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深翻于記憶的地層之間——評金宇澄新作《回望》
繼長篇小說《繁花》之后,金宇澄于2017年初推出了非虛構敘事集《回望》(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如果說《繁花》讓人沉醉于1960至1990年代上海的無數個傳奇故事中,那么《回望》則將視角回撤到作者的生命之根里,深情了回望“父母”一代的人生經歷。在《回望》中,金宇澄旁搜博采各類圖文資料,包括父母的照片、書信、日記以及相關學術著作,以近乎科學研究的方式從各式各樣的記憶斷片中“綴合”了父母“密密麻麻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話說,此書旨在“遠看一個普通的青年人,如何應對他的時代,經歷血與犧牲,接受錯綜復雜的境遇和歷史宿命,面對選擇,從青春直到晚年”(第342頁)。金宇澄父母的一生,恰好完整經歷了二十世紀中國最為波瀾壯闊的一段時光。因此,個體在歲月滄桑中的 “境遇”及其“應對”與“選擇”,也就天然地與某種歷史的圖式與勢能聯結在了一起,從而使得對于個體經歷的講述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個”的價值,而具有了一種“群”的意義。書中的“回望”雖止步于“文革”爆發,遠未徹底完成,但父母一輩所經歷的哀樂人生與寂寞歷史,卻早已被拓展蔓生的細節勾勒得動人心魄,況味悲辛。而這部深翻于記憶地層之間的作品,也為后來者提供了若干凝視歷史的門徑與支點。
重新打開個體與歷史的“緊張時刻”
金宇澄的父親金若望出生于江蘇黎里的沒落地主家庭,他的學生時代隨著“抗戰”的全面爆發而提前結束。他曾是“華東人民武裝抗日義勇軍”的成員,“皖南事變”后轉移至上海成為了一名中共地下情報工作人員。1942年日共地下組織在東京暴露,亦即著名的“佐爾格案”發生之后,中共上海情報科的日裔中共黨員中西功和西里龍夫被捕,并供出了與他們有聯系的南京、上海兩地情報人員。金若望因此被日軍逮捕,在經歷了嚴刑拷打與刑訊逼供之后,僥幸保住了性命,開始了疾患交加的牢獄生活。1944年,他雖借“重病保外治療”的方式得以出獄,但終其一生卻都難以擺脫曾經“叛黨”與“變節”的猜疑。自1955年因“潘漢年案”被重新隔離審查之后,他十余年來數度申訴,其間也不免再次惹上牢獄之災。
在《回望》中,金宇澄以第三人稱的視角,講述了父親跌宕起伏的傳奇經歷,尤其是父親突然被捕接受刑訊一節,節奏緊湊,令人屏息,格外可見金宇澄的文字功力。當然,歷史本身的緊張感也躍然紙上。值得注意的是,金若望的經歷固然傳奇,但在金宇澄的筆下卻一絲一毫都未沾染時下諜戰劇的媚俗氣息。從寫法上來看,作者的態度是極為嚴肅認真的,甚至把對于父親的溫情都壓在了紙背之下。他在文本中直接插入了大量文獻資料,“材料名稱、出處都放在引文前面,既像是引、也像是注,很有意思。有點像圍繞一件事七嘴八舌的插話、討論”(《金宇澄:文學就是回望》,《南方都市報》2017年1月8日)。他讓材料之間互證、互補甚至互駁,盡力還原了記憶的原生態、參差性與“在場感”,從而形成了一部所謂的記憶“毛邊本”。比如,對于日籍中共黨員中西功,書中羅列出了截然相反的評價:《黨的文獻》指出中西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即使被捕入獄也堅持進行英勇斗爭;而《吳成方談話摘要》(注:吳成方是金若望從事地下工作時期的領導)則指出中西功等人情報的價值極為有限,是后來被夸大了的;父親在“抗戰時期上海情報史座談會”發言中又提到,中西功被捕后對情報部門地下黨員造成了事實上的傷害,應當給予客觀評價,不能隱惡揚善、不分是非。這些歷史材料的對讀,讓讀者盡可能地體會到歷史內里的豐富性。但與材料的豐贍相比,金宇澄的筆法卻極為克制,并未輕易給出只字評價。即便這里直接涉及到了自己父親的政治聲譽,他也是抱著一種“實錄”的史傳精神,留給讀者進入、理解與評判歷史的自主空間。
所謂“歷史”,往往并非均質連續的時間河流,而是產生于人與史互動的緊張瞬間,特別是那些個人遭遇外部世界時拼搏掙扎的瞬間。在歷史書寫中,這些有待講述和清理的動態瞬間通常包含了最大的容量與延展空間。因此,記憶中的“緊張瞬間”也就成為了歷史中的“關鍵時刻”。只有在回望這些瞬間時,歷史才是在場的?!痘赝分嘘P于父親的講述,便是對于這些“緊張瞬間”的重新打開。其間打開的是個體的生命史,同時也是二十世紀中國的“大時代”,更是浮沉于“大時代”的溝壑中的人的境遇與選擇。
當然,緊張感雖是一種歷史書寫的動力,但其表現形式卻并非僅有高度戲劇化的命運這一種。與父親命懸一線的生命“瞬間”相比,母親的口述只是“記錄了一個普通上海女孩的時光之變”(第342頁)。金宇澄的母親本名“姚志新”,小學時改名“姚美珍”,初二時自己改作單名“云”。在幾十年后,她曾經感慨,“這個名字有彷徨無定之意,名如其人”(第185頁)。她的人生經歷的重述,便構成了對于另外一種形式的“緊張瞬間”的打開與呈現。
母親的人生故事雖然平淡不少,卻依然由與大歷史互動的“緊張瞬間”構筑。母親一節,以“我”的口吻自述,風格一變,平穩沉靜。母親姚云就讀于上海建承中學時,因與投身革命的初戀情人唐凌生有書信往來,被日軍搜捕,情急之下決定潛逃出上海,投奔新四軍。結果臨走之前計劃泄露,在咖啡館被大哥帶走,未能離滬。1949年大學畢業前夕,她決心于復旦大學肄業,報名參加華東軍事政治大學的“短期訓練班”,理由是“以往因我沒有離滬,影響了投身革命的熱情,這次要下決心改造思想,適應形勢”(第246頁)。個人必須適應歷史形勢,雖然她與革命的形勢始終有疏離之感。在南京集訓期間,她日夜想要離開軍營,回歸上海的平靜生活。如愿返滬工作之后,她參加了1957年的機關干部下鄉勞動鍛煉,經歷了她前所未知的農村光景。而最讓人觸動心弦的,莫過于1955年丈夫金若望因牽涉“潘漢年案”被突然帶走時的天崩地裂之感。這些“緊張瞬間”真實再現了一位普通上海小姐進入歷史的節點、方式與姿態。換言之,這便是屬于她的歷史。在沉靜的回望之際,原子化的“個體”取代了歷史的“主體”,在國族敘事的裂隙處,打撈出了或隱或現的細部,在個人與時代之間,彌合出了一份專屬的歷史記憶。
金宇澄的父母一輩無法自外于大時代的歷史浮沉,既承受著歷史偶然性的塑造,同時也發揮著篤定活潑的生命力,仿若在激流中游泳,出落成“熱愛生活的一對”。只是如此獨異的個人史與家庭史,能否足以引起讀者的共鳴呢?亦即讀者能否順利進入金宇澄營構的“歷史現場”呢?答案是肯定的?!痘赝分辛舸娴倪@些與時代共生的“緊張瞬間”以及其間蘊含的記憶與情感,實打實地構成了讀者共鳴的精神基礎。這些過往的細節,通過時間的沉淀與內省式的回望,鑄成一個又一個有意義的標本。在個人的渺小命運背后,包孕著歷史的教訓與人性的原理——無論是隱蔽戰線工作者群體的歷史評價問題,還是對于普通人與革命事業的疏離隔膜應當如何看待,以及人性在具體的微觀情景中的善惡交織需要如何判定,等等——這些都構成了紙面背后直指人心的巨大力量。它們既是極為具體的與歷史的,又是及其超越的與現實的。金宇澄的好處在于,他選擇了最為克制的筆法,但同時并未放棄極為敏銳的歷史感覺。通過呈現這些與歷史邏輯相糾纏的個人經驗,他將這些“緊張瞬間”上升為了一種讀者進入歷史的有效通道。
在“語言”中回望
盡管意在“非虛構”,但《回望》仍是一部由語言構筑起來的作品。而書中那些“緊張瞬間”與讀者之間通電傳導,靠的也正是“語言”。也就是說,《回望》歸根結底不是一部歷史學家的學術著作——雖然此書具有鮮明的歷史品格,而是一部作家通過語言進入歷史的嘗試之作。因為凸顯了“語言”的重要性,恰恰并未使得此書的價值大打折扣,相反,還為當下的歷史書寫提供了一份難得的經驗。
在通過文獻資料了解與拼合父輩生活的過程中,金宇澄覺察到呈現歷史的“真相”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斑@一截昔時光影的‘積蘚殘碑’,復雜文獻漫漶凝結,時顯時隱,于當事者言,仍如海上冰山那樣觸目……那樣無法忘懷”(第119頁)。云煙往事化作“零縑斷素”,難以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不過,與材料的不完整性相比,對“語言”本身的質疑則更為根本和致命。
書中最讓人扼腕嘆息的便是父親數十年來申訴自身清白的蹉跎歲月。而父親的悲劇命運,源于被日軍審判時口供最后數行的問答:
問:你今后干什么?
答:回《先導》去。
問:今后愿為南京政府做和平文化工作么?
答:愿做和平文化工作。
口供中的一個“愿”字,在脫離了具體語境之后,被發揮為“變節”的證據。金宇澄在此極為貼切地引用了羅蘭·巴特的一段話:“自己不能證實自己,這是語言的不幸(但也可能是語言的樂趣)。語言的實質可能就是這種無能為力,或者,用一種肯定的方式說:語言在性質上是虛幻的。為了試著使語言變得不那么虛幻,必須有一個巨大的測量裝置:求助于邏輯。或者,再沒有邏輯的情況下,求助于誓言?!保ǖ?15-116頁)在邏輯幽暗、誓言失信的時刻,還有什么力量能夠證明自己呢?金父厚厚的申訴材料“欲訴無門”,但他沒有想到的是,正是在數十年后的《回望》里,在滿溢的細節互證中,讀者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斷,還他一個公道。而“公道”的最終得來所憑靠的正是曾經一度構陷于他的“語言”。語言的本質或許是虛幻的,但語言在特定的時刻,仍會建構出某種“無能的力量”,改變歷史的本來行跡。
在金宇澄回望父母的青春時代時,難免也回憶起屬于自己的往昔歲月。金宇澄1969年赴東北插隊,在家信中寫下了看到大批犯人被整隊押上卡車時的震驚體驗。時隔數十年之后,通過閱讀父親1942年的獄中通信與1953年的調查監獄制度的報告,他才發現父親的經驗與他的經驗竟然高度重合。而他與父輩一樣,都曾在暗夜或黎明,艱辛地勞作,無望地奔跑,兩代人的身影交疊難分彼此?!耙恍┖唵蔚脑~語,如頻繁出現的‘寫交代’‘寫申訴’,會油然融入到我少年時期的記憶碎片里”(第344頁),通過“閱讀”父母的照片、信件與日記,“寫作”曾經的過往與共同的經驗,在“語言”的整理與生產中,金宇澄讓歷史變得可以可觸、可感、可親、可怨。
正如金宇澄所說,文學的本質便是回望。照片中的父母“那時年輕,多有神采,凝視前方的人生,仿佛無一絲憂愁”(第13頁)。可是時間的箭矢拼命往前,一轉身便已到了“回望”的年紀。“仿佛只有回望,才是生命的價值”(第342頁)。時間的箭矢回轉,撤回內心,送來了沉積的過往經驗,因此文學才有了可供耕耘的土壤。而只有在語言的遺存中,歷史的共通感才得以建立,“無能的力量”才得以發揮。如果說“語言”本身并不具備把握自身與呈現自我的能力的話,那么作家對于“語言”的自覺與激活則使其這一功能的實現成為了現實。當面對紛繁復雜的歷史事實與歷史經驗時,需要的不僅有“正視一切歷史事實”的道德勇氣,還要有通過語言感知歷史經驗的技藝與修養。而《回望》正是在這一方向上做出了一份屬于當代中國文學的努力。這無疑是金宇澄在《繁花》之后的又一卓異貢獻。
《回望》不僅在內容上對于相關主題的書寫做出了推進,在形式上也可圈可點。全書的主體部分既有金宇澄講述的父親的故事,也是對于母親口述的記錄,還有若干第一人稱的敘寫。這樣的三重敘事角度的“合奏”,使得歷史的多元面向得以呈現。同時,必須說明的是,這并非是作家的故意“炫技”,而是書寫對象的內在要求使然??梢哉f,全書的結構既十分精巧別致,也非常自然而然。這是每個人生命的展開過程中,記憶自然層累的結果,也是兩代中國人情感與記憶的溝通與契合的見證。金宇澄為他所“回望”的歷史找到了最佳的“回望”之道,完成了屬于自己的歷史使命之一種,也拓展與確認了文學所應擔當的使命之一斑。而這,當然也是當代中國文學的一份重要收獲。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