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楠:南州香可嚼——自治權的嗅覺隱喻與民間試驗
虛構“南州”:從“官場文化”到“文化官場”
作為蘇派小說的代表作家,范小青有意識地在自己的多部作品中,虛構并創造出了“南州”這一城市空間。在文化地理學的意義上,“南州”顯然與女作家生長于斯的“蘇州”等江南古城,存在著直接的對應關系。不過,由于作家頻繁地將其設計成反映中國當代官僚政治的系列長篇小說的故事背景,“南州”更容易被辨識為范小青“官場文化”題材的創作信號,而在歷史上,作為行政區劃的“南州”實有其名,這無疑增強了小說“官/城”組合的非虛構意味。在觀察政府女職員生存百態的長篇小說《女同志》中,自詡為特色水鄉的“南州”,甚至成為政府著手改造的問題對象,因為以水路船只為中心的交通結構,給招商引資帶來了不便,妨礙了城市外向型經濟的拓展。
“南州”系列新作《桂香街》,顯示出了這種都市官場題材的微妙變化,或者說,“南州”在小說結構中的角色和位置已然得到了調整。這種改觀可以上溯至另一部長篇小說《城市表情》。蘊含著悠久傳統的文化地標“錦繡街”,成為左右整部小說官場糾紛的情節核心,這條納入城市“拆建規劃”重點對象的古建群落,清晰地賦予了“南州”極具文化格局的城市表情:“在南州城最早的格局里,錦繡路就是古城的中心。這是一條典型的河街并行、水陸相鄰的古街坊,街上古跡很多的,有很多的明清建筑”,“走在錦繡路上,可以感受到濃濃的古舊的氣息,南州是一個有悠久歷史的古城,南州人是喜歡懷舊的”。作者不僅援引了大量古典詩詞渲染錦繡街所代表的“南州風格”,還成體系地將豆粉園、古戲臺等蘇州名景直接設定成串聯情節、慘遭規劃的危險空間,如此將小說的一大主題,導引至對現代/傳統、經濟/文化等城建矛盾的反思。《女同志》中被官場改造的水鄉風景,一定程度上已開始反身主導官場生態,“南州”由展開行政活動的簡單場所,躍升為具有獨立聲音的關鍵文化符碼,這種題材上從“官場文化”到“文化官場”的顯著偏移,提示出了《桂香街》背后的創作思路。
正如小說開頭所交代的,“桂香街”得名于“南州”古代名門望族貴潘的宅邸“桂樹園”,并與傳統科舉文化(“折桂”)暗中牽連。南州人不僅由此開創了喜植桂樹的人文風氣,還形成了桂花入饌的南州小吃文化,“桂香街”因此化身為名吃小店遍布、風味聞名遐邇的美食文化街:“過往的無數的年頭里,許多來過南州、到過桂香街、品嘗過特色小吃的故人,寫下了無數的贊美之詞,有贊南州景色的,有贊南州小吃的,有許多詩詞佳句,后來都成了那些百年老店的店聯、門楣、招牌”,如“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桂花香餡裹胡桃,江米如珠井水淘”。經歷了共和國時期的政局變動,“桂香街”重回大眾視野,街上商販如羅桂枝等也操持起雜糧糕等文化名吃。一個饒有意味的情節是,作為潘家后人的潘師傅,以居委會修理義工的身份,見證了女主人公林又紅官場起落的全過程,這一隱含視角直到小說結尾才得以解密,并伴隨著潘師傅烹制桂花糕后生發出的對“南州”飲食文化的追憶和反省:“過去南州的那些有名的講究的小吃、點心,可都是有閑階級吃飽了撐出來的,不過到了后來,都逐漸大眾化,快餐化了。”《桂香街》對《城市表情》“文化官場”題材的超越之處在于,作者不再僅僅拘泥于對傳統文化消逝的失落,而是在今昔對比的視角下,將“桂香街”提煉為覆蓋當下社會各方面癥候、具有自我解剖功能的問題空間,傳統文化自身也成為省察的對象。相比守護傳統文化的“錦繡路”,“桂香街”無疑承載了消費文化、官場文化、大眾文化等更為靈活多元的“文化”所指,因而更具試驗性,小說情節也在官場與文化互動的張力結構中展開。
敏銳觸及基層社會問題
分管桂香街商販治理工作的城管隊員夏必全,因參與民事糾紛而被誤抓拘留,他在致小吃街攤販的信中寫道:“這些年來,桂香街小吃一條街算是出了名了,那是臭名。桂香街是一條有文化有歷史的老街,這條街上桂花飄香,還出了好幾個歷史文化名人呢。可是現在,幾乎全市的人,一提到桂香街,就和臟亂差、和假偽毒聯系在一起了,頂著這樣的臭名,你們的生意會好嗎?”香街變臭這一嗅覺上的轉換,直指充斥于“桂香街”的食品安全問題。毒涼皮融化為黑漿、田徑運動員因食用問題牛肉引發興奮劑指數異常而慘遭禁賽……種種事件無疑影射著近年來風波不斷的食品行業。作者并沒有將其簡單歸咎于從業者的信譽危機,而是著眼于背后更為縱深的利益鏈:街區商販多屬于外來務工的低保流動群體,貧富分化嚴重、文化價值中空促使其由食品安全轉向溫飽牟利,而攤位缺乏政府有效的規劃和引導,直接導致了小吃街經營的混亂;齊三有燜面館因店鋪所在蓮花巷的下水道排污設施修造不力,即便食品從業“三證”齊全,卻仍難免臭氣熏天,而更多攤主因行政手續繁瑣、低效,不得已而擱置了 “三證”的辦理;女主角林又紅離開外企高管職位的原因,是公司聯吉氏涉嫌販用“僵尸肉”;問題牛肉供給、小吃街改造的背后,卻隱匿著政府部門監管失職,商業巨頭利用地下產業鏈暗中摻假、牟取暴利等驚人真相,而調查這一真相甚至成為男主角江重陽貫穿全書的工作目的。“香臭顛倒”由此從食品安全問題的表象,指向了更深層次的官僚生態、政治制度和市場經濟的癥結,成為這場官商現形記的嗅覺隱喻。正如城管執法官夏必全的喟嘆,敲掉“我們”飯碗的,是一只看不見的手,操縱這只手的力量尚不足以解決其引發的所有問題,因而小說轉向探討所謂自我紓解的“自治權”問題。
《桂香街》中的“自治權”,主要依托城市居民委員會(簡稱“居委會”)這一基層群眾自治組織。與《女同志》、《城市表情》兩部“南州”系列長篇小說以女性角色為情節重心的創作方式(前者如萬麗,后者如王依然、雨庭)一致,《桂香街》全力塑造了居委會主任林又紅這一基層女性形象,“桂香街”社區在林又紅等女基層干部的善治政績下方得以由臭返香。在女主角生活和工作周邊,作者還搭配了趙鏡子、俞曉兩位性格鮮明的閨蜜,居委會中鞠躬盡瘁的老書記,出身貧富兩個社會階層的余老師和“90后”陳菲,以及與女兒陳菲價值觀迥異、母女關系緊張的律師趙園子等女性群像。其中,兩位閨蜜與林又紅共同糾纏于與男主角江重陽的羅曼史,三人共同展開了關于婚戀及家庭倫理的另一條情節線。正如《女同志》中康季平對萬麗的評價:“你這一輩子,會在無休止的欲望和善良天性的矛盾中痛苦到底,你會將這兩者的斗爭進行到底。”林又紅的言行及命運,注定籠罩在愛管閑事、執著要強的“斗爭”性格之下,性格及其女性身份,成為彌合小說情節矛盾、邏輯縫隙的最佳解說(比如林又紅抗拒卻接手、進而勝任居委會主任)。范小青曾坦言,該部作品源起于2015年被譽為“最美小巷總理”、恪盡職守的常州市社區黨委書記許巧珍的真實事跡,以及自己昔日深入蘇州居委會體驗生活的難忘經歷。女性、桂香街、居委會三者聯合的創作思路是耐人尋味的:有別于政府、卻充當政府與百姓溝通紐帶的居委會,由此顯現出獨立自主、剛柔并濟的女性行政能力;更重要的是,“桂香街”得以承載更為積極的嗅覺隱喻功能,蕙質蘭心的女干部被比作“清可絕塵,濃能遠溢”的桂花,其點滴零散、滲入人心而又無微不至的基層自治理念,則被指稱為“桂花精神”。
從“居委會”的小窗窺見大社會
正如范小青在《后記》中所強調的,居委會雖然算不上政府部門,但卻直接關系到社會的穩定與和諧,尤其是一些典型的多元化、多層次結構的復雜社區,各種各樣的矛盾和問題層出不窮。如此,居委會就像是一個兜底的筐,盛滿了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也面臨著難以估計的自治可能。而在小說中,容納各種現象和問題的“桂香街”居委會,儼然民間情態的百科全書,作家將其作為民間自治的試驗場,模擬并再現出了近年觀察到的最新趨勢(如微信等社交軟件),并在語言風格上置入了大量的新語匯(如“大boss”、“嚇死寶寶”、“不感冒”等)。例如,居委會在籌得資金、展開擴建項目的過程中,因有人匿名舉報而突遭電視臺前來曝光,電視臺在未取證落實的情況下,擅自咬定居委會瀆職而強加拍攝,這不僅遭到了現場居民的抗議,還直接暴露出一些電視媒體不顧百姓實際利益、為求收視率不擇手段的齷齪本質。居委會為了方便收集民意,采用了網站門戶等最新的技術手段,然而,這些渠道在收獲了一定成效的同時,卻遭遇了“鍵盤俠”式的輿論攻擊,網站因罵聲跟帖混亂而幾近癱瘓。居委會干部一方面甘于忍耐、疏導民眾情緒,另一方面也得出了作為“烏合之眾”的居民,在發表言論時縱容謠言、最不易獲得真相的傳播學“真相”,“大家在網上越吵越厲害”,“沒有真相,根本不能解決問題”。這直接觸及了民眾的劣根性,正如居委會干事陳菲所分析的:“要說是他們有意捉弄人,也不一定,他們天生就這樣,他們并不覺得自己在捉弄誰,他們認為自己很正義。”
《桂香街》以較高的開放性和多元性,為讀者建構出了一個貼近自身、又富有試驗性的民間自治空間。小說在問題紓解的樂觀、昂揚的氛圍中結束,但作品主體并未回避對社會惡疾的批判,以林又紅為典型的基層干部,時刻保持著討問世道人心的正義,以及認清形勢與危機的清醒,正如蕭沆在《虛空序列》中所言:“害怕自己是處于同樣的目的,或者隨便什么目的在行動,害怕自己相信同樣的幽靈,或是任何別的幽靈,害怕自己被同樣的醉意或是任何其他的醉意淹沒;說到底,就是害怕與他們一同發瘋,或是在一群陶醉當中死去。”與此同時,范小青將“南州”官場系列小說的重心,轉移到了一地雞毛卻元氣淋漓、瑣碎細膩而更貼近真實的民間生活當中,由此呈現出別致的感動。正真的感動是不論你身處怎樣平凡的位置,依舊在生活中。它與勛章獎狀無關,與身家性命無礙,它在鄉野間,在鬧市中,甚至深深扎根在泥土里,你輕易看不見,卻依舊感受的到。每一個真實的感動,都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你面對它的時候,感覺得到撲面而來的熱氣騰騰。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