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侃瑜:消防員

    來源:《科幻世界》 | 王侃瑜  2016年07月08日23:42

    窗外,天空黃煙密布,烈日在濃煙遮蔽下隱作一點黯淡光斑,即便是肉眼也能直視。明明正值仲夏,涌進室內的空氣卻帶著涼意,仔細聞,還有一股刺鼻焦味。她就在這場森林大火發生時來到了我的辦公室。

    其實我不知道該稱她,還是它。

    “我叫芬妮。”揚聲器中傳出的聲音冰冷粗啞,帶著金屬質感,銹蝕的金屬,正如她褪色剝落的體表涂層。

    我朝椅子點點頭,示意她坐,隨即意識到適合人類的椅子未必適合她。

    她沒有在意,邁動兩條下肢來到我桌前,在椅子旁屈起關節,折疊起三分之二的下肢長度,將頭部調整到與我視線同高的地方。

    “沒去救火?”我注意到她體側業已模糊的油漆噴繪:紅色隱約聚成一簇火苗,白色的錘子和噴水管交叉其上。這是消防局的標志。

    她搖頭,“聯邦早就決定,非人為引起的森林火災只要不危及個人的生命和財物安全,一律不予撲救。”

    “不予撲救?”聯邦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語調干澀,難以辨別其中的感情,“‘將對自然的干涉降到最低,這樣才能讓森林植被自然更替,讓埋在土層之下的種子有機會發芽’。他們是這么說的,我也覺得不可思議。”

    我聳聳肩,“那么,你來找我是為了?” 急性應激障礙?情緒障礙?PTSD[ 創傷后壓力心理障礙癥。]?畢竟,消防員的心理疾病發病率從未低過。

    她轉頭重新面向我,探測鏡深處紅光一閃,“醫生,我沒法出任務。”

    我接通云網,搜索起這一款消防機體的資料,以沉默回應,等她繼續說下去。

    “我害怕,我害怕自己辜負哥哥……”她低下頭,以三指機械手掩面。這動作充滿人性,在她的機械身軀上顯得如此怪異。

    “哥哥?”難道她……檢索結果確證了我的猜想。奧克塔維亞7.2型,專用于消防任務的類人型機體,擁有救援特長,與以往型號最大的不同是搭載了真正意義上的人類意識,而非人工智能意識,以更好適應消防任務中的復雜環境并即時做出正確行動,在保障救援目標安全的同時最大化對于自身的保護。

    她放下手,抬起頭,“醫生,我可以給你講講哥哥的故事嗎?他們都不肯聽我講,沒人在意哥哥。”

    我確認右眼的影像記錄功能已打開,對她說:“講吧,慢慢講。”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探測鏡鏡頭蒙上一層霧氣,“我的哥哥是一名志愿消防員……”

    我的哥哥是一名志愿消防員,我們那種小村負擔不起職業消防隊的開銷,只設志愿消防員,平時做著各自的工作,有火災時出任務滅火。也許是因為村子太小,壓根就沒有大火光顧,村里的志愿消防員懶懶散散,有一搭沒一搭應付著任務。直到那年,氣候干燥,不知是誰把沒熄滅的煙頭落在谷倉,火舌席卷了半個村子,我們的父母也在火災中喪生。那年我十三歲,哥哥十五歲。葬禮上,哥哥緊緊握著我的手,我可以感受到他在顫抖。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那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

    火災之后,村里重整了志愿消防隊。哥哥十九歲時,成了一名志愿消防員。他是隊里訓練最刻苦的那個,即便沒輪到他值班,也隨時待命。村里的火苗總是剛萌芽就被哥哥他們撲滅,鄰村大火時向我們借調的人手中也總有哥哥。看哥哥如此賣命,我很心疼,每次他出任務我也總是很擔心。我為他打造了一枚幸運幣,硬幣背面刻著他名字的首字母P,彼得。哥哥一直把這枚硬幣帶在身邊,那是他出入火場的護身符。

    哥哥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我烤了蛋糕,煮了他最愛吃的燉羊腿和烤春雞。我在家里等他,等了很久,菜都涼了,燈都熄了,哥哥還是沒有回來。我緊張起來,莫非他去出緊急任務了?可村子周圍沒有火光沒有濃煙,難道去了鄰村?我愈發擔心,卻無計可施,只能繞著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半夜,哥哥回來了,滿身酒氣,我沖上前想要扶他,卻被一把推開。我遞給他蛋糕,卻被掃到地上。哥哥嘴里念叨個不停,他說男人就該和兄弟們喝酒,說蛋糕是小姑娘的零嘴,說他要去遠方尋求發展,說他不能一輩子被困在這個小村。我費了好大力氣把他架到床上,他仍舊沒完沒了地胡言亂語。當時我真的相信那只是胡言亂語。

    第二天,哥哥醒來后找我,說前晚志愿消防隊的隊員們給他慶生,灌了他許多酒。他為自己的酒后失言而道歉。可他說要去遠方是真的,隊長推薦他去缺少人手的遠方市鎮志愿消防隊,干得好還有機會當上職業消防員。我懇求他留下,他沉默許久。最后他說他必須走,因為那里更需要他。

    難道我就不需要他了嗎?我賭氣不與哥哥說話,想以沉默抗議,可他還是走了,獨自去往遠方。他有時會寄信和禮物來,在信里說他的工作,說他的鄰居。我讀信時會笑,知道哥哥過得很好我也高興,笑著笑著又會哭,因為他絲毫沒有流露出回家的意愿。哥哥把我一個人拋在這里,追求他的理想,卻不考慮我的感受。我沒有回信,我不知該如何回信。哥哥如愿當上了職業消防員,工作越來越忙,他說年假時會回家看看,問我在不在家。我當然在家!三年了,哥哥終于要回來了!我提筆給他回信,寫了兩筆覺得應該先打掃房間,拿起掃把又覺得該先鉆研新學到的菜式。等我終于坐回桌前重新提筆時,噩耗傳來。

    那是一場森林火災,當時的聯邦還會對森林火災采取撲救措施,拯救樹木和動物。何況那片森林離市鎮太近了,不加理睬很有可能威脅到市鎮的安全。哥哥本不該在那天值班,但聽到消息后,他第一時間整裝出發,加入救援。他總是沖在最前面。他是那場火災中唯一一個喪生的消防員。葬禮在市鎮教堂舉行,我獨自搭車前往,腦海中一片空白。哥哥去世了?怎么可能呢?他就快回家了呀。我還沒來得及同他和解,他怎么能就這么離開我?我走進教堂,沒人認識我。他們對我說,彼得真勇敢,他往返火場三次,救出一位林場工人的兒子、一條崴了腿的獵犬,一只與母親失散的小松鼠。最后一次從火場中出來時,他倒下了,再也沒能起來。他們說,那天的火勢真大,遮天蔽日,遠離火場的地方又冷又暗,讓人想起深秋。他們說,他倒下時手里攥著一枚硬幣,那枚硬幣一定很值錢,不然他為什么攥得那么緊,人們花了好大力氣才從他手里挖出來,喏,就在那兒,那邊的圣臺上,等著被歸還給他的家人。他們說,彼得真是個好人,多好的小伙啊,他幫蘇珊奶奶修好了柵欄,給約翰大叔家的奶牛治好了病。他們說,這么好的小伙子去了真可惜啊,他本該找個漂亮姑娘,生一堆可愛的孩子,可他只是努力工作,攢下所有的錢寄回家去,不看那些姑娘一眼。他們說,彼得勇敢、正直、熱心、善良,你知道嗎知道嗎知道嗎……我看著他們,在心里怒吼,我知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他是我哥哥呀,是你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是他妹妹!可我什么都沒說,我忍住淚水,默默走到圣臺邊上,拿走了硬幣。

    她說到這里,停下來,從身側綁著的防火囊袋中摸出一枚硬幣,遞到我面前。我接過,她的掌心生澀冰冷,好像冬日裸露在寒氣中的銹鐵。

    那是一枚有好些年頭的硬幣,與她臟污欠照料的金屬機體不同,硬幣表面光潔如新,沒有一絲污垢,只是背面那個陰文P字幾乎被磨平,閃著柔和的光。

    我將硬幣還給她,“你一直帶在身上。”有時候,心理醫生不得不說廢話,以鼓勵患者繼續往下說。

    她小心翼翼用兩指夾起硬幣,放回囊袋,扣好搭扣,按了按袋子,才又開口,“是啊,自那時起到現在,快四十年了吧。”

    奧克塔維亞7.2型自三十年前開始服役。這么說來,她是三十二歲左右上傳的,而這并不是消防員的黃金年齡。開發商缺意識缺到這種地步了嗎?我開始破解該款消防機體的意識搭載者名單,同時繼續與她的對話,“所以你為了繼承哥哥的遺志,當上了消防員?”

    她的肩關節抬高,做了個類似聳肩的動作,“算是吧,這對女人來說可真不簡單。”

    我原本想留在哥哥犧牲的市鎮,加入那里的志愿消防隊,可他們不收女人,說女人干不了這活兒。后來我去了更大的城市,想著在那里一定不會有性別歧視。我通過了考試,加入市志愿消防隊,可他們只讓我接電話、寫文書、做些后勤工作。我不想躲在辦公室當膽小鬼,我想真刀真槍地上火場,只有那樣我才能夠接近哥哥的靈魂。我向隊長提出申請,他笑了,揉了揉我的頭,說,我的小妹也像你這樣,覺得自己什么都能辦到。可火舌不長眼,進火場你得有勇氣有決斷,我毫不懷疑你有這些,可還得有力氣,瞧瞧你這細胳膊,你抬得起整根房梁嗎?抱得起比你還胖的太太嗎?我咬緊牙齒,我確實辦不到。

    我開始鍛煉肌肉,但這太慢了,難以達到我的要求。我渴望變強、變壯,要快些,再快些,不然我會趕不上哥哥。我在一次消防員考試中遇到博士,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他們都叫他博士。博士正在開發一套消防用機械外骨骼,用以增強消防員的力量和速度,他邀請我加入實驗。也許是女性天生的靈敏幫了忙,也許是渴望趕上哥哥的意志強盛,我在實驗中的表現超過了大多數男性受試者,甚至是那些有豐富臨場經驗的消防員。很快我就成了那套代號為白狼的機械外骨骼最熟練的操縱者,我開始駕著白狼出入火場,我成了當地最炙手可熱的消防英雄,人們給我起了個外號叫鳳凰,也有人叫我母狼。每一次進火場,我都帶著當年送給哥哥的那枚硬幣,就好像帶著哥哥,對他說,看,你的小妹如今也是個英雄了,她終于配成為英雄的妹妹了。

    白狼風靡一時,隨著成本的降低,量產成為可能,較大的市鎮都能擔負起租用一至兩套白狼的費用。可沒多久,奧克塔維亞系列研發計劃重啟,它的風頭壓過了白狼。你可能沒聽說過奧克塔維亞,那是21世紀初很受關注的人形消防機器人。人工智能的飛躍式發展使得奧克塔維亞的重生成為可能,搭載了超級人工智能的奧克塔維亞5.0能夠在火場做出迅疾有效的判斷,采取利益最大化的行動,實施完成火場救援。跟將人類消防員的生命置于危險之中的白狼相比,奧克塔維亞得到越來越多的支持。

    博士又將白狼項目苦苦支撐了一陣,沒過多久便無以為繼,租出去的白狼在租約到期后紛紛被退了回來,仍在使用中的白狼機甲也得不到應有的維護。博士徹夜無眠,苦苦思索對策。可商業運作本來就不是他的強項,他擅長的只是研發。最終,項目組里只剩下我和博士兩人。我們發現了奧克塔維亞的弱點——它無所畏懼。勇敢本該是火場上的優秀品質,但過于勇敢帶來的則是對自身生命的無視。每一次出勤,奧克塔維亞的損耗率都遠遠高于白狼,制造商承諾在租期內無條件維護機體,但也知道這種燒錢的方法不是長久之計。博士斷定,奧克塔維亞的研發人員們正在攻克人工智能不具備畏懼心的難題,而其中的關鍵正是白狼。我當時并不理解他話里的意思,直到那次我駕著白狼同奧克塔維亞一同出任務。它迅猛有力,可以如同閃電般劈開火幕。我跟奧克塔維亞一起進出火場,每一回它都毫不猶豫,我猶疑的時間卻越來越長。火勢越來越大,火場里的人都已救了出來,它為何還往里沖呢?縱使還有寶貴的財物深陷其中,又有什么比生命更寶貴?我突然懂了:奧克塔維亞從未擁有過生命,它不懂失去生命的痛苦。在我猶疑之間,房屋塌了,我用最后的幾秒往后撤。我只記得刺眼的紅光從我身后襲來,接著一片黑暗。

    再次醒來時,我成了奧克塔維亞。不是那臺在火場中完全損毀的量產型奧克塔維亞5.0,而是試驗中的奧克塔維亞7.2。我的意識進入了它,它就是我。我的肉體受了重傷,唯一使我的生命存續的方法就是將我的意識轉移到奧克塔維亞7.2原型機的身上。博士替我做了主。在合作試驗白狼時我與他有協議,他有這個權利,而他也中止了白狼項目,轉而為奧克塔維亞7.2服務。剛開始,我唾棄他,認為他出賣了白狼,出賣了我。后來,我想通了,我以身體搭載白狼和我以意識搭載奧克塔維亞又有什么本質區別呢?更何況,他還幫我留下了我總是貼身帶著的幸運幣,那是我與哥哥之間唯一的聯系。我開始配合訓練,熟悉新身體,不久后扎入火場,重又開始工作。我想我真的成了浴火重生的鳳凰,卻沒有幾個人知道我就是曾經那個駕著白狼出入火場的女消防員鳳凰。

    “你就這么服了三十年的役。”我說。

    “是啊,43859次任務。”她報出這個數字,就如報出她的年齡一般平常。

    “平均一天4次?”我被這個頻率震驚。

    她卻搖頭,“在黃金時代,我一天可以出十多次火警,鋼鐵之軀,不知疲憊。可如今,兩三個月還不一定接得到任務,聯邦的防火措施越來越嚴密,好不容易盼到森林火災還不讓救。”

    “這難道不是好事嘛……”

    “好事?”探測鏡中的紅光快速閃動。

    “……你不必再出任務了。”后半句話滑出我的嘴,我隱約感覺到不對。

    她驟然立起身子,伸長的下肢向前彎曲,整個身軀壓到我頭頂上方,她的話音也尖銳起來,“我成了這副鬼樣子,就是為了救火。只有在火場中我才會覺得自己靠近哥哥,火場之外的我只是行尸走肉,你竟然覺得沒法出任務是好事?”

    云網在我腦內彈出一聲脆響,搭載者資料來了。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芬妮·賀蘭,奧克塔維亞7.2原型機的搭載者,在三十年間撲滅四萬三千多場火災,卻在兩年前脫隊,行蹤不明。資料表明,她極有可能同這兩年來原因不明的數起火災有關。有人在火災發生前和撲滅過程中看到本不該出現在該地的奧克塔維亞7.2型的機體,火被撲滅后又消失不見。我突然懂了,那些火都是芬妮引起的,她縱火,又撲滅,從而在心靈上更貼近哥哥。我從一開始就判斷失誤:她說的沒法出任務不是因心理障礙無法進入火場,而是根本沒有任務給她出。

    她尖銳的嘶吼在我頭頂轟鳴:“你什么都不懂,你和他們一樣,你們什么都不知道!”

    我看見她指尖火光一閃,紅色的火星從她銀灰色的三指中跳到我的木制辦公桌上。我起身跑向窗口,玻璃在我身周破碎,可身后并沒有爆發出我想象中的光與熱。我回頭,泡沫包裹了她,辦公室的自動防火系統及時啟動了。

    我啞然。變得無所不在的火災預警系統——這就是芬妮會沒任務可出的原因。

    我回房,關掉泡沫噴射裝置,走到芬妮身旁,俯身對她說:“芬妮,重要的不是你撲滅多少場火災,也不是拯救多少生命。你哥哥最想看到的,是你在奮力救火的同時,珍惜自己的生命啊。”

    “珍惜……自己的生命……”芬妮喃喃道。

    我看到她探測鏡中的紅光熄滅,卻仿佛映照出窗外密布的濃煙。

    (作者:王侃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