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波希米亞生活,孕育了畢加索名作和現代藝術走向
來源:澎湃新聞網 | 林頤 2017年10月12日23:24
對于《亞維農少女》及其開創的立體主義風格,評述已經太多。這幅作品并非靈光一現的產物,在它面世之前,畢加索就畫了很多草圖,他吸收了塞尚藝術的營養成分,又偷取了非洲部落面具的原始性。而我們不要忘記了,這幅作品誕生于何種環境?光影闌珊,聲色犬馬。如果沒有住在巴黎,如果沒有蒙馬特高地,如果沒有“洗衣船”工作室,20來歲的畢加索是否還會在彼時彼刻獲得如許的創作契機?
英國傳記作家約翰·理查德森在畢加索生前就得其資助,撰寫了厚厚的五大卷《畢加索傳》。第一卷主要陳述畢加索“藍色時期”和“粉色時期”的成就,結束于1906年。這是一個時間點,畢加索即將迎來個人事業的一座高峰,世界藝術史也即將迎來重大突破——1907年的《亞維農少女》。
在第一卷的結語里,理查德森稱“《亞維農少女》是第一件無與倫比的20世紀杰作,是現代藝術運動的主要導火索,是20世紀藝術的基石”,連串贊語對《亞維農少女》不算溢美,它當得起。“對畢加索來說,它也是一種儀式:他稱之為‘驅魔’。”在接下來的十年時間里,《畢加索傳:1907~1916(卷二)》將開啟狄奧尼索斯式的魔法召喚,一種新的圖像句法,“它使得人們可以用新的眼光、新的思想、新的意識感知事物”。
亞維農少女,畢加索,1907,收藏于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
《亞維農少女》具有非凡的視覺沖擊力。畢加索摒棄了消失點、均勻用光及肖像畫寫生技法,通過碎裂的三角剖分形式及對主題形象與背景的解析組合,實現了對畫面的重構,從而顛覆西方藝術的一些傳統規則。對于《亞維農少女》及其開創的立體主義風格,評述已經太多,毋庸贅言,當然,這幅作品并非靈光一現的產物。在它面世之前,畢加索就畫了很多草圖,他吸收了塞尚藝術的營養成分,又偷取了非洲部落面具的原始性。而我們不要忘記了,這幅作品誕生于何種環境?光影闌珊,聲色犬馬。如果沒有住在巴黎,如果沒有蒙馬特高地,如果沒有“洗衣船”工作室,20來歲的畢加索是否還會在彼時彼刻獲得如許的創作契機?
“引言:畢加索幫”,大有深意。哪些人構成了畢加索人際核心圈呢?情人費爾南多·奧利維亞、詩人紀堯姆·阿波利奈爾、浪子馬克思·雅各布、詩人安德烈·薩爾蒙、數學家莫里斯·普林斯特、巴塞羅那“四貓咖啡館”的舊友、德國先鋒藝術文學組織“圓頂派”的威廉·伍德等人,以及瑪麗·洛朗森等活躍的“交際花”……經紀人安布魯瓦茲·沃拉爾和丹尼爾·坎魏勒,還有贊助人利奧和格特魯德·斯泰因沒有加入畢加索的“tertulia”(西班牙語的茶話會,指一群志向相投的人每天見面聊天),但時常來訪。有一位關系微妙的訪友是畫家亨利·馬蒂斯。另一位是喬治·布拉克。馬蒂斯開創了“野獸派”,布拉克后來成了畢加索的藝術伴侶。
畢加索自拍像
這份名單并不固定。它將隨著畢加索生活的徐徐推進而發生改變。有些人離開,有些人留下,有些新的血液不斷補進來。法國人說:“在城市的生活中可以發現生活的真諦。”巴黎尤其如此。棲居巴黎這座“花都”,放蕩和墮落如此容易。色相肉身,明碼標價。即使梅毒的威脅就在眼前,有多少人愿意放棄沉湎肉體的歡愉?我們都知道,《亞維農少女》原名《哲學妓院》,描畫一群搔首弄姿的妓女,標題“亞維農”是一條以色情業聞名的巴塞羅那街道,它和巴黎一樣到處盛開著惡之花。波德萊爾說:“(妓女)是野蠻在文明中的完美影像,她有一種來自邪惡的美……”畢加索接受了波德萊爾的美學,他在藝術領域繼續發揚腐爛和破敗的肉體的魅力,畢加索把《亞維農少女》叫作“驅魔之畫”,或也是自身經歷的告誡,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曾因片刻歡愉結出不良的惡果。
“波希米亞”原來指四處遷徙的吉普賽人,后來在19世紀30年代之后的浪漫主義運動中被塑造成孤獨的、不被理解的文藝形象。他們叛逆、追求自由,不斷挑戰倫理的底線,從藥物、濫交到游手好閑,從奇裝異服到實驗藝術,波希米亞的理念就是不斷打破常規,徹底消除藝術和生活之間的分界,盡管在現實中可能遭遇危險和混亂。古羅馬詩人維吉爾說:“通向地獄之路是很輕快的”。畢加索的茶話會是巴黎的歡宴。洗衣船——一個到處充斥波希米亞生活方式和濫交的男女的秘密花園。阿波利奈爾這位薩德侯爵門徒發酵了畢加索作品中的色情元素,變動不定的男女關系或多人交往是此地中人之常態。格特魯德·斯泰因,一位離經叛道的女性,20世紀重要的藝術贊助者之一,她后來在回憶錄里描述了“蒙馬特的時尚”,在那里有近乎完全的自由,沒人監督、沒人干涉,各走各的路。
在當時,這股牽引畢加索的力量里還有另一種因素——他戀愛了。費爾南多是畢加索在蒙馬特街頭邂逅的模特。她是畢加索的第一個繆斯。畢加索告別了藍色時期的憔悴和憂郁,雜技演員、家庭生活和彩衣小丑這些歡快的符號頻現筆端。在巴黎社會,有情婦不僅是可以公開的,而且還意味著人緣。費爾南多一度是畢加索圈子的女主人,她在他的作品中占據了重要的位置,起初明亮光輝,逐漸越來越丑,或許這喻示了她在畢加索心目中地位的改變,她漸漸成了他亟待擺脫的沉重的負擔。代替費爾南多的是伊娃·高埃爾,畢加索在1912年的《女人裸體》等幾幅作品中,謹慎地用流行歌詞在畫中標注“Ma Jolie”(我的小美人)。這種方式在15年之后再次啟用,當畢加索愛上泰雷茲·沃爾特之時,他用雙關語或是有寓意的圖像傳達愛意。畢加索習慣把他的女人們定格在畫布上,戈比和艾琳是他在1910年代的另兩位“模特”,至少,這些來去如風的波希米亞女人成了藝術史的研究對象。
身為精算師和數學家,莫里斯·普林斯特算是“洗衣船”的特殊成員。他愛上了模特愛麗絲。愛麗絲和畢加索上過床,后來嫁給了普林斯特,分手后,她和畢加索的另一位好友,畫家安德烈·德蘭結婚。這種流動的關系讓普林斯特進入了藝術圈,為立體主義畫家提供了技術啟發。1900年以后,X射線、電磁學和放射性物質的新發現揭示了新維度存在的可能。普林斯特是“四維空間”概念的倡導者。在1906年前后,畢加索恰巧面臨馬蒂斯的嚴峻挑戰。《生活的歡樂》、《藍色裸體》的成功,不僅讓馬蒂斯成為先鋒派藝術領袖,更引起了格特魯德等贊助人的賞識。畢加索很不安,他需要突圍。立體主義的想法在這種不安之中逐漸發芽。《亞維農少女》是首次嘗試,畢加索信心不足,因此將之雪藏。
埃布羅霍爾塔山上的房子,畢加索,1909年,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
幸好,畢加索很快締結了一項“婚姻”。坎魏勒促成了畢加索與布拉克的聯盟,“用繩索把兩個登山者連在一起”,他為這個聯盟支付資金,成功獲得了巨大的報酬。他們的合作集中在1908~1914年,但影響卻是持久的。畢加索和布拉克從塞尚的經典對象——靜物出發,運用塞尚所謂“通道”的技巧,用模糊的線條和形狀使得物體的細節分解到周圍的空間,立體主義的經典風格就是這樣的。立體主義將多個視點放在同一幅畫中。眼睛能看到多少,物體就有多少現象,腦子里產生多少理解,物質就有多少實質。比如,布拉克作于1909年的《小提琴與調色板》。畫家把小提琴分解成不同的部分,再將它們按照大致正確的位置重新組裝,每個組成部分描繪一個不同的觀察視角。畢加索的《酒吧里的男人》,《吉他、活頁樂譜和玻璃杯》等畫作,同樣強調藝術創作的主觀性和觀察主體的多視角。畢加索和布拉克的分析立體主義繼續向綜合立體主義轉變。他們用卡片、木片和色紙創造了拼貼畫。我們以后將在波普藝術、裝置藝術等發展中不斷看到各種變體。藝術家關注形式的事實超過了對物體本身的關心,這是空前的變革。跨越傳統的藩籬,打破所有的邊界,現代藝術將要走向何方?
1912年夏,畢加索用折疊卡片、電線和繩子做了一個類似吉他的三維物件。安德烈·薩爾蒙看到這個東西,完全摸不著頭腦。“這是什么?”,“什么都不是,”畢加索坦然說道,“就是‘吉他’”。假如換個問題:“什么是現代藝術?”如何回答?理查德森用傳記的書寫方式,讓“洗衣船”的人們異口同聲:“什么都不是,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