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格格:一場“事關永恒”的相遇 ——評《獨藥師》
“我看著先生的背影。是的,我很少這樣信心滿滿。但我知道它來自不可抗拒的愛力,它已經駐在心中?!保ǖ诰耪?,P198,《獨藥師》,張煒著,人民文學出版社)
如果說張煒新作《獨藥師》由“長生”、“革命”、“愛情”三條路鋪就,它們的交點,則是一場“事關永恒”的相遇。因為,對長生、革命與愛情的追求某種程度都指向對時間的消解,“事關永恒”。從這部速度均勻,軟硬兼備的記憶之書流淌出的故事,熾熱也清涼,它以玄秘為結,引我們解開一段有跡可循的著落于“愛力”的動蕩傳說。
為“愛力”所執著的狀態甚為迷人。這“愛力”是人間原始情愫的潮汐,有靜憩那瞬間的安然和洶涌時的狂虐,這“愛力”也可以是嚴肅信仰一點隱約的光芒,星星火光由人間的四面八方聚集,從一個時代的角落啟程,驅逐幽暗與朽遢。
合上張煒新作《獨藥師》,“革命”、“情愛”這兩個突出也具有蠱惑性質的詞語似乎都不足以涵蓋小說本身的幽秘與豐盛,倒是“愛力”,讓我感到了潛于文本內部的沖動,它超越任何一種固化的情感模式——為愛情,為革命,為信仰——而直指人之所以為人的原始動力本身。
這是一部在經度上消弭時間(“養生本質上是一種對時間磨損的抗拒”),在緯度上溝通生命與信仰的記憶之書(“人在這樣的世道其實還有一件值得好好去做的事情,就是愛?!保?。
對養生的“儀式化”觀察
對季昨非而言,季府“獨藥師”第六代傳人的身份要求他身體力行追索“長生”的奧秘,然而,除了“吐納”(氣息)、“餐飲”(目色)、“膳食”與“遙思”,我們似乎難以找到更為系統化的帶有神啟性質的修習成為“養生筆記”的注釋,是不是我們可以因此推測,作者對于“養生”深入探討的規避某種意義上正是有意為之,它使得整部書的“玄幻”性質得到消解,“獨藥師”的形象被去魅,有跡可循的紀實性質也得以鞏固。季昨非是在復仇的矛盾心緒中由亦敵亦師的邱琪芝領入“養生”之境,本家族的長生秘辛對他而言反而顯得遙遠和不可琢磨。季昨非實踐“養生”就是參與進自然與身體的法則,它們著落于生活細節,比如,在“靜”中觀照星空天宇,于“力”中感受自我的生命脈動。
追求長生——這一抵抗時間的永恒目的使季昨非對養生的修習無可逃避一種“儀式化”的敬重。而“儀式化”本身也賦予“長生”合法性的地位而得到尊崇。同時,“儀式化”也使看似尋常的生活方式被鍍上一層光暈,譬如對食物的處理是要去掉植物的剛倔、“他用餐無語,嚼得很細,吃菜喝粥皆無聲音。”對大自然的觀望上升到“遙思”,也就具有了仿佛初識的心動。“這里點起了一盞黃黃的圓罩燈燭。一個個方孔全部閉合了。他請我坐到那把帶橫板的木椅上趴伏,下頜擱上抄起的兩臂,然后拉開面前的方孔:一輪滿月正從山坳升起。那么大那么圓,清輝四射。我似乎從未見過如此皎月,一時凝神?!闭沁@樣的細節使整部書在“革命”的炙熱腳跡里留住緩慢與溫和的質地,使整個故事洋溢著彈性的美感,這顯示出作家對于日常頗為獨到的審美目光和敘述的潔凈與耐心。
正是這種“儀式”的存在,又使季昨非與養生之間存在不可彌合之“隔”,“養生”之于季昨非,是一種命運之力的挺入,它成為一種需要被“做”甚至被“表演”出來的行為,而非自然如呼吸的生命本然流露。對于一種他并不確認的“信仰”,季昨非只能盲從地追隨,并以建筑塔樓等“儀式化”行為一再從形式上給予自己信心。
盡管他感喟“我需要一種嚴苛的心情去抵消幸福和歡愛,以強制而不是遷就的姿態去拒絕自己。”但以“養生”技法抵御并救贖心靈對沖動的渴望,又以“養生”為盾牌,放任自我的情緒與行為,在季昨非這里,甚是自然?!拔业纳钸^于單調了,或者單調得還不夠?!闭侨绱?,他在矛盾的鐘擺里尋求生命內部的平衡。
若將養生視為人在自我與天地的關系中尋找主體平衡,那么革命,就是于動蕩的激變中于時代重置人的生命位置。這就是為何革命者徐竟頗有深意地論斷:“我們革命黨人所做的一切本質上也是為了養生。”如果說養生是生命內部的自我觀照,那“支援生命的外力”對季昨非而言,最強勁的,莫過于愛。
“獨藥”只有一味——愛
整個故事里由于鮮見養生世家的獨門秘籍,季府老爺在危難時刻甚至協助革命黨人以得到西醫的療治,“獨藥師”第六代傳人的稱謂更像是一個扣下來的帽子,季昨非在這種使命性質的擔當下,不安、郁憤又執著著。
這個在新舊的矛盾中踟躇不前的人,一個被命運選擇的“季府老爺”對入世常常顯出漠然與疲態,而維繼他生命的原始能量只有一個出處,那就是愛。尤其是對美好女性的思慕和對兄長的牽念構成了他生命的原始動力。與此相比,尋求長生之術、養生之道則是他無可推卸的身份責任,當兩種力量相抗衡,季昨非這樣選擇,“但我認為愛的約定超過了一切,這比人世間所有的事情都大?!保ǖ谑逭?,P313,《獨藥師》,張煒著,人民文學出版社)
季昨非在被裹挾進長生、革命的道路上,有一件從未止歇的求索與辨析,就是關于愛的命題。與被動面對身份所賦予的責任不同,對于愛,季昨非總是迎頭去遭遇。除了“鸚鵡嘴”帶來的略顯恐怖的充滿了原始生殖崇拜意味的經歷,與白菊、朱蘭、陶文貝的愛的相遇,則涵括了男性對女性之美的幾乎所有美好想象。愛的清純、妖冶、嫵媚、赤誠都發生著,更讓人驚異的是,季昨非對于女性的崇慕與熱愛,有一種賈寶玉似的癡,他哪一個都愛,哪一個又都愛得赤誠如初。
愛之奧義,在對夜空的觀望中,對食物的烹飪時,對離亂世事的悲憫處,對愛的追逐與呵護的片段里,隱隱浮現。
被命運賦予的革命之“堅硬”與生命追逐的深愛之“柔軟”構成整部故事相抗持的一組作用力。在這兩股力量的裹挾中,季昨非漸漸覺察并了悟“生”之艱難與熱切。
相比起“長生”與“愛情”的身體力行,“革命”之于季昨非是一場被賦予的命運。在這三種力量的抻扯中,看似不相關的路徑于這個孱弱而倔強的靈魂相遇,“季昨非”成為一枚鎖,不僅扣住了時代風起云涌中一段被稀釋的歷史秘辛,還給人性的豐富與復雜洞開一條可窺見的深邃通道。盡管作者在創作談中強調了“我作為一個半島人,常要面對這里的‘神跡’與‘血跡’,為一代代奮爭者而感泣……為一代奮斗者書寫,記下這些可歌可泣的人和事,對我來說是一個無法推卸的責任?!钡丢毸帋煛愤@部小說的精神價值絕不止于此,甚至在我看來,它的動人在于它以略帶玄幻性質的題材,顯示了“生命”這一嚴肅命題可以被擴展到的維度與深度?!吧?、“信仰”、“深愛”或許就是這部帶有窺秘性質的“養生筆記”送給每一個不因大變革意志為轉移的時代共享的恒久奧義。
(作者賀格格,供職于北京師范大學國際寫作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