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神臨
來源：《科幻Cube》 | 江波 2016年07月08日23:30
上帝降臨
上帝有三句圣言。懲罰你的罪；憐憫你的世界；我還會回來。
1
上帝來了。
消息傳得很快，人們蜂擁而至，南京路上很快人山人海，擠也擠不動。
2
上帝是一種智慧生物，來自外太空，自從他們來了，世界就和平了。中國人再也不用和美國人干了，因為美國人都去和上帝干了。然后，世界上就沒有美國了。北美洲中部，曾經的堪薩斯那兒，赫然聳起了一座高塔，那是上帝為了懲罰美國人的自大而降落的一個什么玩意兒，就像一柄巨大的劍，從天上直刺人間。劍插入地球的那個點周圍五百公里，一片焦土。人類唯一殘存的氣象衛星發回的圖片上，那兒是一個赫然的黑色大坑，就像烙鐵留下的黑印，和周圍綠色黃色藍色相比，丑陋極了，可怕極了。而黑色大坑的中央，是一座白色高塔，雄壯極了，威武極了。
那一天叫做毀滅日。
也有人叫懲戒日。
還有人叫解放日。
后來科學教的說法，那是地球被操日，簡稱操日。
聯合國總部和紐約一道在操日被毀了，這沒有難住人類，人類馬上在洛桑重建了聯合國總部，并且在二十四小時內通過了決議，向上帝無條件投降。美國代表試圖否決這一決議，要求人類發揚寧死不屈的大無畏精神，和上帝血戰到底。美國之外所有國家一致同意取消美國的常任理事國地位，然后向上帝無條件投降，并發出通告要求世界各地的美軍接受改編，否則啟程回到美國本土。駐扎世界各地的美軍紛紛表示服從聯合國決議，接受改編為維持和平部隊，只有兩支太平洋特混艦隊拒不服從，開向夏威夷島，準備建設反攻基地。
上帝再次展露神威，兩道霹靂從天而降，航母被霹靂擊中，成了一具焦黑的棺材，連哀鳴都沒有發出一聲，默默沉入太平洋底。剩下的艦船四散逃命。
再也沒有人敢說一個不字，因為現實表明，上帝在監聽人類的談話。
此后的人類，只為了上帝而存在。
但上帝再也沒有出現過。只有突兀的堪薩斯高塔，和寸草不生的黑色大荒原昭示著他的存在。
三十年過去，一直如此。
3
時隔三十年，上帝突然降臨南京路，這消息讓世界沸騰。聯合國政要紛紛趕來，然而來得太遲，沒有地方立足。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警察也不愿意給政要開道。他們只能站在人山人海中，和眾人一樣。
沒有人維持秩序，人們卻高度秩序。有了一顆誠惶誠恐的心，人們自覺地在上帝面前十足謙卑，也彼此相親相愛。
飛碟的直徑有五十公里，如山一般靜靜地懸浮在人們頭頂，散發著光，驅散了陰影，照亮人們的眼睛。聚集在街道上，廣場上，樓頂上的人們等待著上帝步出他的堡壘。
數百萬黑壓壓的人群沒有一絲聲音，肅穆得讓人不寒而栗。
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有人倒下，有人便溺，就是沒有人發出聲音。安靜才是虔誠，說話就是不敬。
誰也不敢對上帝不敬。
人們擠著，等著，懷著十二萬分的虔誠等待降臨。世界看著上海，上海看著南京路，南京路上的人們看著上帝的飛車。飛車的腹部有一扇門，正正地對著南京路。
如此近距離地和上帝接觸，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
4
上帝是一群蟲子？
這個消息帶著問號從南京路迅速擴散到全球。
5
飛碟腹部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一個白色的物體緩緩地落下來。它的軌跡飄忽不定，就像行走在空中的一根木棍。
然而這是一根有知覺的木棍，它最后發現了人群中的高臺，向著那兒靠過去。
距離接近，人們發現它戴著頭盔。透明的頭盔里沒有臉，只有頭。頭頂上一對巨大的眼睛，幾乎占據了整個頭頂，兩只大眼下邊還有兩只小眼。無論大眼小眼，都沒有眼珠，呈現出一片純粹的青色。
它站在那兒，渾身一抖，白色的木棍驀然間消失。上帝現出了真身！
它就像一只巨大的立著的蠶，渾身閃著金光。
上帝是一只蠶？上帝是一只蟲子？
又有木棍從飛碟里陸續飄出來。
上帝是一群蟲子？
然而人們知道那山一般的飛碟的威力，那就是上帝的居所，無論這居所里出來什么，那都是上帝。
人們默契地跪下去。擠著挨著，然而都跪了下去。
“你們好！”一個渾厚的男聲從天而降，均勻而清晰地覆蓋了方圓五十公里。這突如其來的問候讓所有人驚呆了。
“吃了嗎？”又一聲問候從天而降，這一次，人們都歡呼起來。
上帝親切而友好的問候打動了人們的心。誠惶誠恐的人群里爆發出歡呼，“吃了！”人們不約而同地說。
有人喜極而泣。上帝是和我們在一起的，這就是明證。
6
兩聲問候隨著無線電波傳遍地球。
堪薩斯高塔下，聚集的上百萬人虔誠地跪倒，伏在地上。
“你們好！”“吃了嗎？”兩句漢語的句子在黑色大荒原上飄蕩。跪著的人們聽不懂，然而知道那是上帝之聲。
他們跪倒，對著巨大的高塔表達無限崇敬之心。
7
最初的激動過去之后，南京路上沉默下來。上帝不說話，人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長達兩分鐘，人們只是跪在地上，而上帝們只是在高臺上張望，好像彼此間沒什么可說。
上帝打破沉默，“我們很快就要走，你們有什么想知道，可以問。”
人群繼續沉默。面對上帝，根本不該有問題。如果有問題，那一定是人的問題，不夠虔誠，不夠聰明，不夠成熟。
人群繼續沉默。
人群繼續沉默。
人群繼續沉默。
“有什么問題就問吧，我們都能聽到。”一個上帝說。
人群繼續沉默。
“給我一個問題。”一個上帝似乎有些生氣。
“請問您為什么要來地球呢？”一個細小的聲音響起來。不知道這是人群中哪一個人的問題，透過上帝的飛碟之后在每個人的耳邊回響。
“啊。我們只是來玩的。”問題很快得到了回答。
答案引起了更長的沉默。
“你們從哪里來的？”終于又有了一個問題。
然而這個問題讓人后悔莫及。
8
跨過無數個光年，星云和暗塵的彼端，超新星的殘骸間，是上帝的所在。
它們曾經像人類一樣在某個星球上生存，卻不太像人類。它們的進化比人類早了十多億年，在恒星坍塌化作超新星的時候，它們已經跨入星空，避免了毀滅。它們掌握了宇宙的終極力量，就像光和電在銀河間往來。
對它們來說，除了玩，宇宙沒有更多的意義。
南京路上的人們仿佛被催眠，腦子里閃耀著上帝的光輝歷程。當展示最后停了下來，所有人都癱倒在地。十萬光年十億年，廣闊的時空舞臺上發生的一切被強行塞入那一千五百立方厘米的大腦，大腦就成了一堆漿糊。
沒有倒下的人們看著癱倒的同類，更為恐懼，齊齊跪倒，大氣也不敢出。
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就是這樣的下場。
上帝指示一切，本就該如此。一個什么都不問的信徒，才是好信徒。
“對不起！”上帝又傳來一句。
這一次，沒有人敢接話茬。
9
“我們的朋友給你們造成了傷害，很抱歉！”
“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
“再見！”
上帝留下三句話后走了。飛碟緩緩上升，驀然間消失不見。幾百萬人類繼續跪在地上，直到兩天后才陸續有人站起來。南京路上死了兩萬人，收尸用了十五天。
但上帝留下了一樣圣物，奇形怪狀，就像盤根錯節的根雕，只不過，那是金屬制品。
紀念碑被修筑起來，一千米高，高聳入云。上帝留下的東西被放在紀念碑頂，一個純金制成的龕籠里。
碑的三個側面各刻著一句圣言：懲罰你的罪；憐憫你的世界；我還會回來。天氣晴朗的日子，從二十公里外也能一眼看見。
堪薩斯高塔上被寫了同樣的三句話。世界各地的摩天大樓上都寫上了這三句，沒有摩天大樓的地方興起了紀念碑建設的高潮，膜拜上帝的三句圣言，供奉復制的圣物。
每一個人在飯前都要默念這三句圣言，睡前也如此。
每個人都佩帶著圣物的復制品。
關于這件圣物，人們說那是上帝的居所，是銀河外星云的模樣。佩戴著它，就和上帝同在。
10
時間飛逝。
人們虔誠地信仰上帝，期待著再次降臨。然而異端就像堪薩斯荒原上的草。一段時間內整個荒原上寸草不生，信徒們可以保證圣地一直寸草不生，但是上帝也沒有辦法保證整個荒野永遠寸草不生。
野草生長出來只要一個春天，異端成群只要一百年。
到處都是異端，他們都自稱是科學精神的繼承者，有各種各樣不同的主張。其中最重要的一種，認為上帝是一種外星智慧生物，人應該重新站起來，和上帝平等對話。
他們從世界各地的圖書館里尋找史前資料，重復各種先人的試驗，重新發現技術奇觀，試圖做一些除了混飽肚子和膜拜上帝之外的事。
他們偶然發現了一個奇跡。
他們認為這個奇跡將改變世界。
他們將奇跡送到聯合國。
11
聯合國主席暨白袍大祭師等到了一樣東西，見到它，他馬上跳了起來。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他幾乎不會說別的，瞪著眼睛，直直地看著眼前的事物，最終說了一句，“這是瀆神！”
“偉大的白袍祭師，這的確是那些史前科學異端分子制造的，我親眼所見。”侍者垂手而立，態度謙恭。
白袍祭師恢復平靜，“他們怎么做的？”
“他們把熔化的鋁灌進了蟻穴，冷卻之后挖出來，就得到了它。您看，這里還有螞蟻的殘留。”
白袍不說話，臉色鐵青。
“他們宣稱，這才是上帝留下的真正啟示。上帝對待我們，就像我們對待這些螞蟻。上帝是來玩的，他們不想懲罰什么，他們只是隨手玩玩。”
“胡說八道！這是瀆神……”白袍氣鼓鼓地說。
“可是……”侍者鼓足勇氣，“這樣的說法和錄音倒是很相符。上帝說他們只是來玩的。”
“那是上帝的隱喻，你的圣書都白念了，一群小小的科學教徒就讓你懷疑上帝……”
白袍沒有繼續說下去，擺在眼前的銀光閃閃的東西和圣物不完全一樣，卻極端相似。讓人相信圣物只是一個蟻巢模型，這簡直就是要天下大亂。
他覺得心煩意亂，揮手讓侍者退下。
他有一個預感，世界真的要大亂了。
上帝，懲罰那些罪人吧！
12
羅伯特爬上了堪薩斯高塔。
除了南京路上的那件圣物，堪薩斯高塔是上帝留在人間的唯一一樣東西。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這件東西比南京路紀念碑上的那樣都要重要得多，然而那些蠢人居然認為這是第二圣物，而南京路上那件是第一圣物。
他們只是想膜拜容易復制的東西。
羅伯特已經爬上了兩百米。他攀附在一個小小的向外凸出的平臺上，稍事休息。
放眼望去，大荒原上綠意盎然，湛藍的天空不帶一絲雜質，純粹的色塊讓人心曠神怡。
高塔下，仍舊聚集著一大堆信徒，他們穿著褐色或者白色的袍子，就站在塔下，圍著高塔，正在向他張望。他們看上去就像一群螞蟻。信徒和高塔之間，仿佛有一條無形的線，讓他們不敢越雷池一步。這群可憐蟲！羅伯特不無鄙視地想。他們崇拜高塔，碰觸它卻是一個禁忌。甚至他爬上了高塔，他們也不敢打破禁忌來抓他。
沉睡在愚昧中的人啊！羅伯特拉了拉背包，背包很沉，里邊有十二公斤高爆炸藥和沉重的起爆裝置。居高臨下的位置讓他感覺舒適。他是拯救者，來敲響警鐘。當沉睡在愚昧中的人們看見這象征上帝力量的高塔上燃起熊熊大火，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會就此醒來吧！
他回頭看著高塔。高達兩千米的塔直直刺入藍天，似乎是一座通天的橋。這是外星匪夷所思的科技結晶，完美的合金外殼，經歷了一個半世紀的風雨絲毫無損，外殼光滑得就像玻璃，以至于他可以使用樹蛙腳爪很快爬上來。從宗教的角度說，它是圣物。從科學的角度說，它是一件武器。從美學的角度說，它是一件藝術品，象征著那個星星的世界里的種種光怪陸離。但是無論怎么說，人類不該圍在高塔下，戴著崇敬的心情頂禮膜拜，如果人類要想進入那個星星的世界，必須要從這樣的精神狀態中清醒過來，否則就永遠是地球上的一點微塵。
為此他愿意犧牲。就像神話里給人世間帶來火種的普羅米修斯一樣，他愿意為此犧牲。
羅伯特深吸一口氣，伸手搭上面前高不見頂的金屬墻。
他的目標在五百米的高度上。那里有一個位置，專家們經過計算，只要把背上的十二公斤炸藥在那個位置引爆，就能破壞這座高塔的平衡。它會倒掉。這個沉悶得讓人窒息的世界會經歷血和火，在廢墟中重生。
他全神貫注地向上攀爬。
到了預定的位置，腕表發出輕微的震動。就是這個高度。然而羅伯特卻愣住了。
這里和其它位置不一樣，高塔的外殼變得透明。里邊的情形一覽無余。
隔著透明的玻璃，仿佛有一團火焰正在燃燒。它可能是冷的，近在眼前，卻沒有絲毫的熱度。羅伯特情不自禁伸手去摸，卻碰在硬邦邦的外殼上。他意識到，那是一團迷離的光。一團游動的光，就像一個活物，充滿了不可思議的變幻旋律，讓羅伯特不由出神。
片刻的恍惚后，羅伯特開始行動。他小心的用一個巨大的真空嘴把自己牢牢掛住，然后脫下手套，解下背包，開始安裝炸藥和起爆裝置。
這是一件簡單的工作，但是在五百米的高空，一切都變得困難重重。一陣強風吹來，吹得他搖搖欲墜。
他又看見了光。光輝就在他的眼前。一剎那間，他感覺到那團光正在和他說話。他停了下來，準備驅除這頭腦中的幻覺，卻發現這感覺越發真實，就像在腦中扎了根。
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正盯著他，將他的一舉一動和每一絲想法看得清清楚楚。
上帝！他的心頭劃過這個詞。
十二公斤的高爆炸藥從手中滑落。
13
上帝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再次降臨！火光照亮天宇，粗大的光柱似乎被堪薩斯高塔吸引，從天頂直貫而下。
這是末日之光。
沒有人能發出祈禱，也沒有時間哀鳴。地球轉眼間被炸成碎片，大大小小的碎塊彌散在軌道上。
宇宙深處，上帝用人類從未聽過也不能理解的語言對話。
“亞伯，你怎么這么不小心？”
“老師，我只是想完成作業，把暗海的能量誘發出來。剛好有人觸動那個接引器，我不知道他們把它插在那星球上。”
“你應該先查看一下，離那些星球遠一點，那上面有生物。”
“老師，對不起！”
老師沉默了一下，“我查看了記錄，那個接引器是昆特人丟在那里的。他們覺得那個星球上的生物讓人厭煩，就給它們一點教訓。但是因為它們的抵抗，接引器沒有完全爆炸。昆特人的做法違反了星球保護條約，但是他們習慣了無法無天。我們不能這樣。”
“我明白，老師。”
“玩去吧，下次小心點，要愛護星球。”
“知道了，老師！老師，還有一件事。”
“什么？”
“我復制了一個那個星球的生物。它正好在接引器上。我發現的時候，暗海已經觸發，沒法停止，我只把它復制出來。”
“嗯，給它找個合適的地方。”
“它有些簡單的智能，它說要回地球。”
“地球？”
“就是它的星球，被我誤傷的那個。我想讓它重建地球，需要給它一些能量，是否可以？”
老師沉默了半晌，“就讓它去吧，別玩得太過分就好。”
“謝謝老師，我會安排好的。”
14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殘骸匯聚，大大小小的碎塊在引力的牽扯下彼此間碰撞，聚集成更大的碎片，更大的碎片繼續碰撞，凝聚成團。殘骸間，一個星球的雛形初現。
牽扯碎片的引力比通常的狀況要強十倍，需要十億年成就的事，只在兩個百萬年間就完成了。
然后要創造生命，讓它們開始進化。從簡單的氨基酸分子合成各種蛋白質，從核苷酸制造DNA，鎖住生命的奧秘，開始攀登進化之樹。這工程浩大得驚人，曾經的地球用了四十六億年的時間才有了智慧。
四十六億年的時間很久遠，然而羅伯特有無限長的生命，能支配驚人的力量。他決定竭盡所能，讓這個歷程變短一些，再短一些。
當新的人類出現在星球上，他會降臨世間，手把手地教給他們文明，讓他們用最快的時間掌握宇宙間的奧秘。
快一點，再快一點。燦爛的銀河世界里，到處都是貪玩的上帝，沒有能夠飛出地球的人類，隨時會毀于一次意外的降臨。
快一點，再快一點，用隕石帶去生命的火種。
快一點，再快一點，讓藍藻占據天空和海洋。
快一點，再快一點，來一次生命的大爆炸。
快一點，再快一點，奇蝦和三葉蟲遨游大洋。
快一點，再快一點，海洋里魚類繁盛狂舞。
快一點，再快一點，青蛙和爬蟲的大地不再荒寂。
快一點，再快一點，恐龍滅絕鳥類展開翅膀。
快一點，再快一點，哺乳動物的世紀登場。
快一點，再快一點，火苗照亮蠻荒的原野。
快一點，再快一點，大河邊升起文明的曙光。
快一點，再快一點，刀耕火種，蒸汽電力。
快一點，再快一點，仰起頭尋找來自星星的光。
一千萬年前你曾經就此毀滅，這一次決不能讓悲劇重演。
地球的孩子，不要自大，也不要沉淪，地球是你的搖籃，自然是你的家園。
斗轉星移，好景永遠在前。
快一點，再快一點，搶在上帝降臨之前。
（作者：江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