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試讀三
立秋
天漸漸涼了,督辦府上下有些蕭瑟之意。昭如這才恍然,在天津客居,已經有了一年。昭德的身體時好時壞,反復無定,她于是有些去留兩難。每每委婉說起襄城的風物,昭德便說,再住些日子。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和家睦且有些年歲要熬。咱姐倆兒有多久沒在一起過年了,遲些便到大連的公館越冬去。
兩個人正說著話,就見了石玉璞走進來,臉是陰沉的。見昭如在,勉強笑一下,抿一抿嘴。坐下,從木匣子里抽出一支雪茄,打起火,卻點不著。昭德走過去,幫他點上,一面說,心浮氣躁的,有什么事說吧,小妹也不是外人。
石玉璞深深抽了一口,競嗆住了,咳嗽了幾聲,將雪茄狠狠地碾熄在茶杯里,說,這個柳珍年,還真不是個凡人,當初真該斃了他。到頭來走在我前面了。
昭德冷笑一聲,你造出了時勢,就莫怪時勢造出他這個英雄。
石玉璞呼啦一下站起來,他竟然投了蔣。當年我嘴里銜了大刀片子,攻下山海關的時候,他不過是個團副,如今竟斷了我的后路。
昭德也變了臉色,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石玉璞苦笑一聲,那幾個英國人,是怕我丟了直隸軍務督辦的名號,來跟我探聽虛實的。沒承想,這中國人的事情,倒讓這幫洋鬼子截了和。看來跟老蔣的仗,是有的打了。
以昭如的性子,未感覺到此時的山雨欲來。石玉璞匆匆離家而去,其中的緣故,她也并沒有問。
她倒實在有一樁心事,就是笙哥兒已經三歲了,生得壯健可人,卻還沒有開口說話。這孩子的沉默是一貫的,加之舉止的伶俐,眾人只道他稟性靜和,是疏于言語。昭德摸一摸外甥的頭,說,不說話也好。跟娘姨孩子們,學了一口衛嘴子,倒難收拾了。
可到底是這么大了,不叫一聲爺娘,究竟是不成話。昭如便每天后晌午,在偏院的檐廊下,對著他說話。說自己,也說他爹,說自己家的“德生長”,還有記得的襄城的林林總總。說完了,便又讀書給他聽。讀《唐詩三百首》、《千字文》,后來便是《朱子家訓》、《淮南子》。這孩子坐在她膝上,望著她,安安靜靜,眼睛也不眨一下。她就當他聽進去了。說是讀給笙哥兒聽,倒像是自己溫故知新。
這一日,讀著讀著,便覺得有些乏。耳邊遠遠的,有秋蟬嘶啞著嗓子叫了兩聲,紫藤蘿的清香氣隱隱約約,都是讓人安適的。就這么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待醒了過來,太陽已經西沉。蒙嚨間,書本掉到了地上,才一個激靈,不知笙哥兒跑到哪里去了。
她這才有些著急,沿著來路尋過去。一直尋到了“鳳梧閣”跟前,見假山邊上有個小人兒,蹲在地上,正是笙哥兒。她便過去牽起他的手,卻見這孩子手里有一片紙掉落。她撿起來,是一張照片,依稀辨認出是《趙氏孤兒》的劇照。這扮程嬰的老生,白髯豐茂,眉眼十分相熟,不知是在哪里見過。她將照片翻轉過來,心下一驚。因為背面有一個筆走龍蛇的簽名:徐漢臣。
昭如警醒間,望一望左右,四下無人,便問笙哥兒,這照片是在哪里撿的。笙哥兒引著她,穿過一道月門,慢慢望風梧閣里走。
昭如手心里出了密密的汗。她略一思忖,將照片塞到自己的大襟里,抱起了笙哥兒。轉過身,她又回望了一眼。
鳳梧閣的一株合歡,花已經敗盡,葉子倒還生得層層疊疊。聽聞是五姨太小湘琴喜歡,石玉璞特命人移栽過來了的。
晚上,待笙哥兒睡下,昭如一個人出了門。一路上,只覺得夜里格外的靜,白天里的假山,這會兒成了些奇形怪狀。遠處潺潺的流水,和著她踩在落葉上的聲音。不多久,又停到了鳳梧閣跟前。
燈還亮著。她抬起了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敲了門。
門開了。
小湘琴顯見是有些吃驚,微微低了頭,讓進了她。坐定下,給她斟了一杯茶,嘴里道,這么晚了,盧夫人賞面到這兒來,可真是我的造化。
話說得熱烈,語氣卻清寒得很。昭如這才覺出她聲音的好聽,是軟糯的吳音。在這督辦府上,挨著住了這些時日,兩人并未有過一言半句。
昭如問,你老家哪里?
蘇州昆山。小湘琴拿起挑子,撥弄了一下燈火。火光忽地在女孩的瞳仁里亮了一下。
昭如說,離天津不近呀。
小湘琴應了一聲,輕輕說,若是好人家的女兒,便算是遠嫁了。
昭如一時接不上話,抬起頭,打量了她。比來時豐腴了不少,眉目雖不十分柔和,但因為體態的圓潤,也真是個好看的婦人了。
她執起桌上一顆枇杷,剝了皮,遞給昭如。昭如讓過,她便送進自己的嘴里。昭如見她雙唇翕動,一忽兒吐出了一粒核,用掌心接住。這時飛過一只蚊蚋,她便隨手揚了一揚。這一瞬間的曼妙,競讓昭如有些散了神。
這房間不大,處處是布置過的痕跡。昭如想,這小湘琴,骨頭里是個過日子的里手。到底未脫孩子氣,羅帳上掛著一頭披紅戴綠的布老虎。還有一只巴掌大的葫蘆,昭如也給笙哥兒買過,上面燙著王常月的小像,是為辟邪用的。見她墻上懸著一把月琴,昭如便問,你會彈琴?真好,人如其名。
小湘琴用手帕拭一下嘴角,聲音冷下去,盧夫人這會兒來,該不是想要聽曲兒吧。
昭如沉默了一下,終于問,你有沒有丟什么東西?
小湘琴愣一愣,眼鋒竟變得十分銳利,說道,我的東西,都是老爺給的。丟不丟,可是我能說了算的?
昭如嘆了一口氣,拿出了那張照片。
她看著這女孩的臉色,猛然紅了一下,又慢慢變得青白。昭如心里有了數,將照片推到了她面前,自己的東西,要記得收好。
女孩拿起照片,愣愣地看。眼神里的空洞,好像要將照片中的人吸進去。突然,她將照片迅速擱在燈火上。昭如沒有攔她,卻見她的手,無力地垂下來。整個人也現出了頹然的形容,喃喃道,燒了也無用,落到了你手里,想必大太太也知道了。
她扶著桌子,默默地站起來,走到梳妝臺前,打開了抽屜,將照片鄭重地擱好。再看昭如,眼神里又有了一種堅硬。
昭如搖一搖頭,用平靜的聲音說,說到底,我是一個外人。你好自為之。
轉眼到了中秋,菊黃蟹肥。因為石玉璞人在冀東前線,督辦府便不如往年熱鬧。節還是要過,一大家子,便在中庭擺宴賞月。還未開席,原本好好的天,影影綽綽飄過來一塊陰霾,月亮不一會兒便被裹了進去,漸漸連個光影也看不到。昭德抬起頭,呆呆地望一望,放下了筷子。娘姨們一徑說著應景的話。昭德說,老爺不在,吃得差不多就散了吧。
昭如便扶她回房。昭德回身,望著院子里通明的燈火,還聽得見孩子們的嬉鬧聲,苦苦地笑了一下,說,好個“良辰美景奈何天”。昭如便說,大姐,月有陰晴,朝朝歲歲各不同。現時是清靜些,明年便是要分外地熱鬧。
昭德便拉她坐下,說,如,你是個明白人,可在這院子里,哪知道今夕何夕。這個家,已大不如往。自打夏天張大帥歿了后,奉軍的情勢便急轉直下。這天津,如今已經是蔣中正的天下。張宗昌手下的人,大半投了革命軍。傅作義逼得緊,孫傳芳逃去了關外。而今這直魯聯軍,便只有你姐夫還在死守著。日本人和英國人,這會兒都裝聾作啞起來。這津東,怕也已然是個空殼了。
這時吹過一陣涼風,頭頂的樹葉便都簌簌地響。昭如便將身上的斗篷揭下來,給昭德披上,說,我一個女人家,雖不懂得修齊治平,但總信船到橋頭。人往大處活不了,小處還有一方天地。大姐,你只管將身體將息好。
昭德便握緊她的手,說,有你在我身邊,便寬心了許多。
第二日一大清早,就聽見云嫂的咋呼。昭如急忙起身,披了衣服開門去。看見她氣喘吁吁,手中比畫著,昭如也著了急,問她,出事了?
云嫂搖頭,撫著胸口叫阿彌陀佛。昭如瞧著外頭,半個人影子都沒有。前后都是一片靜寂,遠遠地還聽見打早更的人,敲打了一下。聲音便在巷弄里頭回蕩不去。她人也醒了,心里怪云嫂一驚一乍。
云嫂有些平靜下來,說,哥兒,哥兒他……
昭如剛落下去的心,又吊起來,急聲問,笙兒怎么了?
云嫂捉住她,太太,大喜了,咱哥兒說話了!
昭如眼角一熱,霎時間渾身冒出了細密的汗。她頓了一頓,問云嫂,他說了什么?
云嫂熱烈地說,我也聽不懂。可是,聽得出說的是咱們山東話,不是天津腔。
昭如靜靜地站在欄桿后面,看著笙哥兒。她感覺得到云嫂還捉著她的衣袖,大氣也不敢喘。這小小的男孩,站在落滿了梧桐葉子的院落里。四周還都灰暗著,卻有一些曙光聚在他身上。他就成了一個金燦燦的兒童。她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卻已經有些驚奇。因為笙哥兒揚起了頭,在他的臉龐上,她看到了一種端穆的神情,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小童,甚至與她和家睦都無關。那是一種空洞的、略帶憂傷的眼神,通常是經歷了人生的起伏,無所掛礙之后才會有的。這一瞬間,她覺出了這孩子的陌生,心里有一絲隱隱的怕。
她慢慢走向他。這時候笙哥兒蹲下來,撿起一片枯黃的葉子。她停下了腳步。這孩子用清晰的童音說,一葉知秋。
笙哥兒回轉了身,望著她。這時候天漸漸亮了起來,眼前的景物也變得輪廓真實。昭如盯著男孩手中的樹葉,在枯敗的皺褶里,是一柄黃綠相間的經絡。
笙哥兒扔掉了樹葉,抬起頭,對她喚,娘。
這聲音在她心頭擊打了一下。無知覺間,她竟后退了一步。短暫的遲疑之后,她張開了臂膀,將這男孩摟在了懷里。她讓自己的臉緊緊貼著他。他的睫毛閃動了一下,潮濕而溫潤。她聽到兩個心跳,在沖突間漸漸平穩合一,啐啄同時。
寓公
民國十七年深秋,直魯聯軍兵敗灤河。石玉璞部徐源泉、何紹南投北伐革命軍。張宗昌所部潰散,由朱各莊往灤河東岸下游,為奉軍所俘。
是年冬十二月,張學良東北改旗易幟。
昭德將自己戴了多年的玄狐圍頸扔進爐火里,口中道,妖孽。
石府一家大小,立時間便要離開督辦府,遷往位于河北區的意租界去。女眷們連夜收拾細軟,滿車滿載。昭德被人攙扶著,檢視行李,隨手抽出一只不知誰的首飾盒,在地上摔得粉碎。一些珍珠倉促地蹦了起來,晃了人的眼,瞬間滾落得不見蹤跡。
昭德說,八國聯軍來,慈禧“西狩”,那便是“逃”。難不成她要帶上整個紫禁城去?
昭如知道,若這個時候回襄城,多年的姐妹情分,便就此了斷。
她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督辦府前廳。幽暗中有些光亮的,依然是那些顏色艷異的琺瑯彩窗。在其中一扇上,她看到一張形容凄苦的男人的臉。男人側著頭,被捆縛成十字形。她知道他叫作耶穌,是來自西方的神。
外面仍舊是蒼黑的一片,有很大的風聲,然后是雨。不間斷的雨,無端地下了幾天。雨打在琺瑯彩窗上,發出堅實密集的聲響。窗戶上映出一棵柳樹的影子,被風刮得左右搖擺,像被掐住了脖子的人,無望間的掙扎。這時候門響動了一下,昭如心里一凜,看到一個身影閃了進來。是個女人,急忙地跑了幾步,用手撩了一下頭發。這個動作讓昭如看清楚,是小湘琴。雨水正順著她茂密的頭發滴下來。荷藕色的旗袍也濕透了,緊緊裹住了她的身體。在微弱的光線里,看得清楚,是隨著她的喘息律動的曲線。昭如在這一刻,突然覺得她很美。即使如自己是個女人,也會覺出她的美。
小湘琴輕輕按了按自己的胸脯,是個想要平靜下來的姿勢。接著,她撩起了旗袍下擺,很仔細地擰。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了昭如。她的動作凝固了,手抖動了一下,才神經質地將旗袍使勁地捋捋平整。昭如看著她眼里些許的興奮,一點點地黯淡下去,變成死灰一樣的顏色。她的頭越來越低,讓自己以盡量平穩的步伐往前走。忽然,她轉過頭,昭如看見她努力地牽動嘴角,想要對自己笑一笑。同時間,她在這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了哀求。
她在茫然間,也張了張嘴巴,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昭如穿過前廳,來到昭德房里。看昭德正靜默地躺在床上,闌著眼,手中捻動著一串念珠,念念有詞。聽見昭如來了,她便起身,命人將燈點亮些。光暈將昭德的影拉到了墻上去,是瘦長的一道。
昭如坐下,聞見這房間里的印度香,胸口隱隱發悶。昭德開了口,姐姐深夜叫你過來,無論是去是留,是想交代給你一樣東西。
說著,她便起了身,動作顯見有些艱難。昭如便攙扶了她,走到偏廂鐫著“喜鵲鬧梅”的柜子跟前。昭德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把鑰匙,打開了柜子。
迎面撲來一陣油墨味兒,還有經年的濕霉氣。柜子里面整整齊齊地碼著書。昭德讓昭如將中間格子里的一只布函取下來。紙簽上寫著《水經注》,昭德打開,函套里竟是一只紅木匣子。她取出來,放在昭如手里,并不特別沉。但是由于她手勢的鄭重,昭如還是覺出了分量。
昭德用柔軟而肯定的聲音說,我不在了,你再打開它。
就在昭如想要問她一句,她們都聽到了不遠處響起的槍聲。昭如在與姐姐的對視間,不自覺地辨認了一下,是不是外面在打雷。這時候,一個女仆已經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小湘琴的房間,大約從未這樣充盈過。因為昭德姊妹的到來,人們迅速地閃開了一個缺口。
于是昭如便看到躺在地板上的女孩。胸前是一塊殷紫,正一點點地洇開來。另一槍打在了她的大腿上,鮮血如同一條鮮紅的蚯蚓,還在她雪白的皮膚上游動。游到了地板上,就成了污穢的黑色。
昭如并未覺得十分的驚恐,盡管她確信,她面對的是一具新鮮的尸體。女孩的臉色溫柔祥和,緊緊閉著眼睛,甚至比生前更為靜美,似乎與身體所遭受到的暴力毫無關聯。然而,當她看到坐在桌邊的石玉璞,卻倏然心悸了一下。這男人陰沉的臉,腮邊的肌肉還有輕微的抽動。在這張活人的臉上,昭如觸到了死亡的氣息。他抬起頭,環顧了一下眾人,眼里是一種雄性的野獸挑釁的光芒。他神經質地伸出手,撣了一下身上的便服。上面還有一些血點。其中一塊大概是濺得太猛烈,凝成了梅花的形狀。
眾人屏息間,他將手中的槍狠狠地拍在了桌面上。昭如這才看見,桌上有一張揉皺了又展開的照片。上面是程嬰,或者,是老生演員徐漢臣。徐漢臣的面部因為褶皺的擠壓與扭曲,也變得猙獰起來。
昭德一言不發。這時候,以響亮而堅定的聲音說,混賬。
石夫人孟昭德,以最簡潔的方式,一手將這件倉促發生的血案平息了下去。直至傳來徐漢臣被暗殺的消息,三緘其口的小報,才開始以義憤的姿態蠢蠢欲動。張學良的斡旋,梅蘭芳、楊小樓的居中調停,趙廣順與李景林的裙帶關系,都使得人們對這樁桃色新聞的探究變得煞有介事。有人扼腕,有人訕笑。一向視女人為衣服的石玉璞,在大勢將去之時,以一頂可有可無的綠帽子結束了自己的倥傯生涯。
即使回到了襄城,云嫂間或談起這件事,往往以見證者的口吻。雖然她會以謙虛而逾矩的口氣,問上這么一句,太太,我說得可對?
這時候,昭如有些失神,然后點一點頭。因為她又想起了那個雨夜,一個女孩濕著頭發,使勁地擰著自己的旗袍。還有哀求的眼神,里面的內容。
那一夜,躊躇滿志的名伶徐漢臣,離津開始了去北平各地巡回公演的旅程。一個陌生的年輕婦人,遠遠地站在站臺的另一端,因淋雨瑟瑟地發著抖,看著他在眾人的簇擁下,踏上西去的火車。
回想起在意租界做“寓公”的日子,昭如總覺得有些似是而非。
站在二樓的陽臺上,能清楚地眺望海河,聽得見渡輪或高或低的汽笛聲。清晨,碼頭上有一份遠遠的熱鬧,讓人心里有些踏實。然而又因為毗鄰俄奧兩國的租界,便有一些視線被闊大厚重的斯拉夫式建筑牢牢地遮住。甚至陽光進入室內,也因此變得曲折,最后落在地板上,竟是慘白的星星點點。這就讓人有了與世隔絕之感。
剛搬來的一段日子,家里經常出現一些外國人,以日本人居多。看得多了,昭如也覺出他們與中國人相類的面目之下,有一種堅硬與陰柔共生的表情,時時浮現出來。盡管他們十分禮貌,但仿佛是一種本能,內里藏著些令人難以捉摸的東西。他們的女人,除了鞠躬之外,還很擅長對孩子表達善意。笙哥兒似乎不太領情,他盯著她們被脂粉遮蓋的臉孔,一面躲到昭如的身后去。
讓笙哥兒感到親近的,是個留著絡腮胡的男人,一位下野的俄國公使。他是這家里的常客。他總是像拎一只小貓一樣,將笙哥兒拎到自己的膝蓋上,然后用厚實而溫存的聲音唱歌給他聽。雖然唱的是什么,所有人都不懂得。但笙哥兒總能從他顫動的小舌音里找到樂趣。名義上,這位庫達謝夫子爵是盛潯的朋友,然而他似乎與昭德保持著更好的友誼。在被北洋政府取消了公使待遇后,他仍然選擇留在了中國。具體說,留在了天津。當問起他為什么不回國,他總是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比如,他舍不得狗不理包子;又比如,義國飯店的紅酒燴牛尾,比他在圣彼得堡的家庭廚師,做得更為地道。當然,還有中國的姑娘。他眨了眨眼睛說。
這時候,女眷們就笑起來。放肆些的,便隨手擲了一顆核桃過去,恰擊中了他。子爵也并不惱,將核桃撿起來,深情地放在嘴邊一吻。昭德便皺一下眉頭,卻并不做任何阻止。在她看來,他的平易是招致輕慢的源頭,當然也與他的處境相關。在這個家里,有這個人的陪伴,讓所有人都寬慰了一些。
當然,浮華的性情并不影響子爵擔任一個好父親的角色。有時候,他會帶著兒子來。這個九歲的少年,已經長得十分長大,這讓他的衣服顯得有些不合身。昭如便看出是缺乏母親照顧的結果。事后得知,的確如此,他的母親因為難產去世,是子爵一個人在撫養他。他繼承了父親五官的優點,臉龐白皙而輪廓分明,鼻翼上卻綴著淺淺的雀斑,露出了孩子氣。這少年的話很少,因在中國長大,一張口,卻是地道的天津口音。這便使他的形象也變得滑稽。令昭如意外的是,這個乳名叫拉蓋的男孩,會和笙哥兒迅速成為朋友。只因為這俄國男孩自帶的玩具,這是一種用硬紙疊成的角子。男孩將它放在地板上拍打,角子便隨著震動跳躍起來,如果翻了個個兒,便算是贏了。規則簡單,有點類似中國北方的方寶。笙哥兒站在邊上,很快看懂了。拉蓋便邀請他一塊玩兒。
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使得大人們也增添了許多興味。待玩累了,拉蓋便提出要教笙哥兒疊這些角子。這時候,昭如看見,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沓嶄新的紙幣。這是一種昭如沒有見過的紙幣。她看著拉蓋抽出一張,對折,然后很嫻熟地疊成了一個角子的形狀。他舉起來,有些得意。昭如看見了角子上,有一架火車的圖案,十分逼真。這紙幣摸起來質地堅韌,印著昭如不認識的文字。但是她仍然看到了上面有阿拉伯數字“100”,是它的面值。
待兩父子離開,昭如終于有些看不過,忍不住對昭德說,這個庫達謝夫就算再有錢,也真是太不會過日子。好端端的鈔票,用來讓孩子糟蹋。
昭德撿起角子,迎著光看一看,嘴角露出一絲不屑,說,這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看著昭如迷惑的眼神,她笑笑說,這個俄國佬,丟人丟到我們家里來。這是俄羅斯“羌帖”,是他們沙皇發的錢,當年流到東北禍害中國人。后來他們皇帝倒了臺,這錢就成了廢紙。我前些年去哈爾濱,見老百姓都用它糊墻呢。
昭如便恍然道,我說怎么沒見過,他們倒還留著。
昭德道,恐怕還囤了許多,徒讓你長了見識。這一對兒,是沙俄的遺老遺少,恐怕日子也不太好過了。
笙哥兒并不感興趣大姨和母親的對話。他小心翼翼地將幾只角子,放進了母親在端午為他縫制的荷包里去。那是他的戰利品。
有一日,家里來了幾個中國人。客人走了后,昭德忽然說,這租界里頭,倒是還有這門兒親戚,多時沒有走動過。
昭如知道些來歷,便笑道,姐姐這回又不嫌人家銅臭逼人了。
昭德便說,中國人少的地方,彼此總是牽念些。他們這次來請咱們,說是擇日同去祭拜家廟。
這親戚叫孟養輝,章丘舊軍孟氏。其叔父便是大名鼎鼎的孟雒川,從亞圣第六十九代。要論起族中排序,便與昭德昭如同輩。但這舊軍孟氏,上承圣賢,卻實在是其中的一個異數。打從孟傳熙開始,無意文章,毅然投身商賈。到了這孟雒川,漸漸做出了名堂。主營綢布與茶葉生意,商號漸遍布魯豫,冀東,蘇浙,僅以進修堂創辦的“祥”字為號,便有瑞蚨祥、益和祥、慶祥、瑞生祥數十家之眾。聲名漸居當世陶朱之首,民間便有一說,“山西康百萬,山東袁子蘭,兩個財神爺,抵不上孟雒川”。
這天津的產業,由孟養輝經營,號“謙祥益”,有保記、辰記兩家大綢緞莊。估衣街“保記”開業之時,孟養輝親自上門,奉上了帖子,恭請昭德夫婦。帖子收下了,昭德卻并未去。后來提起,心頭仍是放不下,說,好端端的孟家人,書讀不進,官做不成,便去與銀錢打交道。我不是袁世凱,這門親,高攀不起。
昭如自然知道,這是她心氣兒高的時候說的話,此時便也玩笑給她臺階下,說,姐姐那也是一時間想不開,要不也不會將我嫁給家睦了。
昭德沉默一下,硬生生地說,盧家睦若不是為了承就家業,如今倒還在享耕讀之樂。我們孟家人,可嫁作商人婦,自個兒卻得有個詩禮的主心骨。
就這么著,在天津這許多年,昭德并未踏足孟養輝修設的孟氏家廟半步。待到真去了,才知是咫尺之遙,就在桑朱利亞諾侯爵道上。下了車,便見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恭恭敬敬地作了個長揖,說是迎候兩位姑母多時。
這孟養輝年屆不惑,身量又很壯大,口中稱自己“姑母”。昭如臉一紅,就有些不自在。昭德便說,看你這小姑,沒見過許多世面,不知自己長在輩分上。這個大侄兒,我倒是認下了。
男人客客氣氣將她們迎進去。昭如看這家廟,倒真真不像個祠堂。打外面看,是個地道的三層洋房,和這街面上的建筑,并無兩樣。可走進去,豁然開朗,是一個四合院。天井、正房、廂房,坡屋頂,青磚黑瓦。昭德看得也有些發呆,說,你這房子造的,是洋人皮兒,中國里兒。
孟養輝就好脾氣地一笑,說,是中國心。
拜過了祖先,二人就跟著他,將這祠堂里外走了一遍。一席談下來,昭如便覺得這做生意的孟養輝,是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又頗能道出些時事經緯。昭德嘆一口氣說,你還是個讀書人,行事卻又不像個讀書人。許是我老了,看不懂了。
孟養輝便道,姑母,顧寧人說,“博學于文,行已有恥。”而今的時世,可說不好,也可說好。侄兒走實業之路,近可獨善,遠可兼濟。雖不似姑父縱橫捭闔,卻也圖個“一身以致天下”。
昭德便輕輕笑一笑,你姑父一介武夫,怕是除了打仗,便是打家劫舍了。
二人出來,孟養輝叫了自己的車送她們回去。車開動了許久,昭如一回頭,見他還站在門口目送。昭德說,別看了,我原想在他身上找一條退路,如今斷了念頭。要說做人,是我們遠遠地不如人家。
石玉璞是在一個清晨離開的。那是一個很平常的早晨。飯桌上,這男人并沒有多說些什么,他只是抱怨了煎餅果子的味道大不如前。
昭德說,天津衛居然還能找得到地道的煎餅果子,已經是造化了。
他看見笙哥兒抓著蘸了黃油的吐司,伸進他面前大醬碗里,就使勁摸了摸外甥的頭,以激賞的口吻說,好小子,知道大醬是個好東西,長大了是個漢兒。
上汽車的時候,昭德叫住了他,將他的衣服領子捋捋平,第一顆扣子扣扣好。
昭德說,大連不比這兒,日本人沒個管頭。和他們打交道,少說多聽。
石玉璞哈哈一樂,大聲道,管天管地。你不如把家里幾個婆娘給我看好了,我不在,別讓她們蹬鼻子上臉。
這一年秋冬之交,天津格外的冷,空氣又干燥。人是不出去,可到底是老房子,炭火燒得再旺,外面的寒氣卻時時地滲進來。小孩子嬌嫩,笙哥兒的手上,就發了皴。庫達謝夫子爵帶了一支俄羅斯的馬油來。昭如就一遍遍地給他涂,然后握在自己手心里焐著。
昭德靠在床上看著,忽然說,一個男孩家,打小你就這么護著,將來可怎么辦!
昭如想說句,當娘的誰不疼孩子。可一想起姐姐的情形,就把這話給咽了下去。
天寒涼,昭德的身體又不大見好。吃多了高麗參,天又燥,心火就旺了些。說起話來,比往日失了輕重。上下對她的怕,就又增了幾分。人又思慮得多了,或許也是牽掛,睡得便不踏實。
這天后半夜,昭如起夜,卻看見有個人站在房門外頭,看著自己。黑漆漆里頭,只看得見一雙眼睛,倒將昭如嚇得不輕。待仔細看了,卻是昭德。沒待昭如問她,昭德慢悠悠地說,我夢見爹了。
昭如心下一動,趕緊哄她回房去。剛躺下,她卻又坐了起來。昭如便先打發了丫頭出去。昭德喃喃道,我有十幾年沒夢見爹了。昭如在腦里頭過了一下,竟然也拼湊不出爹的模樣。只記得一副圓形的黑框玳瑁眼鏡,上頭墜了條長長的赤金鏈子。昭德捉過她的手,你猜,爹跟我說了些什么。
聽她這么問,昭如便索性在床沿上坐下來。
爹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昭如便撲哧一聲笑了,說,姐,這倒像是娘說的話。
昭德便一皺眉頭,你且聽我說完。我就問爹,這穿衣吃飯,有錦衣玉食,有粗裳淡飯,您老人家倒是想我怎么個嫁法?你猜爹又怎么說。
昭如想一想,說,爹定是想我們嫁得好些了。
昭德嘆一口氣,搖搖頭,說,爹只說了六個字:一簞食,一瓢飲。
姐妹兩個便執了手,誰也沒說話。這時候,外面的天漸漸泛了白。有一兩聲鳥鳴傳過來,分外的清亮。昭如聽見昭德氣息均勻了些,便以為她睡著了。她輕輕放開手,站起了身。這時候卻聽見姐姐的聲音,咱們兩個嫁人,爹是一個都沒見著。
往后的日子,昭德的夢便沒有斷過。夢見的,又多是故人,有些是入了土的,有些是多年未見過面的。說起夢的情形,又都分外的真,一五一十,每日都能與她說上半晌。有次說是夢見了姐妹倆小時候,在曲阜外頭遇見的一個道士。那道士見她們便攔住,卜上了一卦。近四十年前的事,昭德說起來,竟然將那卦辭誦念出了八九不離十。人卻漸漸神色怔忡。昭如有些擔心,便請了中醫來。看過后,也無非說是“心腎不交,脾失健運”,沒有什么大礙。這天半夜里,便有仆人來報,說是太太突然驚醒了。昭如趕緊過去,看見房間里大亮,昭德一頭一臉的虛汗,丫頭正一下下地撫著胸口。昭德用虛弱的眼神看她一眼,說,我看見小湘琴了。
昭如當晚便留下陪著她。兩個人卻都再也睡不著。黑暗里頭,呼吸堆疊出了兩個起伏的輪廓。昭德說,我真看見她了,她走過來,胸前那個洞,還往外頭流著血。
昭如一陣心悸,只感到渾身有些發僵。她讓自己平靜下來,輕聲對昭德說,姐,你是這些日子乏了,亂了心神。
昭德說,這個石玉璞,幾十年了,從未在家里放過一槍。
昭如沒言語,卻覺得昭德在黑暗中凜凜地望著她。昭德說,你可知道,當年我嫁給這男人,便是為了他這一手槍法。那時候張宗昌的隊伍,剛剛被陳光遠解了散。他去投馮國璋,又吃了閉門羹,是頂不得志的一個人。可那天跟舅公去打獵,卻讓我看見,他一把駁殼隨手撂一槍,天上生生就掉下了兩只鷓鴣。我便想,這人將來,不是個英雄,便是個梟雄,是尋常不得的。
昭如說,你為自己做了一回主,卻讓族里的叔伯們說了多少年。
昭德便不再言語,半晌過去,突然說,現在想來,他這一槍,倒害了一對比翼鳥。
昭德身子不好,盛潯便來得多了些。如今下了野,棄了鹽運使的差事,他整個人倒輕省了許多。可因為前兒的事,昭德對他始終還是不冷不熱。
他便坐下來,與昭如說話,我聽說姐夫的隊伍已經在煙臺登陸,這柳珍年的五個步兵師,倒有三個倒戈,重投到張、石的門下,而今已經快打到牟平了。
昭如便說,是啊,照這情勢,不到過年姐夫就該回到天津來了。
這話是說給昭德聽的。兩個人說完了,對視了一下。昭德倚在窗邊,倒像是沒聽見他們說話,遠遠地,不知看向哪里。昭如便也走過來,見她目光正落在燈火通明的地方。那是馬可波羅廣場。
這廣場中央高聳著一支石柱,上面是個女神的塑像。聽說也是從意大利國運來,為紀念他們歐戰的勝利。女神手中高舉著一把劍,劍鋒所向,正對著這窗口。昭德的眼睛有些失神。
盛潯道,你們這樣總窩在家里,究竟不是辦法。尋個天好些的日子,出去走走。不如遠一些,去獨樂寺。大姐也有日子未去進香禮佛了。
這一日,一行人便去了薊縣。話說薊縣這地方,屬河北境內,卻緊挨著天津北面兒。一路上,來往絡繹的也都是鄉人。到底是比城里開闊了許多,人便也覺得爽凈。昭德一路默然,臉色卻紅潤了些。只是路實在是不太好,顛顛簸簸,到了縣城里,已是午后。
一行人到了山門前,便見有兩個小沙彌在門口垂首迎接。昭如見山門梁柱粗壯,斗拱雄碩,也算是氣勢宏闊非常。抬首便可瞻南面檐下正中,懸有“獨樂寺”匾額,她便脫口而出:“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偌大的一間寺廟,以“獨樂”為名,卻真是不解其意。
盛潯便道,這寺得名,甚為傳奇,說是是安祿山在此起兵叛唐,思獨樂而不與民同樂之故。不過話說回來,究竟沒落得一個好下場。匾上的字也有些來頭,話說是嚴嵩題的。
昭德瞇一瞇眼睛,說,勉庵的字精謹得宜,無一筆無來處。司馬光說,才勝于德,在他身上極準。《禮記》中“獨樂其志,不厭其道”。雖是青詞宰相,因人廢字大可不必。
這時候,笙哥兒卻嗯嗯咿咿推昭如往前走。眾人才看到,山道兩廂分立的兩尊塑像。昭德便說,是這哼、哈二將嚇著孩子了,也不知什么人的手筆,偏要將面目繪得這樣惡。
便直上觀音閣去。待站在這十一面觀音面前,昭如也暗暗贊嘆。觀音立在須彌座之上,高大絕非她半生所見之佛像所及。眉目雍容,神情端穆,偉而不驕,真真讓人心生信仰。昭德敬了香,默跪像前良久。昭如便也隨她跪下,漸漸心下一片澄凈。卻有種種景象,如同過電一般,歷歷在目。她一驚,睜開了眼睛,又對觀世音拜了三拜,這才起了身。
這時便見有一中年僧人在旁候著,兩相行了禮。僧人便說,知有貴客叩臨山門,住持清嚴法師相邀共享齋膳。
盛潯便說,此來倉促,未有知稟,便是不想驚擾法師清修。貴剎也真是有心了。
中年僧人道,師父交代,京津貴胄來訪有時。唯施主數次雁過,襄貲香火,卻未曾留聲。便是齋堂薄茶一杯,聊表心意。
到了舉善堂。見住持遠遠迎了來,是個胖大的身形,魁梧得很,并非想象中的仙風道骨。面目間也是有些魯直的。黝黑,方口闊鼻,一字眉。待開了聲,又是洪鐘一般,爽朗的唐山口音。這清嚴法師,便立時間有些喜感。
他摸一摸笙哥兒的頭,說,小施主長得好。說罷,便掏出了一塊糕餅,說是寺廟里自制的。青麩里用新竹的汁水,釀成,叫“竹葉香”。笙哥兒剛要接過來。卻見法師的袈裟波動了一下,忽地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手,將這青團搶了去。
笙哥兒愣一愣,并未受驚嚇,竟然要掀開了袈裟。這時,便見清嚴法師哈哈一笑,略略在胸前做了手勢。袈裟里便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眼睛精靈逼人。一只小猴,便是一縱,跳到了法師的手掌心。口里正還銜著那只青團,兩腮聳動,吞咽得有些艱難。目光所及,卻并未有一絲畏懼,倒是像在檢閱眾人。
清嚴道,小施主有佛緣,倒引出了一個孫行者。眾人便都笑了。昭如到底有些驚魂未定,便說,大師,這猴兒可是寺中飼養的?
小猴似乎聽出是在議論自己,便又是一縱,索性跳到清嚴的肩頭,撥拉一下大師的耳垂。清嚴并不見惱,只說,原本是山中的野物,也是一段因緣。去年大雪封山。寺中的僧人,看見一頭碩大母猴臥在柴房門口,已經凍僵了。懷里卻有只剛出生的幼猴,還在吸吮乳汁,好不可憐。我就著他們留下來,以米湯灌養,竟然也就活了。不過身形倒與來時相差無幾。
小猴已經吃完了青團,這時闔了闔眼睛,似乎有些困倦,在大師的頸窩里靠了一靠,竟就打起了盹。清嚴聳一聳肩膀,像是怕它掉下來,做了一個相讓的姿勢。一開口,聲音競也輕了不少。
齋堂地處半山,眾人依窗而坐。一低頭,才知已壁立十仞之上。雖無一覽眾山小之勢,可放眼郁郁蔥蔥,已入寒季,仍感燕趙青未了。遠處又有火紅的一片,層層疊疊,風景獨好。盛潯道,大師這窗里,倒裱下了一幅“遠楓流丹”。清嚴微微一笑,說,施主此言差矣,紅的不是楓樹。這山中的紅櫨,原是極盛,其勢不輸楓樹。施主這般,便是世人以色障目了。
盛潯便笑了,雙手合十道,到底是檻內人眼拙,大師教誨。
齋菜便擺上來,昭如看去,并不似想見的清樸,碗盞間頗見精致。有一道“玉佛手”,以茭白與筍尖制成,栩栩如真,竟令人不忍動箸。昭如終于夾起一塊,嚼一嚼,贊道,這筍的鮮嫩,竟好像臘月后的冬筍一般。可這季節,原不該是時令的。
清嚴便道,施主說的是。就是去年的冬筍,本寺窖藏下來的。只是至今色味還未變過半分。
眾人皆驚,便問他如何可藏至如此。卻見大師只是笑而不語。
又有一道“水煮豆皮”。一端上來,便是異香滿室。觀者皆是稱奇。清嚴說,這一道,若在民間,便稱為“素鵝”。在我修行之人,卻稱“華嚴經”。
盛潯便開口,敢問如何說?
清嚴道,“華嚴經”講“五十三參”。善財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后,從莊嚴幢沙羅林出發次第南游參訪。好似五十三位善知識,這豆皮重疊,一層便是一參。吃完了這一道,修行便可圓滿。
這時候,卻見清嚴肩頭的小猴兒醒來。試探了一下,便慢條斯理,走到了桌上,將爪伸進了一盤齋餃中去。見它有些放肆,清嚴終于正色道,亦莊,不得無禮。小猴聽懂了,縮了一下身子,蹦到窗臺上。
昭如便說,大師,這“亦莊”是猴兒的名?
清嚴便笑了,說起這名兒,也算有個來歷。我少年時,終日暮鼓晨鐘,也覺好不沉悶。漸漸有些散漫懈怠,我師父便給我改了這個法號。與其說是心志,不如說是心意。這猴兒太頑愚諧謔,我給它個“亦莊”,便希望它能清靜些。
眾人笑過之后,卻聽昭德說,我倒有一事不明,請大師點撥。佛家講慈航濟苦,普度眾生,可這寺廟卻以“獨樂”為名,終是說不過去。
清嚴便道,大概施主也都聽了許多的說法,但可知這“獨樂”是什么?
一片默然。清嚴對中年僧人使了一個眼色。僧人便下去,不一會兒拿來一個物件。仔細一看,卻是街巷小兒常玩的陀螺。清嚴說,眾位且看好,這就是獨樂。賈思勰《齊民要術》本有一說:“梜者,旋作獨樂及盞。”說的便是這玩意兒。五道輪回,人生之變,終究便是自己的一件玩意兒罷了,又何必當真。
待送出山門時,已經暮色沉沉。一行人坐在車里,都沒有說話。笙哥兒躺在昭如身邊,睡著了。夜涼如水,車窗上竟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看出去,一星半點的,不知是哪家的燈火。車走得快了些,那燈火便匯成了一道橙黃的線,從眼前劃過去,消失不見了。
昭如正看得出神,一只手輕輕伸過來,是昭德的。放在昭如的手心里,冰涼的。昭如緊緊握住,這手中的涼,便也沿著她的手,慢慢地滲透。她看著姐姐,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因為光線暗沉,遮住了她的皺紋與老態,恍惚間,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樣子。這還是那個昭德,讓弟妹想去依偎的人。然而這手中的手,分明已經有些干枯,觸得分明的經絡,和涼透的骨節。
這路途,似乎比來時遙遠了許多。待到了城門口,昭如也已經有些睡眼惺忪。卻在蒙嚨間,看見車停下來,又看見外面有個軍官。盛潯下了車,與軍官交談了幾句,便關上了車門,隨他上了另一輛車。那姿態十分突然。昭如醒過神來,車已經開進了城。她回頭,看著盛潯隨那車往相反的方向開走了,便問司機,發生了什么事。
司機沉默了一下,說,老爺只是交代開回公館去,他晚些便回來。
回到家里,昭如將笙哥兒照顧睡下,覺得事有緣由,終究是有些不放心,便又走到姐姐的房間里。見昭德裹著毯子,正倚靠在窗臺上,愣愣地。目光正對著馬可波羅廣場,和那女神像。她聽見昭如的聲音,也并沒有回頭。昭如便坐下,撿起一只柚子,用竹刀裁進去,劃開一道。淡淡的汁水流出,便有一些苦澀甘香的味道,在房間里漫溢開。她又使了一把力氣,這時候聽到昭德極細隱的聲音。昭德說,你說我這輩子,算不算是獨樂?
昭如沒言語,停下手,看一看她,終于說,今日那大師的話,我倒覺得,便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意思,姐姐太認真了。
這時便聽見急促的腳步聲,盛潯走進來,昭如立即看見他滿頭的汗水。他看一眼昭德,眼睛里的光,卻都落到昭如身上,虛虛的一道。他立起了身板,輕描淡寫地說,這都是什么事,我卸了任,鹽務上的七葷八素,還要找了來。昭如,快去著廚房給我做些吃的,跑得肚子都空了。
一面徑自往外面走。昭如起了身,隨他就要出去。兩個人走到門口,卻看到昭德轉過頭來。月色籠在她身上,面龐泛著淡淡的青藍。盛潯的聲音變得很干澀,今天走得乏了,姐早些睡吧。
昭德的眼睛,卻望向他們的身后,很清晰地說,他是不是死了。
昭如感到盛潯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昭德說,我再老眼昏花也認得出,剛才等著我們的,是跟了他十年的葉團副。
許久,盛潯的腳尖,在地板上輕輕摩擦了一下,好像下了一個決心。他說,姐夫在柳珍年的手里。
昭德閉了下眼睛。再睜開來,目光里有了一點狠。
盛潯便說,怎么也是姐夫的老部下,不會輕舉妄動。現在人在牟平。
昭如聽見念珠落在地板上的聲音,一聲鈍響。
昭德努力撐持著自己,站起來,說,不是在牟平圍了柳珍年么?張宗昌呢,張宗昌也被擒住了嗎?
盛潯猶豫了一下,終于說,姐姐,切莫心焦,我已經電報了張少帥。偌大的華北,他一個柳珍年,倒能反了天不成。
昭如看著盛潯,知道他心里也沒有底。盛潯自然不敢說石玉璞這回兵敗的狼狽。原本是石玉璞軍中一個營長叛變,柳珍年才得以突圍。形勢便急轉直下,張石聯軍往煙臺撤的時候,張宗昌便經龍口逃到大連去了。石玉璞便一個人固守在福山。城內糧彈俱缺,自知孤城難守,整整對峙了十八天,這才組了一支敢死隊,想要沖出城去。立時便被柳珍年的人拿住了,押回了牟平軟禁起來。
昭德身子一軟,終于又坐了下去。嘴巴喃喃地說著什么,昭如和盛潯都沒有聽見。
第二天黃昏,盛潯回來。昭如便心急火燎地迎上去。這一上午下來,真真是體會到了什么叫作度日如年。盛潯坐下來,嘆一氣,喝下一口茶去,卻猛然將茶葉末啐了出來。茶碗在桌上一暾,說,欺人太甚。
昭如心知不好,輕輕說,姐姐還在睡著。
盛潯言語便和緩了些,張學良那兒回了話來,柳珍年并沒有要放人的意思。說但凡要見一面,先給他二百萬銀元添助軍餉,后經人說合,降至九十萬元。
什么添置軍餉,就是個贖金。姐夫出身草莽,到如今自己虎落平陽,竟無半分辦法。
昭如說,九十萬不是個小數字,可有個日子?
盛潯擰了眉頭,七日。過后恐怕危在旦夕。
昭如心中也是咯噔一下,籌得出來嗎?
盛潯沉吟,有些艱難,我這里,上下籌得出將近三十萬來,還差得遠。雖是切膚之舉,少不得要和姐姐商議一番。
昭如遠遠地望一望,說,這事但凡能想辦法,切莫驚動姐姐。我只怕她撐不住。
盛潯說,大連日本人的銀行里,我們還有二十幾萬。蝕些錢,這兩日也能取得出來。
昭如想想,一咬牙道,我來和家睦說,先將“麗昌”盤出去。
盛潯搖一搖頭,說,我也想著將手上的股份放出去,這么短的時間,怕是都來不及了。家睦那邊,遠水難解近渴。我打算先帶了這些錢去趟牟平。余下的,咱們再想法子。柳珍年雖非善類,與我也算有過交道。見面三分情,只要他留著人,怎么都好說。大姐這邊,你且仔細看著,等我的消息罷。
昭德醒過來,望著床邊的昭如,眼睛里是空的。昭如便對她說,二哥來過了,姐夫沒事。只是柳珍年少不了要將姐夫多留幾天,當年那一百軍棍,硬是要讓他多絮叨些日子。
說到這里,昭如極勉強地笑了,怕昭德看出什么,就略轉過臉去。再看昭德,只是愣愣地盯著窗口的方向,沒一句話。花窗上鐫著入仙過海的圖案。外頭的月光雪亮,流瀉了一地。將八仙的身形又映到了地板上,影影綽綽,竟如同在舞動一般。只是,形狀都分外的長大,看上去并不喜慶,排成了陰颯颯的一片,是齊整的魅影。
昭如在凌晨驚醒。
她心里一動,想起一個人。第二日,趁昭德還睡著,她出了門。
孟養輝的家并不難找,在這意租界的華人區里,先聲奪人的洋派。接待她的女子,看上去很本分,是孟養輝的太太。問起來,說是孟養輝去了上海,要晌午才回來。昭如便想告辭。孟太太卻道,聽韜光說起過小姑母。這外國人的地界兒,難得見著回親戚,如今見著了,也想多說說話,說著韜光也就來了。昭如心里盛著事,聽她這樣講,很想說明來意,又不知深淺,心里焦灼得很。孟太太是個聰明人,看出端倪,便問,姑母來,可是有什么事?昭如終于道,是有些事。事情不小,我便等韜光回來,一塊兒商量。
兩個時辰后,孟養輝回來了。臉帶倦容,是有心事的樣子。看見昭如,面色舒展開了。昭如不等他寒暄,呼啦站了起來,即刻說,親戚,如今等你救命了。
孟養輝聽她說完原委,只道,小姑母,你且安心。柳珍年聲名在外,雖不好惹,可他要的是錢,倒好辦了。侄兒別的幫不上,此事愿效犬馬。請隨我來。
昭如走出門,手中執著支票,舒了一口氣。她迅速叫了一輛黃包車,往家里趕。一路上想著昭德醒過來見不著她,真不知如何是好。車到了街口,卻見到云嫂正東張西望。看見了她,跑了過來,大聲喊道,太太,舅老爺回來了。家里出事了。
昭如踉蹌著走進前廳,看見昭德端坐著,如同一座鐘。身旁的盛潯,臉色蒼白。桌上打開的包袱皮,里面擱著一件衣服,疊得整齊,卻骯臟得很。
昭如立刻認出來,是石玉璞的軍裝。他最愛的一件,可體,穿上威風八面。
軍裝是盛潯從牟平帶來的。就在與他把酒言歡的那個夜晚,柳珍年悄悄交代部下趙振起,將石玉璞帶到郊外活埋了。
盛潯在石玉璞的房間里,看到床上擺著一副骨牌,是大兇之卦。
昭德終于扶住桌子,站起身來。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她捧起那件衣服。抖開來,軍裝上有些烏紫的斑點。是血,與黃土膩在一起,斑駁了許多。
昭德摸一摸,將那軍裝緊緊攥住,又松開。昭德的手指,便順著扣子,領章,肩章一路觸摸上去。最后停在領子上,她伸手,將領子捋捋平,說,總是不記得領子翻翻好。
所有的人,看著夫人說完了這句話,身子顫抖一下,便倒了下去。
這倒下去,便沒有醒來。幾個城里有名的醫生來看過了,都搖搖頭,說,只是一口氣了,準備后事吧。
昭如心里也已是一潭死水,但終究有些不甘,日夜守著姐姐。
她自作主張,打發了幾個姨太太。二姨太蕙玉卻不走,她說,我也是半截身子人土的人,可以走到哪里去,無非是回鄉下。盧夫人不嫌棄,就讓我送了太太這程再走。
昭如看著姐姐,這時候昏睡著,臉色卻分外勻停,似比以往還舒展了些。心里便想,夫走婦隨,也是造化,可苦了生人。想一想,便流下淚來,對蕙玉說,你也是個有主張的人,幫我挑一身好看些的壽衣。姐姐一向是穿得太素了些。
這當兒,卻有大悲院的玄安法師著人上門,說,此時講雖不得宜,但石施主數年前,曾在寺內寄了一對金絲楠的棺槨,備百年之用。盧夫人既為妻妹,便有一驗之責。
昭如便去看了。看了才知道石玉璞一介武夫,生前競有如此用心。這壽材,本已名貴,每年皆以上好的桐油漆上一道,如今已似琥珀般通透。兩只壽材上的圖案,各有一個男子,衣衫樸素。昭如仔細看去,浮雕上的字句,竟是“漁樵問對”。她便想,無論是否有人指點,在石玉璞心中,姐姐便也是一個須眉丈夫,是可以平起平坐論天下的。這樣想著,多少也有些安慰。
這天晚上,她坐在床邊,將這些講給昭德聽。說著說著,有些心酸,便對笙哥兒說,兒呀,大姨這輩子無兒女,大舅家也都是丫頭子,到時候,就要指望你打幡摔盆了。
笙哥兒依著她坐著,卻直愣愣地看著昭德,半晌,突然開聲說,娘,大姨哭了。
昭如苦笑,說,你倒也糊涂了。
笙哥兒站起來,將臉貼在昭德跟前,說,大姨哭了。
昭如也看清楚了。昭德紋絲未動,卻有一滴淚,從她眼睛中滲出,沿著面頰,流下來了。昭如心里過電一般。她使勁讓自己平靜下來,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這時候,想到一個人。
羅賓遜醫生,終于破例上門。石家發生的事情,他自然也聽說了一些,來時是懷了吊唁的心,但是他看見床上的昭德,仔細查驗了一番,說了兩個字:有救。
昭德醒過來,是在一個陽光清澈的午后。昭如正靠著病床打瞌睡,看著她慢慢地張開眼睛,喜得大叫醫生。
昭德先看見的卻是盛潯。盛潯笑著用輕柔的聲音喚她,大姐。她看著他,眼睛里卻是畏懼的光,戰栗著將身體偏到一邊去。牙齒間發出尖厲而細微的摩擦聲。臉部的表情也扭曲起來。
昭如趕忙坐下,昭德掙扎了一下,頭晃了晃,虛弱地停靠在昭如的懷里。昭如看見她給自己一個無邪的眼神,然后用一種陌生的如同女童般甜美的聲音說,娘,我想喝粥。
一個星期后,昭如與盛潯一家人道別,離開了天津。
她將昭德帶回了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