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最近，取材于中國古典小說《西游記》的韓國奇幻愛情喜劇《花游記》在tvN播出，劇本的角色設(shè)定可能會讓不少中國觀眾大跌眼鏡，在這部劇中，齊天大圣孫悟空與三藏法師談起了戀愛。

作為中國古典小說中的最大IP，《西游記》在全世界都不乏粉絲，但韓國人似乎對此尤其熱衷，影視產(chǎn)業(yè)隔三差五就要改編一下。前些年的綜藝節(jié)目《新西游記》也是大受歡迎，到今年已經(jīng)制作了四季。韓國人為何熱衷改編《西游記》？《西游記》在韓國的傳播和接受情況如何？

韓劇《花游記》海報

《西游記》東傳

由于地緣環(huán)境的影響，朝鮮半島文學到19世紀末葉為止都處于中國文學的影響之下。在15世紀中葉朝鮮文字創(chuàng)制之前，將近1500年的漫長歲月中，漢字和漢文都是朝鮮半島唯一的書寫系統(tǒng)。這種現(xiàn)象，即便在整個東亞文化圈中都是絕無僅有的。也正因如此，在很長一段時間中，中國的古典文學作品無需經(jīng)過翻譯便可為當時朝鮮半島的讀書人消化。

通常認為，中國明代長篇通俗小說《西游記》是在高麗王朝（918-1392）末期開始傳入朝鮮半島的。例如在當時流行的漢語教科書《樸通事》中已收錄了元代《西游記平話》的部分內(nèi)容《車遲國斗圣》?！稑阃ㄊ隆肪幮薜哪甏?347年，據(jù)此可知《西游記》最晚在高麗末期已經(jīng)傳入韓國。

元代《西游記平話》如今通常被認為是后來吳承恩所著《西游記》的母本，但原書不幸已經(jīng)佚失，只有《夢斬涇河龍》的主要內(nèi)容在《永樂大典》中有所記載，其余內(nèi)容無從得知?！稑阃ㄊ隆吩氖珍浟恕盾囘t國斗圣》，因此也就為研究《西游記》的早期故事形態(tài)提供了一手材料。

《樸通事》中的“通事”是對翻譯的稱呼，“樸通事”意即姓樸的翻譯

《西游記》講述的是唐三藏師徒一行到西天求取佛經(jīng)的故事。而高麗王朝尊崇佛教，“麗政甚仁，好佛戒殺，故非國王相臣，不食羊豕，亦不善屠宰”（《高麗圖經(jīng)》），各處修塔建寺，并且產(chǎn)生了現(xiàn)今韓國的國寶《高麗大藏經(jīng)》?！段饔斡洝吩诖藭r傳入或許有其時代背景。

高麗時期，木制觀世音菩薩坐像?，F(xiàn)藏于首爾國立博物館。

如今韓國方面可以確定的百回本《西游記》最早傳入的文獻記載見于朝鮮文人許筠（1569-1618）的《惺所覆瓿稿》第13卷《西游記跋》：

“余得戲家說數(shù)十種……有西游記云。出于宗藩，即玄奘取經(jīng)記而衍之者。其事蓋略見于釋譜及神僧傳，在疑信之間。而今其書特假修煉之旨，如猴王坐禪，即煉己也，老祖宮偷丹，即吞珠也。大鬧天宮，即煉念也，侍師西行，即搬運何車也，火炎山紅孩，即火侯也，黑水河通天河，即退符侯也。至西而東，還即西虎交東龍也，一日而回西天十萬路，即攢簇周天數(shù)于一時也。雖離支漫衍，其辭不為莊語，種種皆假丹訣而立言也，固不可廢哉！”

《西游記》傳入朝鮮半島后，引起了文人階層的極大興趣。洪萬宗的《旬五志》、沈縡的《松泉筆譚》、李圭景的《小說辯證說》等書中都有關(guān)于《西游記》的內(nèi)容。他們甚至專門收集了《西游記》中難以理解的白話詞匯和句子，先以手抄本的形式編成《西游記語解》，后以刻本出版，風靡一時。

現(xiàn)在可知最早的韓語手抄本《西游記》是溫陽鄭氏（1725-1799）于1786年至1790年間手寫《玉鴛再合奇緣》中第15卷的封面內(nèi)側(cè)所記載的書目。除此以外，洪一福（1794-1859）《第一奇諺》的翻譯本序文中也提到了朝鮮后期流行的代表性中國小說之一《西游記》。

《西游記》的韓語翻譯

《西游記》在國內(nèi)的傳播和影響，自然不用多說，1949年后僅人民文學出版社就印了近300萬部，其他翻印本、刪節(jié)本不勝枚舉，影響力正如魯迅所言：“承恩本善于滑稽，他講妖怪的喜怒哀樂都近于人情，所以人人都喜歡看?！?/p>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記》是在中國最為暢銷的版本

盡管朝鮮半島是《西游記》最早傳入的地區(qū)，但第一個外文譯本卻是日本人的貢獻。日本小說家西田維則以國木山人為筆名從1758年著手翻譯《通俗西游記》，直到1831年才正式完成，前后歷經(jīng)三代人74年的努力。

《西游記》的韓語全譯本則出現(xiàn)得較晚，這和當?shù)卣Z言發(fā)展的特殊性有關(guān)。要知道，盡管漢字傳入朝鮮半島更早，但他們并不像日本人那樣早早創(chuàng)制了自己的文字，而是在鉆研漢文化的道路上精益求精。甚至在15世紀朝鮮文字被創(chuàng)制之初的一段時間里，受到了一些士大夫的反對，因為“我朝自祖宗以來，至誠事大，一遵華制。今當同文同軌之時，創(chuàng)作諺文，有駭觀聽”（《朝鮮王朝實錄》）。當然，在價值觀已經(jīng)改變了的現(xiàn)代朝鮮半島人看來，當時對漢文學的追崇和重視顯得缺乏民族自主意識。但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nèi)，朝鮮半島漢文學水準之高，不僅受到中國方面的肯定，而且令他們深感自豪。

這種態(tài)度直到19世紀末葉大清帝國在甲午戰(zhàn)敗前后才轉(zhuǎn)變。漢字在東亞文化圈的地位悄然改變，朝鮮半島上的民族意識也伴隨世界潮流覺醒，文字作為民族主體性的象征開始受到空前重視。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由于經(jīng)歷過日本殖民統(tǒng)治、戰(zhàn)后韓國自身的文化政策等原因，從平民大眾到知識分子對漢文化的掌握程度都大不如前，已經(jīng)不可能做到直接消化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于是，以韓語注釋、翻譯和解說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作品才應(yīng)運而生。

目前已知的韓語譯本《西游記》主要有以下幾種：1、具永韓，民音社1966年版；2、金光洲，正音社1967年版；3、禹玄民，瑞文堂1975年版；4、金光洲、金浩城，明文堂1983年版；5、同伴人，1993年版；6、安義運，三星出版社1994年版；7、任弘彬，文學及知性社，2003年版。

但從嚴格的學術(shù)意義上講，真正的韓語全譯本只有任弘彬翻譯的。首先，民音社、正音社、瑞文堂、明文堂所出版的《西游記》在版本上沒有做過梳理和調(diào)查，而且有些翻譯作品對原作的詩歌或細節(jié)描寫做了部分刪節(jié)，故而稱其為全譯本不妥?！巴槿恕背霭娴淖髌穭t是中國延邊大學的朝鮮族教授們集體翻譯之后，又經(jīng)修改成韓語出版的，所以也并非韓國的翻譯成果。三星出版社出版的譯本情況同樣如此，譯者安義運是北京外文出版社的朝鮮族翻譯者。

直到2003 年，任弘彬翻譯的《西游記》問世才算是完全由韓國人獨立完成的全譯本成果。譯者任弘彬在序文中表示，他的翻譯是以明世宗時，即1587年前后金陵世德堂版本為底本，并與明代李卓吾的《批評西游記》和清代六個版本相互參校。

除了全譯本之外，《西游記》在韓國的精讀本、童話本和漫畫作品也是層出不窮。不僅如此，韓國大學生中以《西游記》為研究對象的碩、博士論文亦不在少數(shù)。

《魔法千字文》：韓國小學漢字課

借助大量譯本和動漫等大眾文化的傳播，也就不難理解為何《西游記》在韓國的群眾基礎(chǔ)會如此堅實，乃至成為韓國小學生們學習漢字的得力助手。

《魔法千字文》最初是一部由《西游記》改編而來的漢字學習漫畫。漫畫試圖用講故事的方式讓孩子自然地學習漢字，自2003年11月第一卷問世以來，迅速在韓國兒童中間流行開來。

故事的主人公是花果山猴王孫悟空。某一天，大魔王的手下混世魔王為了使三千年前被封印在千字文石碑中的大魔王復(fù)活，闖入花果山尋找散落人間的千字文碎石碑，打傷了花果山的猴子們。孫悟空見識到了漢字魔法力量，他為了守護花果山，決定與混世魔王決斗，并通過學習漢字魔法而變得強大。他進入道術(shù)島，拜麥道師為師，和三藏、玉童子等好朋友一起學習漢字魔法。后來，為了拯救中了大魔王漢字魔法的三藏，并阻止大魔王的復(fù)活，悟空和他的小伙伴們上天入地，展開了驚險刺激的冒險歷程。

該漫畫2004年被三星經(jīng)濟研究所（SERI）評為“2004年十大暢銷商品”，還被推薦為青少年優(yōu)秀讀物，獲得了文化觀光部的文化產(chǎn)業(yè)振興基金，并被授予韓國刊行物倫理委員會教育產(chǎn)業(yè)大賞等獎項。隨后相繼推出了音樂劇、掌機游戲、電影、動畫、電視劇等衍生產(chǎn)品，并與好麗友、樂天公司合作生產(chǎn)兒童食品，成為韓國出版界一源多用以及寓教于樂型出版物的典范。

奇幻的魔法效果和冒險題材使《魔法千字文》大受小朋友們的歡迎

需要說明的是，動漫《魔法千字文》只吸收了《西游記》中的角色素材，講述了孫悟空、三藏等人學習漢字魔法、與惡勢力作斗爭的探險故事，其大獲成功的原因主要在于突出韓民族特色的本土化改編。

譬如，《西游記》的主要內(nèi)容是講唐僧師徒一行去西天取經(jīng)，途中歷經(jīng)八十一次磨難。而《魔法千字文》講的則是孫悟空與他的伙伴們一起學習漢字魔法，收集千字文碎塊去阻止大魔王的復(fù)活。

此外，韓語中有平語和敬語之分，朋友之間或者對晚輩可用平語，對待長輩或者陌生人則需用敬語，否則就是不禮貌、不尊重人的表現(xiàn)。動漫中的孫悟空一開始并不會用敬語，而是用平語跟所有人說話。但當他想拜麥道師為師的時候，麥道師以說敬語為條件收他為徒。這不僅體現(xiàn)出韓語特色，也從側(cè)面展現(xiàn)出韓國社會尊師重教的思維方式和文化傳統(tǒng)。

又比如角色設(shè)置上，《魔法千字文》中的三藏是一個既善良又愛學習的姑娘，而豬八戒作為豬島上守護魔法千字牌的老爺爺只出現(xiàn)了一集，孫悟空的武器金箍棒也被改成了能寫漢字、會說話的如意筆等等。

眾所周知，韓國和日本一樣同屬漢字文化圈。韓語是一種表音文字，其中有一半以上的漢字詞。古代朝鮮半島吸收了來自中國的文字和文化，當時的很多公文等都是用漢字記載，漢字教育也源遠流長。1446年韓國世宗大王頒布《訓民正音》后，韓文的使用逐漸得到普及，但漢字在韓國人的日常生活中仍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到了近代，由于現(xiàn)代民族國家觀念意識不斷增強等原因，韓國的文字政策糾結(jié)多變，在韓文專用、韓漢混用、添加漢字等政策之間徘徊不定。由此造成整個社會對漢字認知的混亂。

《訓民正音》，意為“教百姓以正確字音”。直到15世紀，朝鮮半島才創(chuàng)造了適合標記韓語語音的文字體系

如今，韓國人越發(fā)意識到漢字對于韓語以及韓民族文明持續(xù)發(fā)展的重要意義。另一方面，中國不斷提高的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也使得韓國刮起了持續(xù)不斷的“漢語熱”。于是，各種兒童漢字學習出版物應(yīng)運而生并廣受歡迎?！赌Хㄇё治摹返臒豳u即體現(xiàn)了這一點。

《魔法千字文》自出版以來獲得了韓國教育界與出版界的一致好評。作為寓教于樂的成功案例，不僅衍生出動畫片、電影，而且還與日本合作制作了日本版的漢字學習動畫《太極千字文》。

《太極千字文》是由日本東映動畫與韓國國營廣播公司KBS共同制作的TV動畫，受到教育界的極大好評

前些年，網(wǎng)絡(luò)上曾流傳過一陣《西游記》“被韓國”的鬧劇。起因是有新聞報道說，經(jīng)過韓國學者長期不懈的論證，確認西游神話故事的起源是韓國無疑，結(jié)果馬上引起中國網(wǎng)友們大規(guī)模的譴責口水。然而隨后即被證明這是一則子虛烏有的假新聞。

謾罵不能代替思考。其實比起發(fā)明權(quán)的爭奪，如何使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文化在現(xiàn)代社會中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韓國人的實踐著實值得我們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