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成長童話和“馬戲團敘事”的隱秘力量
來源:文匯報 | 向丁丁 2018年02月28日09:48
電影《馬戲之王》創(chuàng)造了炫目的奇觀,但它最終淪為保守的美國中產成功夢。這壓抑了“馬戲團敘事”本應具有的粗野的、生機勃勃的力量。而在英國女作家安吉拉·卡特的筆下,“馬戲團”成為人類小宇宙的隱喻,30多年前,她在時代變革的環(huán)境中,用想象力撕開了舊世界的一角。下圖書影均為卡特代表作。
當電影 《馬戲之王》 中黑白混血的女空中飛人在劇院旋轉樓梯上遭逢上層社會男友父母鄙夷的目光噙淚逃走,待男友在馬戲場大火中受傷落魄如 《簡·愛》 中羅切斯特方才可以在病榻邊握起他的雙手不卑不亢俯身一吻,我卻想起另一位女空中飛人———1984年問世于安吉拉·卡特長篇小說 《馬戲團之夜》中的飛飛,背上可疑地長著紅紫相間、巨大無比的羽翼,粗陶大臉上生著一雙肆無忌憚藍色大眼,想起她在荒涼冰原的木屋里馴化情郎,放聲大笑,邪魅又天真。當 《馬戲之王》 中馬戲團班主的太太在海岸邊忽閃淚目,對疑似出軌的丈夫作“我這一生唯一的愿望便是與所愛的男人終身廝守”的柔聲告白,我更想起飛飛,想起她粗啞、帶金屬質地的嗓音,想起她對身份同樣可疑的養(yǎng)母坦白,“我永不可能像羅莎琳對奧蘭多那樣,將自己交付于某個男子。”
今天影院里的 《馬戲之王》 在動人音樂、絢爛光影和矯捷身姿中復原了19世紀中葉的一個美國夢,就像一個略高于日常生活卻完全可以預測的成功傳奇。而30余年前卡特寫就的 《馬戲團之夜》 則隱藏著令人不安的訊息———光怪陸離的馬戲場聚集了來自世界角落的三教九流,它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它是一個人類的小宇宙。這個馬戲團表面上由一個穿筆挺的星條旗西服套裝、腰帶上閃著巨大美元符號的男子經營,其實它的發(fā)條旋鈕掌握在一個自創(chuàng)世紀以來未曾存在過、以至于只能以半人半鳥形象存在的女子手上。她以麗達的女兒海倫自況,是人類母親經由天鵝父親受孕孵化而生。但之后的故事證明她與海倫絕不相同。海倫的美雖然發(fā)動了駭人的戰(zhàn)爭,但她本身仍是欲望的對象,是男性力量爭奪的標的物。女空中飛人則發(fā)明自己的欲望,這欲望是逾矩與良善的奇怪混合物,是道德范疇之外的一套新奇規(guī)則。她為這欲望從煙霧繚繞的老倫敦出發(fā),一路向東,去到“俄羅斯的甜蜜笑靨”圣彼得堡,再跨越極寒凍原西伯利亞。旅程愈行愈遠,與舊世界文明中心的牽連愈來愈弱。她經歷無窮的冒險,到最后一只翅膀完全失去馬戲場上的燦爛色彩,另一只翅膀從根斷裂,裹上繃帶,失去雙翼的她看起來如同地球上任何一個普通的女子,她卻在累累傷痕中神奇地、無畏地、得意地,再造了自己。
故事開始于1899年冬天,一個別具深意的時間點,19世紀如燃燒到底的雪茄頭,即將被熄滅在歷史的煙灰缸中。在倫敦阿拉布罕劇院的化妝間,飛飛向來自美國的記者華爾斯講述自己的生平,后者是浪跡天涯的25歲年輕男子,灰色眼眸里流瀉著懷疑,打定決心要探究女飛人的秘密,連報道的名字也已想好:“世界大騙子”。然而當西敏寺的大鐘不可思議地一連敲過三次午夜,眼前的山魯佐德將一千零一個故事灑進涼沁夜色,混合著麝香、汗水和脂粉香的氣味淹沒了華爾斯的理智,他決定加入飛飛的馬戲團,跟隨她去離奇瑰麗的城市,穿越西伯利亞荒原,去描述異國情調和絕妙人物。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命運將被顛覆,他將記錄下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女性。
馬戲團的女飛人和馬戲團橫跨歐亞大陸的旅程,都充滿迷人的悖論。飛飛來歷不明,被歡場女子收養(yǎng)長大。泰晤士河邊的風月場構成了她的童年往事,一位膽識非常的女子一手創(chuàng)造了這個銷魂窟,她穿海軍元帥的全套官服,鼓勵手下的姑娘們追求智識、藝術,和與男性平等的權利———入夜前,這個地方傳出的是練習打字速記的聲音、吹奏長笛的樂聲和討論女子競選權的辯論。年幼的飛飛每晚在壁龕上扮演頭戴玫瑰花環(huán)的丘比特,14歲那年,她背上鵝黃色的幼翼突然萌發(fā)為羽翅,那位非同尋常的老板娘贈她一柄鍍金短劍,從此她在壁龕上扮演展翼的勝利女神:“在你所代表的這個新世代里,沒有女人會再被束縛在陸地上。”在風月場這個特殊的“學園”里,飛飛在逢場作戲中學會隱匿自己,不被男性貪婪的“看”封鎖在一個固化的軀殼內。
翅膀和短劍伴隨了女飛人此后漫長的歷險歲月,她的歷險是想像力的世界旅行,也是世紀末女性的成長寓言。她在怪胎收集者史瑞克夫人的女怪物博物館里經歷過絕對的惡,拇指姑娘、四目女孩、沉睡天使和雌雄同體人都是明碼標價的褻玩對象。她成為“怪胎們”的一員,她們互相守護,垂憐并救贖彼此的命運。她在“帝國豪華巡回馬戲團”里體驗了熱鬧的喧囂和血腥的痛苦,她知道小丑創(chuàng)造的歡樂與被迫忍受的羞辱成正比,知道人造盛景的背后充斥著暴力和詭計。她曾在俄羅斯大公的冷酷宮殿里觸摸到欲望的脈搏,也感受到寸寸逼近的死亡———差一點,她就變成大公的藏品,一尊沒有生命的標本。她在西伯利亞的凍原嗅到被復制的西方文明,明白原始部落里薩滿的儀式不過是變形的牧師圣禮。
旅程愈遠,現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愈淺,女飛人愈發(fā)成為一個謎題,或一則難解的寓言,一連串的悖論中透出令人窒息的人性之惡,但所有的掙扎又回應著那句卡特反復引用的莎士比亞:“人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啊!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特洛伊的海倫褪去男性凝視下的天真,她洞悉了人世間的丑陋,也理解了人性深處的高貴———這是漫長歷史進程中,世俗男權的捍衛(wèi)者向女性關閉的知識,這道大門一旦打開,女性自明、自覺的洪流將不可阻擋。在現實與虛構之間的模糊邊緣,勇敢無畏的女性認識著自己,也再造了自己。
馬戲場是女飛人一切歷險的瑰麗背景,它本就是狂歡之所,意味著日常生活的隱匿,邊界的打破,常規(guī)的顛覆。在西方世界的中心,飛飛扇動紫紅的巨大羽翼逃離地心引力,成為一個高高在上的奇跡;當她離開倫敦、離開西方文明的中心地帶,在寒帶針葉林間的小屋里,她用羽毛覆蓋了陪她度過全部旅程的情郎,驕傲地宣稱:“我來孵他,把他訓練成一個新的男人,正好配得上新女性”,那一刻,她是新世紀里正在出現的新女性的雛形。
作家鼓動著想像力的雙翅,穿越斯芬克斯的東西交界,撕開奇幻的一角,讓天光透進了世界。
(作者為復旦大學外文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