胸脯說狠話,完全基于我對她能力的判斷。況且也需要我這么表態,機會來了不去試試水性,她會抱憾終生。萍子聽了,激動得抱住我淚花漣漣,并承諾此番南下打拼是暫時的,兩三年里賺個十萬八萬,就回來過安穩日子。

    那時候,我對她將來可能會遭遇的逆境想得貌似周全,諸如上當、遭劫、被坑、破產等等不測,都替她考慮到了,單單遺漏了一個最容易忽視的后果:這是一條不歸路。其實有些好事者早就斷言:這對夫妻這么天南海北下去,分手只是個時間問題。萍子對我轉述,是當作玩笑說的,我們嘻嘻哈哈,誰都沒有多想。萍子第一次回津是在轉年冬季。她手持磚頭狀的“大哥大”,駕一輛黑色“馬自達”日出夜歸,環佩叮當,盡顯華貴。我過的是以不變應萬變的靜態日子,長年在爬格子編稿子,與萍子動蕩刺激的商戰生活相比,有天淵之別。美國企業家哈默說過,人一旦進入商界,如同站在一列呼嘯的戰車上,身不由己。當了老板的萍子曾在海南被騙過,對商界不講規矩的厚黑行為深懷恐懼,終于移居美國。我戲言,香港1997年才會實現“一國兩制”,我家卻先行進入了“一家兩制”。這個過程是潛移默化的,渾然不覺中,夫妻就已不再同路,甚至陌路。

    1996年元月,我第一次到洛杉磯,她就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了我:去,還是留。這個選擇太過沉重,對于年已不惑的我,并不亞于“生,還是死”的哈姆雷特之問。湖南作家閻真在加拿大求學其間,寫過長篇小說《白雪紅塵》(國內出版改名為《曾在天涯》),把這種兩難選擇表現得驚神泣鬼,我攥著這部書,曾在洛杉磯住所旁的一條伴山坡道久久徘徊。那是個黃昏。身邊不時有人走過,或白或黑或男或女,嘴里吐出一串串英語,和我毫不相干。我站住了,喂老兄,你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怎么會在這里出現?夜幕垂臨。我佇足仰望,星空迷亂,似有無數神秘的眼睛在注視我。俯瞰山下,洛杉磯像個巨型魔幻場,密集閃爍的車燈匯成奔流不息的波浪。據說洛杉磯已穩居華人移民數量之最,我也曾試圖為自己的留下尋找理由。難道還有什么比家人團聚更重要?有人說,移民相當于重新投胎,在有限的一生中活過兩回,既然如此,何樂不為?一個人活過兩回,難道不是天賜的幸運嗎?但我還是搖了搖頭。王小波說,移居異國,人生主題就會被改變;周國平則憂慮,移居他國,所有的人生問題都會被簡化為生存層面。這也正是我難下決心的痛點。放棄并非逃避,歸來也不等于敗陣。我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渴望回到天津,回到熟悉的小屋子里,聽潮聲臨窗,繼續爬格子編稿子,日子雖普普通通,卻實實在在。

    一周后,我如期在洛杉磯國際機場登上返程航班。我把揪心的最后一瞥留在了大洋彼岸,那里畢竟有曾與我相濡以沫的親人!我戴上墨鏡,為的是隱藏淚光。至于在國內朋友和同事眼里,我的歸來,是愚蠢抑或明智,墜落還是升華,都不重要了。

    回到空蕩蕩的家,我在一片狼藉中翻檢舊人舊物,像是在清理生活廢墟。裙子。大衣。化妝盒。墨鏡。圍巾。2冊業務筆記本。一捆顯然再也派不上用場的機械專業書。箱子里有一副嬌小的手套,羊皮的,杏黃色,我甚至不敢碰它。以往冬天,出門前她把小手伸進手套的習慣動作歷歷在目。我在抽屜里摸到一盤滿是灰塵的錄音磁帶,手觸電般縮回來。磁帶錄著曾經的一家三口說笑聊天,節假日里,萍子常常一邊做家務一邊反復聆聽,如今卻有隔世之遙。還有那件我去上海出差時買的毛衣,價格低廉,萍子卻如獲至寶,急急穿上對鏡子左右轉動,一臉燦爛。但萍子下海之后,我再沒有能力讓她驚喜了。

    枯坐中,幾滴咸澀的淚水順著我的面頰滾落下來,終于釀成一個男人的失聲慟哭。“時光的河入海流,終于我們分頭走。沒有哪個港口,是永遠的停留。”一些年后,我聽到林志炫唱的這兩句歌詞,覺得仿佛就是為我定制的。別了,洛杉磯。為結束,也為開始。

    遙遠闌珊

    某日,有位朋友聞訊而至,打量著我問,我是為你悲傷呢,還是向你道喜?我沒好氣說,本人淪落至此,喜從何來?朋友壞笑,說這件事要看怎么理解,就算分手是個打擊,為它悲傷,卻大可不必,它的另一層含義是什么?是重獲自由,你離開一棵樹,卻擁有了一片森林,還不是喜事?我說,喜事?你何不爭取一下?朋友拍拍我肩頭仰天長嘆,上蒼不公啊,你以為,誰都像你那么好命!我啞然,苦笑。

    實際情形卻是,我何時起居,與誰交往,溫飽如何,是死是活,不再有人過問。日升月隱,秋去冬來,我的日子有如鐘擺,了無生氣。我常常伴書枯坐,閉目養神。據說馬克思當年常在自己房間走來走去,時間久了,地面竟被磨出一道道凹槽,許多經典思想就是那樣形成的。我也作沉思狀,在屋里來回走動,腦子卻一片空白。

    一天傍晚,同為單身漢的兩位朋友咋咋呼呼攜酒造訪,美其名曰來個“雄性”小聚。幾杯酒落肚,開始口無遮攔,話題就扯到了單身的利與弊,認為托翁那句“幸福的家庭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的名言,用來形容單身也成立。所謂利,已是共識,不用多說,弊呢,每一條都沉甸甸,不能細琢磨。酒喝到午夜時分,臭烘烘的三個單身漢才肯罷休,分別在床上和沙發上東倒西歪,鼾聲起伏,睡姿三分瀟灑四分憨相還有四分悲壯。隨著明晃晃的太陽照常升起,大家各自奔逃作鳥獸散,活法依舊。

    有時候我也出去散步。“五大道”深處,躺著一條又短又窄的百多米小路,極不起眼,卻居然叫香港路。我的想象中,香港不僅神秘,遙遠,而且構成了一個無比超級的“大”。那種“大”,容納了太多的豪華、顯赫、摩登和富有,五光十色,奇形怪狀,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那種“大”,還隱喻了一個不真實的夢,與我有限的歷史知識和人生經驗格格不入。

    戲劇性的是,有一天我竟然“搖身一變”成了香港的“女婿”。其實,思維稍微正常的人,都能看出這件事的發生有著無數的不可能和不現實。記得第一次聽到有關波的介紹,我甚至覺得挺搞笑,姑且不說洛杉磯和香港對于我本無區別,單從世俗角度,我和波的落差是顯見的。香港女人難道不是比任何內地女人都更實際,更挑剔,也更懂得有錢的快樂與沒錢的苦惱嗎?在可以想象的港人價值觀中,我這個內地半百書生,絕對不是一個值得浪費時間和精力的婚姻人選,沒有這種自知之明,也真是白活了一把年紀。至于如何處理一國兩制的婚姻,我更是想都不敢想。何況我從美國回國那年曾落地香港,并沒留下值得懷戀的印象。那是一堆密集而逼仄的“水泥森林”,直通通戳向低窄的天空,狹窄的馬路,人如蟻群,車似蟲隊,塞滿了我的視野。特別是內地口音在這里不受待見,使人興致大減,難以親近。我只待了兩天便離去。后來我答應介紹人與女方走走看,更多出于寂寞。

    然而波的出現,一切變得不一樣了。波說,在香港接觸的多是生意人,已經厭煩,很希望找到一種清清爽爽的異性感覺,不一定多浪漫,但一定沒有雜質,找到了,西藏雪山、黃土高坡也是天堂。我問找到了嗎?波說,拜托,幫幫忙!說完大笑。

    波的選擇理所當然地招致女友們的一致反對。她們最初覺得波不過是隨便說說,波還年輕,憑她的條件完全可以好好挑一挑,借助婚姻過上富有的生活,告別奔波勞碌。她們甚至沒有聽說過天津,退一百步,即使考慮天津,也不該完全不顧對方的經濟狀況。她們萬沒料到波這次動了真的。她們批評她太過幼稚,忠告她擇偶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事業,在香港生活了這么多年,還這么不開竅,不成熟?一位閨蜜甚至聲淚俱下苦苦相求,姐妹一場,我不能見死不救!波卻主意已定。一段時間,她有意疏遠了女友,不是怕自己動搖,而是眼不見耳不聽心不亂,波說她不希望因為自己而破壞了女友們的好心情。

    隨之,“愛屋及烏”,親近香港也成了順理成章。香港的百年滄桑堪稱“冒險家樂園”的精華版,若真正容納香港的繁榮史,需要一部厚厚大書。喬爾?科特金在《全球城市史》中認為,成為世界名城,應具備三特質——精神、政治、經濟。香港的殖民史經歷,決定了其精神根系是漂浮的,但它的經濟作用卻如巨大的魔術杠桿,足以撬動東西,輻射全球。香港城市功能運轉之安全、繁忙、秩序,也是有口皆碑,具有典范意義:它以法治為根本,所以安全;它視效率為命脈,所以繁忙;它認和諧為歸宗,所以秩序。這就是為什么香港這個位于維多利亞港灣的“彈丸之地”,至今仍讓世界不敢小視的根由。

    一個周末的清晨,波帶我出門,換了兩次巴士,風塵仆仆趕到大嶼山的靈隱寺吃素齋,與眾僧虔誠請教,傍晚方歸。這種樂此不疲的往返,曾填滿了她許多的周末日子。我想象,這大概就屬于波在香港的“風花雪月”了。波卻說那不過是讓自己遠離浮躁、融入靜鄉的一種方式。但節假日里,朋友們在一起聚餐,看電影、聽音樂、觀話劇,跳交誼舞或“卡拉ok”一把,也是常有的。波老家在北京石景山區,典型的“北京大妞”神經大條,在香港說粵語,離開香港便是一口京片子,移居香港近20年,早已入鄉隨俗,斂聲靜氣。她在一家“朝九晚五”的公司當文員,每天6點半起床,洗漱簡妝,熨燙衣物,收拾房間,7點半準時離家,雷打不動。起初我不明白,公司距家只有5站路,何至于如此早早,匆匆?后來知道,她8點到公司,用10分鐘吃早餐,然后打掃房間,記錄、歸納、整理晚間收到的各種傳真、快遞,分門別類擺在老總案頭,算是一天工作的開始,且十五年如一日,從未請過一天假。我驚呼你比勞模還勞模啊,波卻嫌我少見多怪,在香港,大家都是這個樣子!

    于是在我眼里,勤勉、敬業的波幾乎就是新一代港人的縮影。不過,波也時有“無知”的表現。相識初期,波對香港“回歸”的意義全無心得,總覺得那么宏大的事,輪不到她來考慮,她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波喜歡粵菜的精致,晚茶的氛圍,挑剔內地北方的大盤雞、大碗肉、大杯酒的粗制濫造。有時候聊天,波會下意識脫口而出,“你們國內”如何如何,我聽著不是滋味,問她,香港難道不是國內?她一愣,說香港是特區呀。我說香港再是特區,也是“中國香港”,中國“特區”啊!波眨巴眨巴眼睛,不好意思地點頭,說這么復雜,搞不明白。有趣的是,波對于“國家大事”常常一臉茫然,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古訓更是聞所未聞,其缺乏政治常識的“小兒科”水平每每讓我哭笑不得。比如,她不懂得何為人大、政協,不清楚“一把手”是什么官,奇怪內地城市的最高長官何以不是市長而是書記?卻對港臺巨商的發跡秘史,明星的八卦新聞如數家珍。面對美國金融海嘯的危機不斷加劇,波先是擔憂,后來說自己已經不擔心這些了,外面海嘯再厲害,有中央扶助,香港的腳跟就可以穩穩當當,不會跌倒。以前夏季來臨,香港屢屢受到八級以上的“風球”襲擾,令人驚恐不安,“回歸”后,“風球”依舊會有,卻總是沿著維多利亞港灣擦身而過,咆哮著轉向其他沿海城市,香港竟然成了安全的避風港,她覺得蹊蹺,又開心。我半信半疑,但還是認同波的結論:“回歸”多好,瞧,老天爺也在護佑香港呢!

    波不久遷居內地,扎根天津,迄今已有11載。她先在外企打工,同時考下了從事保險業務的資格證書,又在無錫某酒店當經理,在上海某公司做管理,在北京搞過直銷,風塵仆仆,拳打腳踢,忙如旋風,這種打拼狀態把女友們過去的擔憂、忠告一一坐實。此情此景,總使我生出似曾相識的恍惚。我為此愧疚不已,波卻從無抱怨,說先生和喬喬在,家園就在。她還引用蘇東坡“此心安處是吾家”的句子,對內地乃至中國的發展前景非常看好,她說她喜歡天津,相互依存,感恩生活。說這話時,她的笑容質樸,真誠,知足,竟使我受寵若驚。

    生命謠曲

    公元2008年5月12日,我正在西安參加一個期刊會議。

    一早,按照日程,主辦者安排與會人員驅車去乾陵參觀。下午兩點多,我們從十五米深處的“太子墓”拾級而上,回到出口,沿一條寬闊平坦的石磚路朝數百米遠的“公主墓”方向走去。在刺眼的陽光里我們邊走邊聊,忽覺地面似在痙攣,腳跟有些踉蹌,有人喊地震了!大地果然有如巨大的搖籃,我們的身子也隨之顛簸起伏,這種狀態持續大約一分鐘,同行的兩位高校女教師驚慌失措,竟緊緊摟抱一起,像是遇到了世界末日。

    大地不再晃動,一切回到沉靜。依然天空湛藍,大地青翠,陽光燦爛。大家三三兩兩地議論著剛才的震感,話語輕松,并沒有覺得問題有多嚴重。然后按照既定安排,我們來到“公主墓”入口處。年輕的女講解員提示大家,這個墓穴比剛才去過的“太子墓”還要深,還要大,大家自己選擇,繼續參觀的,請跟我走。畢竟剛剛經歷了明顯震感,多數人面面相覷,只有五位“勇敢者”作不在乎狀,尾隨著講解員次第沿階而下,鉆進幽暗的墓穴深處,圍著那個沉睡千年的棺槨細細觀察。這其中就有我。

    從“公主墓”出來,已有人接到手機短信,說震中在四川的一個叫做“汶川”的地方。大家紛紛猜測那里的受損程度。一位蹣跚老者自言自語念叨著,應該給兒女們打個電話,報報平安。我的心抽搐了一下。隱約間,仿佛有謠曲在耳邊出現。我想起了襁褓中的小女兒喬喬。此刻,整個世界在她的意識里混沌如初。她還沒有語言表達能力,更不可能懂得,此時遠在西安的老爸的一路平安對她意味著什么。而只有我明白,剛才我之所以深入墓穴,多少有些虛榮和逞強,這樣做,對喬喬是一種負責任的行為嗎?我感到了內心的疚痛和煎熬。

    記得會議期間,與會者閑聊起各自的家庭,有人問起我的孩子,我說,可不比你們輕松,我的孩子還小。對方打量著我問,兒子嗎,在讀小學?我說是女兒,剛剛四個月,不好意思。眾訝然,一連嗬嗬,不簡單,女兒孝順,老來有福!我卻聽著不入耳。胡適在自己有了一個兒子后,曾著文談到:“我想這個孩子自己并不曾自由主張要生在我家,我們做父母的不曾得到他的同意,就糊里糊涂地給了他一條命。況且我們也不曾有意送給他這條生命。我們既無意,如何能居功?如何能自以為有恩于他?他既無意求生,我們生了他,我們對他只有抱歉,更不能‘市恩’了。……至于我的兒子將來怎樣待我,那是他自己的的事。我決不期望他報答我的恩,因為我已宣言無恩于他。”據此,他主張,父母不要把“兒子孝順父母”列為一種“信條”,更“不要把自己看做一種‘放高利貸’的債主”。胡文寫于上個世紀初,百年過后,今人在倫理哲學層面卻并沒有太多超越性的進步。

    與許多偶然或疏忽的情形不同,我家喬喬的呱呱墜地是一群親人刻意為之的結果。出于諸多原因,我和波艱難地策劃了這個生育事件。我們以年近半百的身體劣勢,并沒有經過喬喬的允許,強行讓孩子付出有可能先天體弱的代價,把她帶到這個人滿為患、變數莫測的世界,不管出于何種冠冕堂皇的考慮,都屬于自私行為。喬喬就這么別無選擇地有了我這個名副其實的“老爸”。她將經歷咿呀學語,蹣跚學步,將和同齡孩子一起玩耍,一起讀書,一起長大,當同齡小伙伴們的父母親還處在盛年,她的父母雙親卻已進入黃昏老境。她的笑容將不再單純,她的心智會提前成熟,她將用稚嫩肩膀過早地負重跋涉。

    回到天津,我常常抱著喬喬站在窗邊,望著街頭熙熙攘攘的車輛和人群,輕輕哼著自編的謠曲。喬喬在我懷里睜大羔羊般的亮晶晶眸子,驚奇地注視我,使我隱隱不安。我問喬喬,你是不是疑惑,我真的是你的老爸?喬喬的眼睛睜得更圓了,好像什么事都懂。有時候我在想,只要喬喬能一天天健康成長,幸與不幸,都不重要了。

    喬喬在一天天成長,而遠在洛杉磯的杉杉早已長大成人。

    忘不了幾年前的一個早上,睡夢中的我突然被電話鈴聲驚醒了。我懵懂著爬起來,聽見杉杉告訴我,她和媽媽已正式擁有了美國公民身份,剛剛參加入籍儀式回來。杉杉說得很隨便,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一陣啞然。我很想問,既然你已經拿到了綠卡,何必要急著入人家美國籍呢?嘴上卻囁嚅道,好啊,好啊……便撂下了電話。杉杉從此以后名實相符地不再是一個中國女孩了。我自信不是一個狹隘的“民族至上”主義者,選擇做哪國人終歸是女兒的權利,可作為她的父親,我實在無法超然地對待這個問題。

    杉杉不在身邊的歲月,最讓我牽腸掛肚的就是她的學業。杉杉不是個“乖乖女”,從小就很有個性和主意,這讓我喜憂參半。她10歲半移居美國讀小學,我認為是個失誤。那時候人們把美國想成了天堂,小學教育自然也是世界一流,還哀嘆孩子在中國只有“法西斯般”的學習而沒有花季童年。我清楚記得,在洛杉磯機場的接機口,萍子淚流滿面地捧著杉杉的小臉蛋親個不停,并說她已經為孩子聯系了一所小學,還聲討國內的“填鴨式”應試教育簡直就是摧殘兒童,孩子被無用的功課壓得喘不過氣,個性呆板,創造力萎縮,少年老成,即使考了高分也出息不大。我被說動了。我的認同源于我對杉杉的信任。說起來難以置信,那次我能夠正常出美國海關還多虧了杉杉。記得飛機降落在洛杉磯國際機場時正是中午。當我們推著行李車出關時卻遇到了一次“下馬威”,一位高大碩胸的黑人女關員忽然把我攔住,嘀哩嘟嚕說了一串英語,我哪里聽得懂,看我愣住,她開始搖頭,表情更加嚴肅,場面有些僵持。我忘記了杉杉的存在,這個小小的“救兵”拉一下我的手,踮起腳尖仰著小臉悄悄說:“爸爸,她讓你出示一下我媽媽的工作證明!”我趕忙從隨身包里找出萍子的美國公司名片,女黑人關員接過來看罷一笑,露出雪白牙齒,然后彎下胖身子,伸出厚嘴唇親吻了一下杉杉稚嫩的小臉蛋。在場的“老外”們也紛紛發出稱贊聲。我無意中了解了女兒的英語水準,也更加相信即使與土生土長的美國孩子相比,杉杉肯定不會比任何人差。

    杉杉一接觸美國小學,就再也不愿意回國了。每日她的學校放學之早,作業之少,簡直有些離譜,在一個不看重分數、缺乏學習動力的環境,杉杉也逐漸失去對學習成績的高標準嚴要求。上了大學,杉杉邊打工邊讀書,我行我素,逍遙自在。在美國其實也有大學生主動給自己加壓,用三年時間讀完四年的學分,杉杉卻相反,四年課程打算用五年、六年時間完成,理由很簡單,學習不能耽誤掙錢,不能降低生活開銷。平時她熱衷于同學的生日聚會,異性朋友漸多,回家沒準點兒,甚至偶有夜不歸宿。萍子在電話中抱怨孩子難管,我說事已至此,請務必管住杉杉兩點:一是千萬不能沾染毒品;二是不要成為未婚媽媽。我說這已經是底線了,其他的,讓孩子好自為之吧。我的牽掛鞭長莫及,期望值已趨于零,我想杉杉在美國活得健康,尊嚴,快樂,就可以了。讓我大跌眼鏡的是,曾幾何時杉杉居然化蛹為蝶,完成了人生的神奇蛻變。她用漫長的時間讀完大學之后,接著考取了北大光華學院國際EMBA學位。畢業回到美國,正趕上“摩根士丹利”公司在加州招聘,應聘者達4000余人卻只取兩名,經過筆試面試的層層篩選,杉杉殺出重圍,脫穎而出。“摩根士丹利”在美國財經界有“大摩”之稱,金融服務實力首屈一指,全球領先,她的聘用在朋友圈里一時傳為佳話。與此同時,杉杉也解決了婚姻大事,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成了北京“媳婦”。我進京參加她的婚禮,目睹新娘新郎大秀恩愛,那一幕,永遠溫暖著我日漸衰老的記憶。

    清夜捫心,我何德何能,竟能得到命運的如此眷顧?

    人類身居其間的這個藍色星球正在變小,可以接納任何的聚散離合,世事滄桑,生命謠曲,人間大劇。是的,活在潮落潮起的當世,沒有什么奇跡是不可能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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