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安·陸帕:一次以史鐵生文學為背景的戲劇構想
史鐵生一生唯一的戲劇構想,起名用了18個字,《關于一部以電影作舞臺背景的戲劇之設想》,但對實現演出不報任何希望——
史鐵生沒有料到,11年以后,一個波蘭導演沿著他的輪椅車轍,走進了他心中的地壇,并且對上帝不容忍實現的事信心十足。
▲波蘭導演克里斯蒂安·陸帕在排練廳
波蘭導演克里斯蒂安·陸帕帶來的是歐洲導演的排戲方式:
沒有劇本,看了4萬多字小說原著和作家生平紀錄片,他還要求翻譯把史鐵生的《宿命》《合歡樹》都翻譯成波文閱讀;沒有精確排練進度表,每天通過翻譯和演員面對面討論角色,要拿出自己的人生感悟填充角色。演出定于6月24日,但陸帕淡定地引領著演員們在哲學心理學藝術史論里穿行……
“把酗酒者、楊花、母親這些角色的所有設想都放進行李箱里,然后就去旅行吧?!?/p>
對于這次風景奇特的長途旅行,和每句話被說中波文兩遍的節奏,習慣中國效率的演員們一開始有些擔心,但一次次豁然開朗的意外收獲都帶來質的飛躍。無論是沉思冥想,還是大聲吶喊,陸帕灰色瞳仁里的深邃目光都沒有遮擋地穿越過語言和文化的障礙,動人心魄地抵達每個心靈的隱秘角落。
排練場里的陸帕會為新靈感瞬間漲紅了臉,上一分鐘還是思想者,下一分鐘就笑容綻放如天真孩童,激情澎湃聲如洪鐘一躍而成創作巨人。
陸帕對演員愛若珍寶。陸帕并不介意場務人員在他討論時說話,但只要演員開始排練,他就嚴格要求絕對安靜。
他始終鼓勵演員:“我不想你們只是念臺詞,我希望你們能有所發揮,最好的準備就是提前寫日記和獨白,這樣你們的腦海中就會有很多的臺詞和想法。不要寫自己清楚知道的,寫那些自己模糊的。你們的想法和我不一致,也完全沒關系?!薄?/p>
這位細心的家長,時刻守護著演員內心轉瞬即逝的靈感幼芽。
第一天排練時,演員節奏非常緩慢,陸帕只在某個階段會輕哼一聲,提示繼續,演員自由地尋找和建立,絕不會遭到打斷。一場戲結束,陸帕站起來鼓掌,胡子眉毛都起舞了。第一階段結束,他和每一位演員握手道別,感謝他們的辛苦工作。
第一次進排練廳,陸帕在景片之間穿梭揣想,果斷要求布置和挪移道具。嚶嚶嗡嗡的想法必定沖撞進他的頭腦,他像要臨淵一躍脫掉了外套,但陰冷空氣旋即又讓他抄起道具褥墊裹在身上。
僅僅是外國女記者和酗酒者的邂逅,陸帕就能延伸出多條人生境況的線索,演員必須在角色、演員的本我、史鐵生和他的人物這幾重人格之間,在真實和虛擬模糊的中間地帶精確地建立邏輯。
陸帕去過三次地壇,他在那里尋找史鐵生目光駐留過的殿宇斜暉,樹影風語,尋找著史鐵生只和地壇獨享的秘密絮語。
陸帕說:“我們把手伸進一個很深的袋子里,每一次拽出什么來完全意料不到!我們必須在放松而警醒的狀態里,帶著問題向前探索?!?/p>
▲陸帕導演接受天津大劇院專訪
當陸帕亮晶晶的灰色瞳仁定定地看向我,好像深海里低回的耳語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這和史鐵生平實文字里蘊藏的驚人感悟力一樣,以悠遠寧靜抵達此時此刻。在這雙眼睛里,人情世故人生百態,什么都隱藏不了,甚至他對劇本中隱含的情欲也作出了犀利又讓人啞然失笑的詮釋:年輕人不是直接說欲望,而是用冒險飛翔、探索未知、追逐理想這樣氣勢如虹的大詞。
哈哈哈,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我們不大可能再現上帝之娛樂的全部。上帝喜歡復雜,而且不容忍結束,正如我們玩起電子游戲來會上癮?!?/p>
童年的創傷與情感的救贖
筆者:史鐵生的苦難是顯而易見的。也許在每一個人的生命中都有著某種看不見的殘疾。你的殘疾是什么呢?
陸帕:當一個藝術家生活在過于真實的世界里,他們每個人都具有某方面的殘疾,只有這樣也必須是這樣,才能創作新的世界。
每個藝術家在童年都有受到過精神上或者身體上的傷害,他們成長為不同的藝術家都有特殊基因。里爾克詩歌就描述過童年的奇特經歷會發芽生長。我童年的時候,最大的危機是恐懼和擔心。
我的老師跟我媽媽說,我是個非常奇怪的孩子,總活在莫名其妙的夢想世界里,因為我跟同學們講,一只公雞帶著一只母雞,劃著船去美國尋找理想……我這種做白日夢的學生一些老師不喜歡,但我媽媽理解我想逃避生活。
我的父母都是教師,我住的臥室就離教室不遠,每天能聽到各門課程,但又似乎充耳不聞。我很懼怕我的父親,怕他打我母親,只要我母親沒有睡覺,我就提心吊膽睡不著。我長大以后,對我所有愛的人,也一直充滿擔憂以至于失眠。我還經常夢見我殺了我的父親,夢中的我和真實的我有著多重分裂。我母親溺愛我,對母親的感情是我沉重的負擔。每次我出門離開,我母親在身后說上帝保佑我,我那種壓抑難受甚至轉變為憤恨。我父親雖然不打我,但對我施以精神暴力,所以我處處逆反。他讓我學外語,他最看重德語,但凡是他讓我做的事,我都堅決不做,所以造成了今天英語非常糟糕。他四十歲生的我,我們永遠在吵架爭論和矛盾沖突中,我和父親都非常固執,絕不向對方妥協。當我四十歲的時候他去世了,我才開始學習德語,他以離去的方式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和體內的另一個我開始和解了。
筆者:好像你也有過自己的地壇,有嗎?
陸帕:有的。我雖然和史鐵生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但我完全能體會他的那種被世界遺棄后,只和地壇獨享生命的感覺。小時候,當我父母焦灼地四處找我的時候,我躲在自己的秘密王國里——那是河邊公園的灌木叢里,我有三四個這種地方,也像是被世界拋棄、只有我能獨自享受的地方。
我把自己躲藏的地方想象成太平洋上的一個孤島,叫尤斯路,我甚至發明了一種語言,用這種語言寫這個王國的歷史,殘暴的權力更迭,殺伐覆滅……我在那里呼風喚雨,披荊斬棘,在那里我有很多個奇異的自己。
從事戲劇意味面臨巨大的絕望
筆者:這種對于虛幻的向往導致了你以戲劇為終身事業,像史鐵生的小說《宿命》一樣不可逃脫嗎?戲劇帶給了你什么呢?
陸帕:戲劇使得我面對這些恐懼痛苦的時候,找到了力量,找到了救贖。這也是我很多作品里追求的目的。
如果讓我重新選擇,我寧愿選擇當一名科學家,因為那才是讓我逃避幻想,離開虛擬生活,回到現實的辦法。
其實戲劇這個職業經常讓我體驗到絕望,每排一出戲劇,我都經歷黑暗無邊的絕望,都覺得無法完成我的創作,無法實現我的想法。這種巨大的精神壓力是年輕導演不愿意去承受的。反倒是我在最初從事戲劇的時期,和團隊一起為追逐夢想而自由創作,非常難忘。很多藝術家出了名,反倒停止了創造。他們像包裹著一層膜的怪物,很害怕喪失名譽,非常自私而孤獨,變成了無法呼吸的僵化的奴隸,只記得自己的價格。
里爾克曾經說過,每個藝術家可以做的比實現的更多,換一樣角度講,每個藝術家比你們想象的做得更少。
作家史鐵生
筆者:史鐵生在《合歡樹》和《我與地壇》都寫到他的母親。這些情感在你的成長中能找到共鳴嗎?
陸帕:我是獨生子,很嫉妒有弟弟妹妹的人。有一次,我告訴父親,母親懷孕了,父親用德語說,這太可笑了。我能感覺到,父母認為日子太艱苦了,希望我過得好,而恰恰是這種希望,讓他們之間產生矛盾。我感覺史鐵生是在母親去世后寫的這篇小說,地壇是他的傷口,因為他意識到,他一天天去地壇,從沒想到母親的感受。小說中有個地方提到,母親對他和地壇的獨處無限擔心,說“看看書也好啊”,意思是就看看書,別做傻事。
這讓我回憶起來我和我母親之間無法言說的感情:我母親的姐妹們都覺得她腦子不正常,嫁給我父親這種脾氣暴躁的人。我父母的婚姻不幸福,經常吵架。做父母的人都要扮演社會上的角色,他們極力向兒女掩飾自己的不成熟。有一次,母親開車的時候,給我講了很多她和我父親的秘密,我很恐慌,我那時只有12歲。這些話讓我多日心緒凌亂,盡管她之后絕口不提,也幾乎不再和我聊天。我們裝得若無其事彼此躲避,這里面有責任感,有愛,還有羞澀愧疚。
史鐵生發現母親來地壇找他,為什么沒有叫著她一起回家?他是在試探母親,對于一個殘疾人到底是什么態度,他在為他的死亡排練。
這種沉默和躲避也是一種含蓄的愛和責任。在殘疾人看來,健康的人對他們的照顧只是為了安撫自我。這個話題有很多隱痛。史鐵生自己在文中說過,我的母親從不抱怨“你也替我想想”。母親每天石化一樣送兒子上輪椅,因為害怕每一次離開都可能永不回轉。
我長大后的每次離別,母親都會憂心忡忡地說“上帝保佑”,這令我陷入沉重的人生負擔。我走之后,有一次鄰居告訴我,我母親患了胃癌,我聯系好讓她住進醫院,但是她一直看著窗外……
這種父母和孩子互相的焦慮我并不陌生。史鐵生每天去地壇,這就好像長了一個腫瘤,每次去那里都會讓腫瘤越變越大,他的靈魂變了,永遠回不來了。
有人問史鐵生為什么會寫小說,史鐵生回答說,因為我倒下了。主人公無法接受命運,他要反抗,不想再活了。就好像一個學生輟學后再也回不到群體中了。我小時候就有過這樣可怕的經歷,至今都會做噩夢:我回到學校,所有學業我都跟不上,完全被排斥在同學們之外。我想完了完了,非常絕望。
以藝術的方式呈現生活
筆者:史鐵生在輪椅上年復一年地沉思默想,度過絕望而狂躁的青年時光。你要面對的是一個人內心里無一日止息的起伏,如何在舞臺上找到動人的外在呈現呢?你自己的工作方法是什么呢?
陸帕:我使用兩個工具。一個是史鐵生和他周圍人的錯綜復雜的感情關系,這個人物不能太具體,可能有很多不確定的生活形態。要看他是跟誰在一起,他就會變成什么樣的人。藝術不能太直接,需要一些不同方向的可能性,因為生活本來就復雜。
這不像在學校,告訴你是一個確定的某個人。你有可能在演戲的過程中完全投入到一個角色,但過一會兒就不存在了。在《宿命》里史鐵生尋找的是原因。
在《關于一部以電影作舞臺背景的戲劇之設想》里尋找的是愛。我為什么開始喝酒?為了找到愛,只有愛能救我。如果我能找到愛我就不會死了。喝酒對于我來說就是回到童年的方法。酒就是一把鑰匙,好像童話里有魔法的鞋子和魔法棒。
有了酒我就能控制一切,我會喝酒你們不會,所以你們覺得我是酒鬼,其實我是王子。
另外一個工具是外國記者從陌生文化的角度對他的侵入式觀察。波蘭演員桑德拉在劇中飾演一位記者,作為演員桑德拉和作為記者這個角色,這兩重人格內心是矛盾抵觸的。
酗酒者的談話可能是即興的只言片語,他既不在乎自己的外形,更不在意對方的反應,他甚至利用對方聽不懂中文胡亂自言自語著。記者故意把自己說成來自奧蘭,這個不存在的國家,把A看成動物園的拾荒流浪者。
酗酒者失去了楊花,記者失去了所愛的人,他們看似不著邊際的對話都是維持不發瘋的內心需求。
寫作是一門孤獨的手藝
筆者:史鐵生的小說《宿命》因為一根茄子,主人公被種在了病床上。外國記者和一個中國酗酒者的偶遇,這都是生活中概率很低的事情,你是想去體現史鐵生《宿命》里的思辨嗎?
陸帕:藝術不能太直接,需要一些不同方向的可能性,因為生活本來就復雜戲劇必須要打擊觀眾,必須要表現的直接。《宿命》所描述的故事可能比真相更真實。人們都不愿意接受宿命的安排,又沒辦法改變。我們特別努力地靠理性建造我們的生活,不愿意相信不可控制的偶然因素會毀了我們。
我跟隨作者的思路,我會問自己史鐵生為什么要這樣寫呢?他本來要去美國,現在躺在醫院里不能動,他能做什么呢?
這個人物的邏輯是,如果可以理解生活中的所有細節,就能征服命運,就會有奇跡發生。每一個很小的細節放在一起,就能構成讓生活回歸的鑰匙。
可能史鐵生也是在尋找這樣一把鑰匙,想要回到原來,想要控制場面,想要脫離宿命。這不是唯一一部涉及史鐵生殘疾的小說,可能他寫這些關于殘疾的小說,對于他來說是一種治療,讓他更好地面對現實。
很多人覺得作家就是編故事,這么想很幼稚。19世紀時候可能是這樣,現在如果僅僅是編故事,那你的作品不夠真實。因為作家就是玩兒一種危險游戲,就是玩兒命。有一個俄羅斯的作家認為,不要描述自己的生活,而要活成他所寫的那樣,因此寫作對他是一種實驗,他按照自己所寫的去生活,雖然他在這個過程中要瘋掉了。
并不是說史鐵生完全像他,史鐵生因為殘疾會把寫作看的比其他作家看得更重,他寫作是為了活下去。
寫作就是他的殘疾,他的孤獨,是地壇,而且最初可能就是一種游戲。酗酒者A的故事就是他的故事,他的生活,他可能寫的時候會把喝酒發展到極端。對于史鐵生來說,寫酗酒者A的故事也是在經歷酗酒者的痛苦。
作家天生就應該有三種敵意,和對所處的時代、母語和自己。
這是一個作家和世界的基本關系,一個嚴肅的作家,必須對自己的寫作保持高度的警惕和反省精神。寫作,就是一門孤獨的手藝。
生動的細節來源于隱喻
筆者:你的戲劇時間充滿了無盡的生動細節和心理體驗,在《關于一部以電影作舞臺背景的戲劇之設想》里,你是怎么捕捉和體驗的?
陸帕:我經常即興地把我想象的話和思維寫下來,那些模糊不清的東西才是我要尋找的。一方面我想表達夢想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是我永遠掌控不了的失敗,但我們需要經歷這些災難才會變得更成熟。
事物的真相其實就存在于無數的細節中。有一部意大利電影《放大》,電影里主人公拍攝到了一些東西,開始沒有注意,在不斷的放大放大之后發現了尸體和殺人案。
史鐵生在回憶的時候也類似這樣。狗屁在中文里有廢話的意思,這是在我們波蘭語里沒有的。你們告訴我這個隱含的意義對我來說很重要,是一把鑰匙。還有莫非的名字,我才知道了在中文里,還有另外一種哲學意味,真是意外的收獲!
不知道你們發現沒有,莫非越回憶,發現的細節也越多。這個“狗屁”或許根本不重要,這是一種魔法奇幻的思維,而不是理性的思維。這就好像是飛盤一樣,無論怎么想,怎么回憶,原因都會回到我自己這邊。
莫非的腦海里只有狗放屁的“噗噗”的聲音,這就是宿命的聲音,上帝的聲音,是所有荒謬殘酷的人生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