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君:何為真正的永生? ——評張煒《獨藥師》
渴求肉身不死,靈魂不滅,似乎是人類發自本能的美好祈求。出于這種樸素的心理和美好的愿望,各民族都衍生出了關于長生不死的神話。美索不達米亞的神話史詩《吉爾伽美什》講述了主人公吉爾伽美什為了尋找永恒的生命而進行的冒險故事;西方《圣經》中記載了亞當活了930 歲,130歲時還生了兒子塞特,之后又活了800歲的事跡;中國有關長生的典籍和祖傳秘方層出不窮:葛洪的《抱樸子》、道家的典籍《道藏》都是祈求長生、煉制丹藥的重要著述。而中國民間關于長生不老、羽化升仙的神話則更加生動活潑、瑰麗奇崛:彭祖長壽而不夭、嫦娥偷靈藥而不死、八仙歷盡磨難終羽化登仙。可見,千百年來“長生”一直是人類一個美好的向往,凡是有可能將這一夢想變為現實的方法,人們都千方百計的嘗試。張煒的最新力作《獨藥師》講述的正是膠東半島上一個在海內外都享有盛名而又十分神秘的獨藥師家族——季家在亂世里企圖阻止生命終結的故事。
關于小說的主題,連本書的作者也表示很復雜。“縱觀全部文稿,我怎么也弄不懂他究竟要寫什么:革命秘辛?養生指要?情史筆記?”(第2頁)似乎難以說清,但我想小說主題的難以區分恰好是因為養生、革命和愛欲在《獨藥師》中是融為一個整體的,它們共同訴說了一個主題——何為真正的永恒。
一
渴求永生是人類生命意識覺醒后發自本能的一種愿望。《釋名·釋長幼》中有這樣的文字:“老而不死曰仙”。永恒在先民看來即成仙,即長生不老。凡人如何達到永恒?這就需要養生。中國傳統養生著作中記載的養生方法主要有以下幾種:通過食養從食物的性味與效用補給人體;通過呼吸吐納、導引練形祛病養生、延年益壽;通過服食各種丹藥祈求長生等。從上古時期就開始存在的養生文化在數千年的傳承中已經和中國傳統文化深深的融在了一起。它已經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非常深的一個根脈,小說中涉及到的養生方法正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體現了中國人的生命哲學。
小說中民間大養生家邱琪芝代表的是曾一度被季府的強光所遮蔽了的、一個深奧廣大的世界,邱琪芝關于養生入門四樣方法的論述就蘊含了深刻的中國人的生命哲學。在邱琪芝看來,“世上一切皆有生命與能量,而個人的力量小到不能再小,所以每個人必得謙卑”,丹房里的方孔是個人與外部世界建立關聯的通道,人在通過這個方孔觀看浩瀚星辰或外部世界時,不能太過用力,“輕淡,微瞇即可,這才是采納。不然就是投放,向外射出的力也就阻止了進入”, “含忍”“謙卑”可以看作中華文化的核心要義之一,因此我們“看所有的事物,一朵花、一顆樹或一個人,都不能使用咄咄逼人的目光。謙卑,含蓄”才是最適當的。”(第27頁)在飲食方面,邱琪芝認為“人生大事是進食,吃。其余都在其次。”這是把人的生命看成最重要的事,而且他認為“膳食的大要就是‘柔和’”二字”,“每樣食物都要去掉它的‘剛倔’”,也就是去其“棱角”,“生硬涼熱”和“大苦大辛”都不宜,它們都是傷人的。這正體現了道家文化的精義——保存生命,為而不爭。同樣在邱琪芝看來,對于“一個人的修持來說,大概再沒有比泛濫的欲念更可怕的東西了,它能毀掉一切。而戰勝欲念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派遣和驅逐,而不是禁錮。”、 “人世間沒有比欲念更可怕的東西了,你得從頭至尾把它去掉。”(第39頁) 道就是虛,虛其心,去除這些欲望才能安寧平和。
在一定程度上,邱琪芝代表了民間,同時他也代表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道家思想。而獨藥師的第六代傳人季昨非則代表了養生文化中廟堂、正統的一脈,他從一開始的排斥抵觸邱琪芝,到尊敬敬仰他,這其中包含了作為廟堂、正統的沒落與虛弱的那一面,他必須從廣大的民間汲取知識和力量。其實季昨非有的只是一點家學淵源,但這離真正的長生還很遠。因此,當他初識邱琪芝時才會如此的驚異于面前這個膚色豐美、顏色滋潤的百歲老人,作為“導師”的邱琪芝對他的引導也讓他領悟了更多關于養生的奧義,讓他訝異于民間文化的光華。這是代表正統與廟堂的那一脈向無名的民間投去的意味深長的一瞥。但是,季昨非與邱琪芝的矛盾也意味著廟堂與民間之間的勃谿,意味著民間藏污納垢的一面。這集中體現在關于革命的看法上。“邱琪芝很少談論時局,仿佛是一個局外人”,“無論是本城嘩變還是城郊殺戮,在他那兒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過,若無其事”,他說:“一些事情總要發生,然后又過去,幾千年都是如此。我們做的是更大的事情。”(第64頁)眼前暫時的殺戮和血腥似乎根本不在邱琪芝的目光里,他不關心時局也在乎究竟是誰來當政。在他看來,歷史就是這樣,“總要發生,然后又過去”。與邱琪芝對時局的淡漠相比,獨藥師的第六代傳人季昨非似乎不是一個專心清修的人,他對革命的態度經歷了一個轉變的過程。他由一開始的不理解、抵觸和排斥到后來不由自主的被卷入,再到后來因為愛而北上,體現的面對革命一個主體的自覺,他明白在革命的大潮面前沒有人可以真正置身事外。他無法像邱琪芝那樣在遍地哀號血流成河之時,仍然毫不為之動容,這種生命的永恒在季昨非看來并不是真正的永恒,這樣的生命是孤獨的,也是痛苦的。所以,他終于發現了自己的經義,那就是在亂世里除了養生,還可以為愛而獻出生命。
二
19世紀流行病學家魯道夫·佛爾楚曾有過這樣一句名言:“醫學就是政治,政治不過是更大的醫學。”(轉引自邵京:《說與做:醫學人類學批判的尷尬》,載《視界》,第13輯,115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這句話在西方殖民擴張以來似乎更加適用,“得病的身體作為一種文化的隱喻載體,內涵和邊界日益擴大,甚至暗喻著中國國土疆界被頻繁侵害。”(楊念群:《再造“病人”:中西醫沖突下的空間政治:1832—1985》,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疾病與政治的聯系由此而更加密切。“身體”的疾病逐漸變成了政客、精英知識分子以及普通民眾發揮想象的場所。“知識精英通過西醫使中國人的身體經破損而復原再造的歷程,痛楚地感受著被凌辱的命運,想象著自己的國家就像“病體”一樣受人污辱、歧視和踐踏,進而又把被治愈的病體想象成“民族再生”的符號。”(楊念群:《再造“病人”:中西醫沖突下的空間政治:1832—1985》,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治療”成為一種隱喻,如何拯救這“得病的身體”就成了備受關注的一個話題。在養生家看來,在亂世里唯一值得做的事情就是養生,兩代大養生家在彌留之際都留下了類似的話語,季府的獨藥正是“丹丸”。而在革命家徐竟看來:“救中國者只一味藥:革命”(第348頁)。也許正是因為看到了“身體”與中國社會可能存在的內在聯系,張煒非常大膽地選擇了一個在文學領域內極少有人表現、又十分具有難度的題材——養生來寄寓自己的想象。在常人看來這些修煉長生的人是神秘的,《獨藥師》是通過半島上一個極富聲望的實業和養生家族——季家的第六代獨藥師傳人季昨非的眼睛來觀看革命。這個本來在邊緣的人在亂世的漩渦里逐漸被卷入革命的風潮。
小說的魅力就在于虛實之間的這種張力。這種虛實相間的魅力不僅體現在小說的敘事上,還體現在小說虛構與歷史事實的混雜上。《獨藥師》可分為三個部分,開頭的楔子、中間的主體部分以及結尾的附錄“管家手記”分別采用了三種不同的敘事視角。楔子部分主要以現代人“我”的客觀視角來引出這份在圖書館里意外發現的神秘檔案,引出膠萊河以東一百余年的重大事件。為了強調事件的真實性,“我”甚至還將這部文稿立卷歸檔,注上了全宗編號,如果有讀者想深入了解,還可以“按照全宗編號,到檔案館查找那份晦澀的文件。”而且,聯系作家本人的生平、以及他關于作品的論述,我們就可以知道這份神秘檔案的發現是確有其事的。小說的主體部分是以半島上有名的實業家和養生世家第六代獨藥師的傳人季昨非的視角講述的,這個本該專修長生、超然世外的人卻在這個混亂的時代里與“革命”有了糾纏不休的關系。透過這個養生家的眼睛,我們看到了大時代里個人命運與家國的密切聯系,也看到了中西文明的碰撞與交融。在東方的神秘主義與西方的理性主義,以及各種現代風潮的漩渦涌動中,“我”在哪里?“我”該往何處出?生命的意義是什么?真正的永恒在哪里?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都不是虛構的,許多人物都是有原型的,只不過作者做了一些變化處理。比如小說中的徐竟,他其實是辛亥革命中一個很重要的人物,他是與孫中山創立“中國同盟會”的重要盟友,熱衷于革命事業,不惜為革命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所謂的“南黃北徐”中的“徐”即是徐竟。小說中主張改良和和教化的王保鶴的原型則是王叔鶴,本是同盟會的成員,后被清政府凌遲處死。小說中的艾琳也卻有其人,她的原型是艾達,后來去了協和醫院工作。包括小說中的麒麟醫院的原型是懷麟醫院,整整比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創辦的協和醫院早了二十年。張煒通過這種虛實相間的方式,對主要人物和事件稍加變形,就讓他迷蒙瑰麗的想象有了根抵。作家本人在后來的新書發布會上也表示:“我回顧一下在我所有的虛構作品里,可能這一部最貼近歷史的原貌和真實。”小說附錄部分以清代漢語寫成的管家手記更以一個當事人的身份記錄了歷史,增加了小說的真實性。然而,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又會毫不懷疑的認為這是一部小說而不是一份檔案,這就是張煒《獨藥師》“大虛大實”的魅力所在。
三
“疾病”在近代中國尤其具有隱喻性。整個中國被當作一個罹患重病的“病人”,這病不僅在于其肌體的被切割(被侵略),更在于其制度體系以及文化的羸弱。拯救中國也變成了一種醫療行為,當時的知識精英們曾這樣說到:“吾聞歷史家論革命之性質也,曰國家政治上之革命,猶至于吾人身體上施外科之大手術也。”(傖夫:《中華民國之前途》,載《東方雜志》,8卷,10號,民國元年四月初一日。)“疾病”作為一種隱喻在知識精英的話語表達中日益傳播開來并轉化為一種實踐行為。
“死是一件荒謬的事情”,人是不該死的。季踐繼承了其父思想的季昨非開始時抵制革命的理由是“無論如何不能殺伐,那就是養生的反面了。”戰爭是可拍的。登州光復時,季昨非被血跡嚇壞了,“抬進抬出的死傷者多得嚇人……整個慘狀不忍卒睹”。“剩下一個人時,我就大爭雙眼盯視這濃濃渾渾的一團。四周寂寂無聲,使人想起歷經幾場殺戮,所有呼號的生命全都滅絕了,只剩下一些茍活者和緘默者。我就是這當中的一個,成了啞巴,或者是一個幽靈……我要小心地掩住驚悸和屈辱活著,活下去。”(第126頁)季昨非痛恨流血,因此陷入了極大的痛苦,“有沒有另一種‘起義’,是不流血的?”,這是革命的血腥和殺戮留在他心里的一個巨大的問號。“如果我痛恨流血,就要痛恨‘起義’,可那是徐竟甚至還是王保鶴他們的事業啊。我從來沒有這樣痛苦過。我現在多少明白了父親晚年的困境,他不知道養生的意義何在,也不知道季府最終將走向何方。他不明白該放棄什么和什么時候放棄。他不僅阻擋不了養子徐竟,而且也阻止不了自己。他眼巴巴地看著季府拴在革命的大車上,被拖著拉著一路向前。”(第95頁)父親晚年被這個難以破解的矛盾纏住,他一方面認為這個動亂之期最值得做的就是養生,但是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一步步靠近革命。革命的殘酷和慘烈讓季昨非開始對革命懷疑起來,他憤怒的指責自己的兄長:“要不是因為你,是不會死那么多人的!”可是兄長徐竟反駁到:“那么忍受才算是養生了?那些土匪和清兵殺了多少無辜!對付他們也只有刀槍!血是流了,可是害怕流血就會流得更多、流個沒完!你來回答,后一種殺伐是不是‘仁善’?”“所以說究其根本,我們革命黨人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養生,許多時候它們是一回事。挽救人生,季府有一味獨藥,就是這傳了幾代的丹丸。在我們這兒,挽救世道也只有一味藥,那就是‘革命’!”(第104頁)
“革命”在某種意義上其實意味著長生和新生,它雖然殘酷、血腥,但它必將賦予病體以新生,并沖破舊樊籠的限制。作為在現代性文化語境下塑造過的、然而又背負著新意義的“革命”進入中國社會傳統語境之中,就與舊的“革命”產生了相互滲透、相互糾結的過程。(參見崔舜華:《革命與情欲,瘋狂與癡狂——淺談創造社后期小說中的斷裂、承繼與矛盾》,《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第11輯,李怡、毛迅主編,2012年,第68—69頁。)《獨藥師》中季昨非和徐竟對革命的理解就建立在這種微妙的錯位上,因此,在徐竟看來“革命”也是令國家長生的一種辦法,那些病體中的壞死的部分必須被徹底清除。但是盡管季昨非對革命并不理解,但是他已經不可避免的卷入其中了。自其父開始,季府就一直為更提供金錢和物資的支持,被喻為“革命的銀莊”。到了季昨非這里,盡管他一開始并不理解革命,但還是繼續為革命捐助巨款,并且幫助徐竟救助革命黨人。有趣的是,這些打著“救助”旗號的革命黨人,在季昨非這里卻變成了被救助的對象。“一切丹丸對于革命黨人都是無效的。”徐竟瘦弱的身體成了一種隱喻,他太激烈了,太用力了,這就讓他的生命燃燒的太快。然而就是這樣將一生的激情和精力都獻給了革命的徐竟,卻還寫了一部《長生指要》,可見革命先烈內心深處也是極為珍惜生命的。
為了達到永恒,就得祛除多余的欲望和雜念。在邱琪芝看來,對于“姑娘們”的欲望必須靠引導來去除,因此在他那里是沒有愛的。在邱琪芝的安排下,季昨非經歷了一個可怕的“鸚鵡嘴”,一個面帶酒窩的風塵女子,還有他的女管家朱蘭,以及西醫麗人陶文貝。但是季昨非對這前三位女性都不是真正的愛,特別的前兩位則幾乎全是欲望,而對于從小照顧他的朱蘭則更多的是一種迷戀,只有當他在見到陶文貝以后他的愛才被真正的喚醒。而陶文貝作為一個在教堂被撫養長大的孤兒,她接受的全是西化的教育,季昨非與她的相遇,也可以看作是中西文化的一次碰撞,甚至有人將季昨非對西醫麗人陶文貝的傾慕解釋為當時知識精英們對于西方文化的崇拜。但我個人認為,季昨非對于陶文貝的傾慕更多是的出于愛,面對這樣一個美麗而且獨立的女子,季昨非無法不心動。通過小說中對季昨非與這幾位女性情愛史的描寫,我們可以發現只有與陶文貝的相戀稱得上是戀愛。
張煒在描述這幾段情愛故事的時候,采用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細節來與這幾位女性相關聯,那就是氣味。“鸚鵡嘴”是季昨非的第一個女人,但是這個女人實在稱不上是女人,因為她完全不具有女性的任何美感:“那雙比鵪鶉蛋還要大的灰眼睛里,神色竟是散開的……像男人那樣光著上身,一對乳房黑乎乎的,每只都像小孩頭顱那么大,而且鼓脹著,乳頭挑釁地直伸著。”(第31頁)與“鸚鵡嘴”相關的氣味也是不美好的——一股刺鼻的大茴香,兩人的性愛過程也是那么粗暴,甚至被比作“煎魚”。而“酒窩”則不同了,這個女子帶來的是一股撲鼻的香氣,是“茉莉香味”和“一股曼陀羅的氣味”,后來,“酒窩”的身上還出現了新鮮的玉米水的味道。這個有著“老虎一樣開闊的腦門”和“寬闊的嘴巴”,“不算精巧卻無比嫵媚的女子”讓季昨非一度沉迷。這種過度的欲望也毀了他的身體。對于撫養自己長大的女管家朱蘭,季昨非更多的是一種心理上的迷戀,像是一種戀母情結。可以說,“鸚鵡嘴”和“酒窩”是對朱蘭欲望無法實現的一種代償。與朱蘭相關的氣味是“菊芋的氣息”,“不是玫瑰那樣的濃香,嚴格講并沒有明顯的香氣,但能夠一直沉到肺腑深處。”這是母親帶給人的安心的氣味,而小說中也多次用“母親”、“嬰兒”這樣的字眼。在他們的性愛過程中,季昨非得到的是一種回歸的感覺,“我不知多少次閱讀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我至親至愛的人,相依為命的人。這個夜晚我才明白,她是懸崖邊的一只手,而我是一匹奔馬。我無數次地與她一起,覺得兩人原本就該是一體兩面。這不是結合,而是歸來,是回到生命的最大一個站點。我將在此久留,不再馳向遠方。”而陶文貝則更像是西醫院大門上的雕刻的“洋薊”,充滿了異國的氣息,同時還帶有西醫院特有的石炭酸液的味道。“那一刻她的眸子可真亮。我終于能夠如此近地端量她的眼睛,在長達十幾秒的時間里目不轉睛。濃濃的睫毛掩著稍長的外眼角,眼窩有點深,介于半島人與異邦人之間的那種神氣,從挺挺的鼻梁上顯露出來……我想假使我是一個盲人,也完全可以從她的談吐中想象出一付豐實而緊湊的女性形體、一張溫文俊美的面容。”(第144頁)這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女性,追求平等、自由與獨立,她與季昨非的戀愛過程才是真正的戀愛:那些抱有好感的甜蜜以及誤解和疏離。在這個過程中,她始終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意志,有自己的思考,即使在雙方決定要結婚之后,她也提前定下了一致協議:雙方要有自己的獨立空間,只有周末才在一起。這都是非常西方化的思想和行為方式。但也正是這種建立在平等自由的靈魂基礎上的戀愛,才是真正深入骨髓的戀愛,這種刻骨銘心的愛讓季昨非領悟到了養生術的另一層:那就是在亂世里值得做的事除了養生,還有愛。
這種真正的愛也像是一個粘合劑,將永恒、革命與愛串聯起來。在亂世里生命雖然寶貴,但孤獨的長存不是永恒,這里依然存在著某種超越它們之上的東西。對于不懂得永恒的人來說,想要理解永恒可能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可是一旦懂得了永恒,那么我們短暫的生命也就有了意義,因為有時生命中一瞬間的閃現也可能會給你留下永恒的意義。
人之為人,就在于人的本性中有一種特殊的東西,那就是永恒性。所以人不光關心他的現在,還關心他的過去和未來,他們總是在思考“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的問題。這是一個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永恒在某一方面來說意味著時空的無限,意味著生命和事物的永留,所以那些養生家們那么專注于長生術的修煉,因為在他們看來,人的生死,事關永恒。可是人同時還是追求意義的動物,人如果只有“保存生命”的動物性,那么人就不稱為人。永恒也可能只是一瞬間,一瞬間的義舉可能會讓你綻放出生命的光華,一瞬間的心動也可能會給你留下永恒的記憶,生命中無數個閃耀的瞬間都為永恒作出了注解,永恒是人超脫動物性之后帶來的一種精神上的美好。所以永恒存在于感知我們的靈魂同時又將我們的靈魂感動的那個神秘地帶,永恒與生命的意義有關。因此,季昨非在父親季踐和師父邱琪芝的“在亂世里除了養生不值得做任何事情”之外,又有了自己的新發現,那就是在亂世里除了養生,還可以為愛而獻出生命。季昨非始終無法對那些在戰火里呼號的生命視而不見,這也是他儒家思想中“濟世”的一面。文中,季昨非在陶文貝離開后,選擇為愛北上,而北方此刻正燃燒著革命的炮火,季昨非選擇下樓,選擇北上,就是將自己的生命與革命聯系在了一起,將本該“出世”的養生家和世俗聯系在了一起,“養生”“革命”“愛欲”由此交織成一個關于“永恒”的命題,處于這一代烽火中的人將會用自己的生命為它解答。從這個角度看,張煒的新作《獨藥師》正是對 “永恒”的詰問與沉思,這是張煒通過自己的作品對“永恒”的叩問 ,但我想我們對“永恒”的探索遠沒有結束,它值得我們永遠思考。
(李君君,就讀于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