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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灰 貓

    來源:文藝報 | 孫鵬飛  2017年12月20日07:18

    孫鵬飛:男,1991年出生,山東濰坊人,在《清明》《解放軍文藝》《青春》《青年作家》《山東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

    灰貓已經(jīng)不記得媽媽的樣子了。在野外生下來不久,農(nóng)場的主人便把他抱走了。

    主人把他放在有很多貓和很多老鼠的農(nóng)場里,他的成長期是在貓群的統(tǒng)治之下度過的。自打記事起,農(nóng)場里的一切便都聽從一只白貓的。

    灰貓抗議過。他捉到的老鼠,白貓都當成自己的獵物上報了。白貓還沒收了主人下發(fā)的口糧,昂著脖子跟灰貓說,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然要你好看。

    主人也并不看好這只灰溜溜、倒霉催的小瘦貓,暗地里還常常拿他出氣。最嚴重一次,老鼠在灰貓眼皮子底下作案,而灰貓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一片圓潤、豐腴的冬青葉子上。灰貓把葉子舔得綠油油、水淋淋,主人看到了,踩著他的尾巴用煙頭燙他。他的尾巴就這么折了。

    小半年后的一天,下著大雨,趁貓們在家補覺,灰貓偷偷溜了出去。淪為流浪貓的灰貓躲在一個橋墩下面,叼著發(fā)霉的半個蘋果避雨。正好幾只長尾狐貍匆忙跑到橋墩下,圍成了一個圈。

    每只狐貍嘴里叼著一只麻雀。

    雨水讓橋墩變成了雨簾,灰貓原本要繞走的,一只麻雀忽然喊了一嗓子,“媽媽”。灰貓看那只小麻雀。水氣清新,淡淡的血腥味縈繞鼻尖。灰貓隱約記起了和媽媽分別那天,人類成群結(jié)隊穿越叢林,踏破了比黑暗更黑暗的黑暗,槍聲驚起了草地上雨點般的麻雀,它們突然齊刷刷射到了空蕩蕩的、被叢林遮住的藍天。媽媽驚慌失措,踩著晨露跑遠了,灰貓留給了人類。

    狐貍老大說,小貓快滾,要管閑事是不是?

    小麻雀前胸后背都已血淋淋,叫聲也越來越小。

    狐貍老大說,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然要你好看。

    灰貓忽然把爪子揮到狐貍老大眼前,狐貍一躲,小麻雀就從嘴里掙扎出來。灰貓自己也沒想到要這么做,短暫的野外生存還不足以幫他恢復全部血性。小麻雀脫離了狐貍,試著往橋頭跳,消失在雨中。雨剛停,數(shù)十只尖牙和爪子齊落到灰貓身上。一道黃線映射著彩虹落了下來,灰貓身上變得粘稠、濡濕。

    橋上一輛貨車停下,司機往河溝里撒完了尿,這群狐貍夾著火紅的尾巴正要逃。

    一只狐貍死在了獵槍下。貨車上的一只紅色種豬跳了下來,看樣子種豬剛剛完成自己的工作,跑得有些無力。紅豬發(fā)現(xiàn)了灰貓,問他怎么樣了。灰貓“喵”了一聲,再醒來,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主人的農(nóng)場里。

    仲夏夜里,雨是說下就下的。救過灰貓的那只紅豬,把動物們集合到谷倉后面廢棄已久的涼亭里。涼亭的歷史已經(jīng)沒有動物記得了,參與涼亭建設的動物早已被端上了餐桌。

    紅豬后腿直立起來,像人那樣走來走去問,知不知道下個月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圍繞在紅豬身邊的黑牛、斑驢、白羊、公雞等面面相覷。來遲了的駿馬搖晃著身子抖落雨點,福狗蹲在地上聲勢格外凌厲道,肯定是個大日子。嚇了剛剛才睡著的小雞仔們一跳,小雞仔昨天才失去媽媽,痛苦不堪地啄起了地上的濕沙子。

    斑驢問福狗,什么日子?福狗吐著舌頭,露出一嘴黑牙嘲諷,真是蠢驢。

    寵物鸚鵡尖聲道,是不是主人發(fā)表散文的日子?動物們順著線索思考了起來,多數(shù)動物記憶力欠缺,許久才記起似乎是有這一回事。黑牛補充說,主人愛寫作,去年一篇散文在《小鎮(zhèn)生活》上發(fā)表了。

    待動物們都想起,紅豬才緩緩道,我知道多數(shù)牲畜的日子是庸碌和無聊的,你們想不想有什么變化?

    福狗率先扯起嗓子嗷嗷叫,討好地往紅豬懷里蹭蹭,其他動物紛紛仿效。只有灰貓徘徊在邊緣不吭聲。水珠子壓塌了樹葉子,大顆大顆砸到地上,在坑坑洼洼的地面蕩漾開去,似乎破碎了。小老鼠從灰貓跟前的一汪積水中游過,灰貓搖了搖拖曳在地、臟兮兮已經(jīng)骨折的尾巴,并沒追趕。

    紅豬把臉埋進食槽里拱了一陣,豬飼料里面拌著牛奶,紅豬變得白嫩的整張肉臉,對著動物們宣布了影響接下來一個月的決定:利用閑余時間排練一出節(jié)目,獻給主人。

    動物們不反對也不支持,看樣子已習以為常。黑牛跟灰貓說,每年都是要表演幾個節(jié)目討好主人的。佳節(jié),生日會,結(jié)婚周年紀念日,一年中有八九個月是在準備表演節(jié)目。

    灰貓哦了一聲,加班加點捉老鼠的日子真的是一去不復返了。

    至于節(jié)目內(nèi)容,紅豬已經(jīng)策劃好三個節(jié)目。比去年還要震撼,難度還要大。宣布完決定,紅豬照例征集下動物們的意見。

    福狗發(fā)話,豬哥,我白天晚上都在果園里看門,跑來這里,我怕其它狗擠兌我。

    斑驢也說出了自己的擔憂,晚上不拉磨了,會有人給我下絆子的。

    駿馬高高揚起前蹄,長嘯一聲,引得幾只小綿羊犯了花癡。

    紅豬問駿馬怎么看,駿馬說,節(jié)目是一定要排的,有困難就去解決,千萬不要退縮,其他動物也要跟一匹成功的馬一樣,目光一定要長遠。

    灰貓在石墩子上打了個盹兒,再醒來動物們已經(jīng)散去了。

    天一亮黑牛便帶領動物們把后院清理了出來,作為臨時排練場地。

    灰貓起來有點晚,來時已經(jīng)清理得差不多了。灰貓到陰影里寫寫畫畫,小麻雀踮著腳一跳一跳過來看灰貓寫什么。灰貓說,感覺這里也沒有自由。

    小麻雀說,可是吃喝不用愁,還不好?

    灰貓又低著頭寫了一陣,一首跟自由有關(guān)的詩就這么寫出來了。

    小麻雀很是驚訝,不簡單,你還會寫詩哦。

    灰貓說,過去的夜半時分,總要屏息蹲在老鼠的洞口。大把無聊的時間任自己支配,然后就突然學會了寫詩。灰貓說每次親近自然,都能切實感覺得到了詩性。青草代謝,潮水呼吸,祥云變幻,就是把這種節(jié)奏臨摹下來。

    灰貓喊紅豬來看,紅豬咂咂嘴,似懂非懂,走時提了幾條修改意見。

    黑牛湊過來,神秘地問灰貓,還有沒有糖塊。

    灰貓看黑牛滿頭大汗,是個實在的牛,便把剛來時主人給的糖塊,交給了黑牛。

    黑牛接過,用蹄子數(shù)了數(shù),說這是給鐘意的一只小奶牛的,一定會還灰貓的。

    黑牛高聳的脊梁上皆是疤痕,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紅褐色紋路觸目驚心,黑牛說是去年耕地時弄的。灰貓撫摸了一陣黑牛的背說不用還了。

    上午紅豬把演出的動物定了下來。第一個節(jié)目家禽牲畜集體合唱,第二個節(jié)目由駿馬、黑牛、斑驢帶領,其余客串。第三個節(jié)目由駿馬、黑牛、斑驢演出,其余站在后面做布景。

    鑒于動物不可以進出主人房間,只有鸚鵡享有這個特權(quán)。紅豬一早便安排鸚鵡到主人書房,觀看有關(guān)動物演出的視頻。然后安排鸚鵡擔任這次演出的總教練。

    駿馬出生在動物馬戲團,對于表演可謂耳濡目染,擔任這次演出的副導演。

    其他的動物都擔任群演。

    吃過早飯,動物們簡單磨合了一次,并不成功。主人出門時小覷了一眼,鸚鵡在前面喊節(jié)奏,嗓子都喊劈了,動物們還是做著各不相干的動作。紅豬跑上前,領導動物們唱《人的贊歌》救場。

    主人點點頭,掛著淺淺的笑容出了門。

    主人頭發(fā)稀疏,主人一走,紅豬便一根根拔自己過于茂盛的頭發(fā)。紅豬戳著頭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根毛跟動物們說,你們基礎太差,從基本功抓起。

    一堆毛茸茸的綿羊沖著紅豬撒嬌,說來例假了,跳不動了。

    紅豬的胖蹄子依次摸到綿羊身上,道,太懶,要不你們成不了羚羊呢。

    中午太陽聒噪不安,地上的影子也悉數(shù)膨脹了。鸚鵡的尖嘴巴還在一開一合數(shù)著沉重的節(jié)拍,動物們左搖右晃跟著節(jié)奏。塵埃都舞蹈起來,似乎也找到了節(jié)奏。灰貓趁他們不注意,一彎腰上了墻頭,又跳上房頂背面的陰影里。

    幾只要產(chǎn)卵的母蚊子盤旋著,灰貓揮揮爪子趕跑了。屋頂上的積水散發(fā)著腐爛、奢靡的氣味,灰貓枕著這種味道睡著了,黃昏才醒。動物們或趴或臥在熱氣動蕩的牲口棚里歇息,主人四仰八叉在空調(diào)間里睡著了。灰貓吃了點剩飯,輕點著腳尖進了屋子。

    屋里陰涼,剛開始不適應溫度,一身毛倒豎了起來。主人抱緊了自己的身子說這天真冷,還是畜生好啊,有毛。

    灰貓撇撇嘴,要笑,又笑不出來。他拖著掃把一樣的尾巴往前走,有些討厭屋子里的味道。都是人類過盛的欲望分泌出來的。

    福狗的舌頭耷拉在玻璃門前,問灰貓到屋子里做什么。

    灰貓小聲說我想用下主人的電腦。

    福狗齜著牙瞪灰貓,隨后汪汪叫起來了。

    大概主人睜開迷蒙睡眼,看見了灰貓的尾巴。等到灰貓跑出門,小心地往主人那里看,主人又睡過去了。

    福狗找到紅豬說,豬哥,你這次組織的動物演出隊都是什么貨色,要不是我這個看門狗,指不定出多大亂子。

    灰貓在紅豬面前承認了錯誤。

    排練沒幾天,主人買回來幾只小黃鴨,讓紅豬把場面撐得大一些。

    灰貓他們這些年輕、資歷尚淺的動物,一下子晉級成老動物了。農(nóng)場里尚有“新動物干,老動物看”的傳統(tǒng)。因此紅豬、駿馬他們加緊了對于新動物的排練,老動物得以忙里偷閑,有了足夠的時間瞌睡和偷吃。到了晚上,新老動物都睡下了。灰貓再次溜進主人房間。

    書房里清涼,些微舒適的潮氣,桌上的冰咖啡凝固了。人類睡下后,把欲望也殺死了。灰貓在冒著藍光的鍵盤上來回踩,到了下半夜終于把一首詩寫好了。

    灰貓記得郵箱地址,小麻雀給他的。小麻雀在省城的大編輯屋檐下住過一個冬天。灰貓發(fā)了過去。

    母蚊子環(huán)繞一陣落到了灰貓鼻頭上,我產(chǎn)卵,需要血。

    灰貓舉起爪子又放下,乖乖讓母蚊子叮咬。叮完,灰貓?zhí)伦雷樱举|(zhì)地板上漂浮著恬淡的花香,玻璃門外閃爍著幾只綠眼睛。不是福狗,是三五只野外來的狐貍。

    電腦屏幕黑了,書架上塞滿的愛恨恩仇的書籍也暗黑一片。

    上個月灰貓從狐貍嘴里救下了小麻雀,狐貍說要咬斷灰貓的脖子。他們真的找到這里來了。

    灰貓隔著門喊福狗,連喊了幾聲,福狗的鼾聲把聲音蓋住了。風像風一樣收不住腳,四處掠奪。綠眼睛在院子里晃來晃去,并沒看見灰貓。

    斑驢試著掙脫木樁子,籠子里山雞撲棱起來,呆頭鵝嘎嘎叫,福狗醒了。

    灰貓剛要說話,福狗齜起牙說,滾出來。

    出來時,狐貍已經(jīng)不見了。

    福狗把紅豬叫了起來。紅豬有些感冒,訓話時囔著鼻子。訓完后沖著灰貓伸了個懶腰,喊醒兩只小黃鴨給他捏背,又睡了過去。

    天瓦藍,地琉璃紅,遠處潛藏著幾顆帶著殺氣的綠玻璃片。

    往后的幾天訓練強度上去了,動物們爭先恐后在紅豬面前表現(xiàn),福狗的身體柔韌性竟然比灰貓要好,跑著跑著突然凌空翻了個跟頭,博得了紅豬一陣蹄子聲。

    駿馬繞著院子跑,一下子前蹄陷進了泥地里。駿馬一瘸一拐嘶鳴著,豬哥,我受傷了。駿馬一副以大局為重的模樣,不嚴重,我能堅持。

    黑牛嚷了一嗓子,不愧是馬戲團出來的,演技精湛。

    動物們鬧出的動靜很大,主人也給他們加了幾次餐。

    黑牛說過去耕地累死累活不說,還餓著肚子,現(xiàn)在扭扭屁股就給加餐了。

    主人上班前把紅豬叫到跟前。紅豬滑稽的兩條后腿站立著,時不時要掉下去。

    黑牛跟灰貓說,以我的經(jīng)驗看,主人又要獎勵我們了。

    灰貓問他怎么獎勵,黑牛說,表演完節(jié)目,我們可以一個星期脫產(chǎn),而且,每餐都加量。灰貓哦了一聲,并沒有憧憬“牛不耕地,狗不看門”的日子,一溜煙上了樹。踩著招展的枝椏,上到主人和紅豬的頭上。主人說,聽說收留的灰貓有點才氣。紅豬點頭,樂呵呵說,還不是主人領導有方。主人擺擺手,有才氣是好事,加以利用。

    主人走前說,灰貓表現(xiàn)得好,以后讓他住進屋里來。

    灰貓聽完,定定地看著自己尸體一般的尾巴。還記得和狐貍搏斗那次,天空陰著一張年輕的面孔。早晨為了搶垃圾桶里的食物,跟幾只同伴打架。一條傷腿輕輕點著地面,連續(xù)三天沒吃東西,餓得看狐貍都看成了重影。幾只高頭狐貍扎成一堆,狐貍老大嘴里叼著一只小麻雀。

    暴雨下了起來,像是天空突然塌了。他從狐貍嘴里搶走小麻雀。狐貍圍著他咬,快把他的皮毛扒光了。他撓瞎了狐貍老大的眼睛。

    下午主人怒氣沖沖回了家,把一摞報紙摔在了紅豬臉上。紅豬拿起看,是發(fā)表在今天《省城文藝》上的一首小詩,署名灰貓。主人罵道,哪里有這種事,你叫灰貓來。

    鸚鵡、黑牛、福狗、斑驢都停下排練,圍著看熱鬧。主人說,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養(yǎng)虎為患,當初就不該收留你。灰貓把頭埋在胸前。紅豬問灰貓,你這首詩怎么寫的?灰貓說,偷跑進主人房間,偷用了電腦。主人問,你還寫了多少?

    灰貓說,就這一首。

    紅豬問了句,你這是抄的主人的吧?

    灰貓沒明白這是給他臺階。灰貓說,我不是抄的。我一想媽媽了,一渴望自由了,就能寫詩。

    主人冷哼一聲,我的臉都丟光了,說完踹門進了屋子。

    紅豬咂咂嘴,躺回了豬圈里。許久才翻了個身,把灰貓叫到跟前說,你讓我們?nèi)w動物的辛苦都白費了。

    灰貓瞪圓了眼睛,像一團火,很快又熄滅了。

    紅豬說都是主人留名,我們付出。你看從古到今,哪里有一只貓在紙上發(fā)表詩歌。

    灰貓說我懂。其實也不懂,他覺得自己忽然學會了表演。

    紅豬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能管理你們?

    灰貓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可以挽回嗎?

    紅豬說,我寫過太多東西了,詩歌、散文,你看看哪一篇是署我自己名字的。署上主人的名,主人有名,你有利。可你非這么干。紅豬面目苦痛、猙獰著說,你一下把潛規(guī)則挑明了,我們還怎么活?

    灰貓閉上眼睛,青草,潮水,云彩,節(jié)奏全部亂了。

    這件事之后,鸚鵡依舊喊節(jié)奏把嗓子喊啞了,福狗、斑驢依舊熱火朝天地排練。灰貓沒有再上屋頂,老老實實在太陽底下跟著練習。只是動作出錯了,鸚鵡不再大聲提醒他,權(quán)當沒有這只貓。

    休息時,黑牛把糖塊還給了灰貓,灰貓問他,和小奶牛怎么樣了。黑牛嚷道,別和我說話。

    福狗說,有動物成精了。斑驢也扯著嗓子,可不是嗎,開天辟地頭一遭。福狗嘆息,我們要跟著貓精倒霉了。

    福狗背地里也說過,我最恨忘恩負義的東西,主人好心收留他,竟然抄主人的當是自己的。

    灰貓問我就愛寫詩怎么了?

    斑驢說,那是你自己寫的嗎?

    灰貓不敢再說了。紅豬千叮嚀萬囑咐,詩是主人寫的,不管誰問,都不要記錯了。

    灰貓趴在太陽底下,把臉沉進濕泥里。那是他擁有記憶的第一天,耳邊彌漫著槍聲,月亮沉下一半,媽媽腹部流著血,抬頭看媽媽,媽媽是模糊的。有個聲音說我引開人類,你好好的。硝煙一點點升騰,最后化為黑暗。記憶的最后,太陽也只出來了一半。

    小麻雀從遠處飛來,啄啄他的后腦勺,灰貓,你快跑。灰貓半睜著眼睛看小麻雀,又趴下去,小麻雀繼續(xù)啄著灰貓說,你主人寫了這么多年都沒有上過《市志》,更別說《省城文藝》了,讓一只貓證明了他無能,他會扒了你的皮的。

    灰貓臉朝下說,離開這里,又能去哪?

    小麻雀說,沒來之前你在哪里。

    灰貓說,哪里都一樣。

    幾只狐貍聽說了灰貓的遭遇,吹著口哨大搖大擺進了院子。福狗在陰涼地跟一只綿羊說著深情款款的話,口水流個不停。綿羊嫌惡心,推開福狗跑掉了。

    福狗悶頭叫了幾聲。

    狐貍一抬爪子,福狗嚇跑了。

    母雞忙用翅膀揣起雞蛋,大鵝跟在后頭,晃著翅膀,時而雙腳離了地。黑牛、斑驢遠遠躲起來看。黑牛說我一下子就能撞死一只狐貍,斑驢悄聲說我一腳能踩死一只。駿馬離得狐貍足夠近,純情的小綿羊尖叫著危險,擋在駿馬身前讓他離開。駿馬并不滿足于綿羊的保護,搖著尾巴,一躍跳過了三只狐貍。落地后又跑了回來,面對面沖著狐貍嘶叫。

    狐貍們排開了陣形,露出尖利的爪牙。

    駿馬長鳴一聲,回到了小綿羊群中。

    小麻雀俯沖下來,沖為首的狐貍啄下來。主人的獵槍響了,狐貍四散而逃。

    小麻雀說,你一定要離開這里。

    小麻雀翅膀碎了,彈片撕裂了他的胸口。

    小麻雀似乎是挨個問這里的動物,為什么不勇敢地離開?

    灰貓緊緊地抱著麻雀,他很難一下子說清楚為什么。麻雀的眼睛慢慢地失去了焦點。

    主人用鐵鏈子把灰貓捆了起來,一天只喂一次水。

    一連捆了好幾天,狐貍搖著尾巴路過門口時,總要停下來議論一番,只是再不敢進院子了。

    沒有了灰貓,節(jié)目照舊,排練也顯得更順利了。還沒到正式演出,主人便請來三五個好友,觀賞有些生澀的節(jié)目。

    好友看完拍著巴掌叫好,佩服地摟住主人肩膀說,你養(yǎng)的動物怎么這么好管理。

    主人端著酒杯只是滿足和陶醉,含糊其辭地說,這是紅豬、駿馬提出的“動物自我管理主義”的功勞。

    另一好友看完節(jié)目,留了比較中肯的意見,說有三個節(jié)目之多,竟然沒有主持人。沒有完整地把節(jié)目串起來。

    另一好友說,我恰恰覺得三個節(jié)目各有精彩,但是加一個主持人就顯得零碎了。

    還有一好友說,這里要突出人類的無私,動物的愚笨,沒有人類幫助,動物哪能獨立存活。

    沒有人也沒有動物聽見噗通一聲,聲音很小,動物們的歡愉完全把它掩蓋了。灰貓昏倒了。

    狐貍們悄悄趕了上來,狐貍老大說,有什么好,為一口吃的進農(nóng)場,好嗎?旁邊的一只狐貍說,這可是鐵飯碗啊老大。狐貍老大嘆口氣。

    紅豬端著一碗魚尾巴來了,幾只狐貍躲進了夜色中。

    灰貓?zhí)优軙r,主人在涼亭里喝茶,紅豬垂著手站在一邊。主人要紅豬坐下,紅豬略作推搪,便坐下了。主人蹺起了二郎腿,紅豬也試著蹺二郎腿,也沖著茶杯伸蹄子。灰貓穿過后院雪色籬笆叢,沿路上了乳白的土坡,在一片樸實無華的白楊樹后面那妙不可言的白粼粼的攔河壩前面,稍作歇息。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是紅豬還是狐貍救了他。

    紅豬端來一碗煎好的魚尾巴說吃完了這一頓,就送你上路吧。

    螢火蟲一閃一閃像是黑夜在呼吸。

    門外的福狗一直瞪著灰貓看,主人許諾灰貓死了,把肉賞給福狗。

    紅豬一走,福狗就吃了灰貓的魚尾巴。

    夜色給福狗披上了昂貴的禮服。灰貓有氣無力,再次倒頭睡去。

    灰貓想不到福狗就這么中毒死了。

    過了中心橋,踏上黑黢黢的柏油路。灰貓站到高處回頭看,再也看不見駿馬、斑驢、黑牛。

    再往前,除了接連不斷死氣沉沉的鋼筋混凝土,好像再沒有村莊。

    幾只狐貍又尾隨到了身后。

    灰貓沖刺之前在心里想了一遍紅彤彤的豬和白煞煞的人,終于分不清誰是誰。

    也無所謂誰是誰。

    點評

    與奧威爾的莊園動物暴力革命相比,孫鵬飛創(chuàng)造的家禽家畜諂媚似乎更溫和。一切獸語皆人語,一切獸欲也皆人欲。無論體裁指向童話還是寓言,《灰貓》的隱喻咸不必細究。一旦自然性消亡于社會性,世界邏輯必然混淆。溫和的表征底下是秩序的脫軌和倫理的撕扯,同樣有力量。文藝貓和權(quán)力豬的的沖突,是亦莊亦諧的眾生符號相,要解剖《灰貓》,或許為時尚早。

    ——鬼魚

    動物農(nóng)場與天鵝絨監(jiān)獄既是溫柔鄉(xiāng),也是恐怖陷阱。長久的麻木與自我閹割造就的自然而然為了凸顯自身的合理性必然以排斥異己為己任,灰貓的角色是入侵者,零余者,覺醒者,但我更希望他能成為啟蒙者。動物農(nóng)場需要一次集體的出走,或非暴力不合作,這是最直觀的可預見的未來。鵬飛的寫作又一次給我以驚喜。

    ——宋林峰

    主持人:李世成

    李世成:曾用筆名泣河,布依族,1992年生于貴州晴隆;小說散見于《文藝報》《黃河文學》《青年作家》《滇池》等,現(xiàn)居貴陽,供職于某雜志社。

    孫鵬飛的《灰貓》,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呈現(xiàn)出一場惡的狂歡。巨大的隱喻里,警世作用和諷喻味道可圈可點,難得的是,在敘事機制內(nèi)作者較好地塑造了動物形象,它們或鉆營,或詼諧,或愚昧——這一仿真游戲,使得文本的命意給閱讀帶來多重效果,動物們的動作及聲音,多有微妙的表達,其指向仍然令人意猶未盡。此篇小說,犀利的風格與作者的灼見分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