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及其意義 ——評楊永康的散文
我們已經讀慣了那些沒有難度的散文。它們那么光滑,那么親切,那么體貼,用一種看上去和日常語言沒有太大差別的語法,向我們袒露心扉,追懷往 事,陳述事實,或者講述那些我們平時不會關注的知識:歷史掌故、文化趣味、名人隱私……讓我們讀完之后感覺又對這世界多了一些了解,于是非常容易地滿足 了。最多,它們的修辭更花哨或更雋永些,有時甚至是那種顯然經過刻意錘煉的平實自然。由于它們那么缺乏難度,以至于我們很難對它們懷有敬意:既然這些文字 似乎我們也寫得出來,那么為什么值得尊敬?于是散文越來越被視為一種缺乏文學性的文體,適合作為茶余飯后的消遣或雜志版面的填充物,可以被我們隨便地拿起 來,再隨便地丟掉。懷著這樣一種輕慢慵懶的態度去閱讀楊永康的散文,難免會有些不適應:和那些光滑、親切、體貼的文章比起來,他的文字實在是太過任性了。 或許楊永康會用他慣用的語法附和說:任性,是的,就是要任性,我喜歡任性。
“我喜歡”大概是楊永康散文當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匯了。在《毫無頭緒》中,楊永康從一開始就迫不及待地頻頻表白自己的好惡:
一開始就毫無頭緒。是的,一開始。抬起頭來就能看見樹梢與我。有些人就是喜歡拐彎抹角。我喜歡徑直往前走。當然風中難免擺動。我喜歡那些在風中 擺動的東西。一只蝶停在馬路中央的白色的斑馬線上。老遠就能看到那種白。我喜歡那種白。我喜歡這種偶然的相遇,我鼓足勇氣停了下來,我們是那樣的親密那樣 的近。我認識的人不多,拉丹算一個,帕瑪爾算一個,巴爾扎克算一個,克萊爾算一個。我一連幾天都夢見了克萊爾。克萊爾的腿比我想象的要粗。一連幾天,是很 罕見的。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是真的。有時候是關于一枚螺帽螺釘的。這時代肯定有某個地方松動了。我喜歡拿著錘子與扳手到處敲打敲打,并非希望出現松動,而是 它們早已松動。夜深人靜,一些神秘的東西掉在地上,聲音清脆而響亮。我喜歡那些源自深夜的神秘墜落,輕輕易易地將一個人的心捕獲。
在這第一段中,“我喜歡”就出現了6次之多;而整篇文章中,“我喜歡”共出現多達12次。而在楊永康幾乎每一篇文字里,我們都會不斷發現那些他執意要喜歡的事物:
我喜歡坐在山坡上,看太陽慢慢落山,看羊群慢慢回家;我喜歡沼澤,像喜歡昭然若揭一樣喜歡沼澤;有一次我正蹲在向日葵地里拉屎,我喜歡在向日葵地里拉屎,碰見了一只小花狗。(《烏鴉》)
我說過我喜歡完全不同;不過我喜歡混為一談;我不喜歡吵架,我喜歡跑步。(《秘密飛翔》)
我喜歡那些偶爾傳來的莫名狗吠,偶爾打開的窗子,偶爾開放的馬蹄蓮;我喜歡她嘴里噴出來的激情;我喜歡清脆;我喜歡嬰兒車,春天的嬰兒車。(《春天·鐵》)
我喜歡這些漫無目的的人。(《短暫停歇》)
“我喜歡”當然標識著一種任性的姿態,對于寫作而言這是一種極為吊詭的姿態:一方面,“我喜歡”因此“我”要說出來,要告訴你;另一方面,“我 喜歡”因而你不必理解,無從反駁,“我”根本拒絕與你溝通。在那些“我喜歡”的事物里,洋溢著一種一切都已經說出來卻又無可言傳的神秘主義趣味。這是一種 無限誠懇、無限堅持又無限孤獨的趣味與姿態:他不能放棄自己所喜歡的,只能等待另外一個同樣喜歡的,或許在無限遠方的讀者來與他遭逢。
遇到一個任性的人已經夠讓人為難的了,但如果他是上帝,你能怎么辦呢?在他所創造的文字世界里,楊永康的權力當然像上帝一樣無遠弗屆。因而,借 助這樣的任性姿態,楊永康不但充分訴說了他渴望為人理解又未必要人理解的喜惡悲歡,而且以強大的執念建立起屬于自己的宇宙法則,或者說,他摧毀并重建了關 于散文的規矩。傳統散文的鐵律是“形散而神不散”,然而在楊永康的散文當中,讀者很難找到所謂的中心:你如何控制一個任性而敏感的人思緒紛紜呢?而且,語 言與思想真的可以準確地抵達最初的鵠的嗎?當人們必須將自己蓬勃的想象力關在特定的牢籠里,得到的是否比失去的更多?因此楊永康任由自己“毫無頭緒”地一 路奔跑,對于他這樣“喜歡跑步”的人而言,中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意的軌跡。而如果整體性的訴求都遭到放棄,那么起承轉合的結構準則當然也就被廢除了: 一個神游八荒的跑者,有可能在任何一個街角轉彎,引領我們去往一張隱藏的地圖,打開意料之外的風景。因而我們不必祈求依循正常的邏輯按圖索驥,確認楊永康 文字的方向。他更喜歡突然中斷連貫的講述,有時是一只停在馬路中央白色斑馬線上的蝴蝶突然映入眼簾,有時是螺絲釘墜落在地面上發出的清脆聲響莫名在腦中響 起,文字便任性地滑向另外的軌道。這當然讓我們想起福克納的小瑪德蘭點心,楊永康散文中大量使用的意識流手法提醒我們,對于散文所應該表達的“真實”,他 自有自己的看法。和那些意識流大師們一樣,楊永康并不相信真實是秩序井然的,是有跡可循的,那只是我們輕易能夠把握的表象;真正的真實往往虛無縹緲,像游 魂一樣漂泊在理智所不能抵達的陰暗角落,需要用想象甚至幻覺才能夠捕捉。于是楊永康便這樣做了。
楊永康關于散文與真實的任性執念,讓他完全無視所謂的邊界與規范,更無視虛與實、真與假的二元對立,從而獲得一種罕見的表述自由。當他游走在城 市與荒野,即使只是短暫的一瞥,他所看到的都不僅僅是事物本身,而喚起所有與之相關的知識與記憶,那些曾經歌頌過這些事物的詩句,那些曾經站在他所在的位 置觀看同一事物的人,那些在同一地點曾經發生或可能發生的事,統統重疊在一起,交織出一個較之此在世界遠為豐富的世界圖景。對于一個任性的人而言,世界從 來都不是它本來的樣子,而是自己所認知的樣子,當他看到世界的時候,世界已經扭曲變形。因而楊永康就是那只蝴蝶,也是螺絲釘,甚至就是那一聲清脆的墜落聲 響,楊永康和他所要書寫的世界是一體的。因此我們會看到,在《咖啡館漸次消失》里,楊永康既是講述多洛麗絲、萬達、阿萊特、波伏瓦與薩特故事的人,又是薩 特本人,甚至是他們所有人。我們在這篇散文中讀到的不是薩特,不是波伏瓦,更不是名人的陳年八卦,而是楊永康。楊永康以任性的語調講述了一個顯然并不那么 真實,卻在他個人意義上更為真實的故事,而這恰恰使楊永康的任性獲得了意義——既然在這樣一個世界里,我們的眼睛、耳朵和大腦都被技術手段極大擴展,我們 已經如此容易看見遠方的事,如此容易聽到遠方的消息,憑借一個關鍵詞也可以如此容易地在最短的時間里熟知一切隱私,那么文學的最大價值,不正是寫出那個對 寫作者個人而言不同的版本嗎?楊永康的任性成就了他的異質性,而拓展經驗,抵達陌生,不正是閱讀的根本訴求?
顯而易見,楊永康這樣一個任性的寫作者,無論從語法的層面,還是從認知的層面,都已經拆解成規,將他所謂的散文變成一種邊界模糊的文體。如果真 實與虛構已不可分辨,敘述者與敘述對象也可以換裝表演,那么散文與小說的區別何在?而那些突然滑脫的修辭,那些猝然綻放的意象,也使楊永康的文字像詩歌一 樣,處處隱藏著未曾標識的分行。而問題在于,散文或任何文體真的存在邊界嗎?或者說,至少對于寫作者而言,邊界真的必要嗎?在電影發明之后,小說早已不能 只是滿足于作為故事的載體,而必須不斷更新敘事技術,力圖抵達只有小說才能抵達的地方。一切的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都已成為小說理所當然的素材,甚至最新 的傳媒技術亦為更新小說的形式提供契機,時至今日,它已經成為一種海納百川的超文體。那么為什么散文不可以?難道散文就理應自甘作為一種光滑、親切、體貼 而沒有難度的文體,放棄再造與重生嗎?楊永康的任性,當然不是有意要和這個世界鬧別扭,也不是因為太愛自己,而是因為太愛散文。前文所述他的任性所帶來的 一切美學效果,也當然都是有意為之的文體實驗——一個任性的人,往往也是一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
當然,實驗意味著未定之天,意味著徒勞無功的可能。就像詩歌的不斷突圍,已經讓一般讀者很難分辨大師與江湖騙子。楊永康的那些詞語追趕著詞語的 喋喋不休,會不會也像洋蔥一樣,經過層層解讀,發現中心卻是虛無呢?好在當我們沿著楊永康的創作脈絡詳作追蹤,便不難發現,他的每一個看似隨意的轉折其實 都其來有自。他那些創作于2004年到2006年的散文,如《自鳴鐘》《夏天的身體讓我吃驚》《千萬別碰上伊萬》《叔叔如此落寞》《身體里的彈弓》《露在 外面許多年》,會提醒我們,一個任性的人其實只是對于他如今所在的世界感到不滿,因此他不能自禁地要從城市與當前的混亂,不斷回到故鄉與童年,回到他所認 定的美好事物中去。包括他最新散文《驚喜記》中那個讓很多讀者感到困惑的對話者羅比,其實都已在此前的篇目中塑造完成。而若我們讀到他寫于2002年的 《一個頭發亂蓬蓬的女人可以給一個少年帶來多少恐懼與寂寞》,會發現這個如今任性妄為的作者,曾經是何等老實而可愛。在這篇散文中,楊永康甚至忍不住要在 最后跳出來,為他那時還小心翼翼的任性作一個說明:“我想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們對一些我們熟悉的事物其實知之甚少,正因為知之甚少,我們時常會對他們 產生莫名的恐懼,而莫名的恐懼總要付出莫名的代價,有時候是一架讓你心馳神往的‘飛機’,有時候則是一首‘斷斷續續的歌’,而一架‘土飛機’與一首‘斷斷 續續的歌’足足可以代表一個人童年的全部快樂與寂寞。”這段話更為清晰地說明了楊永康任性的意義,卻也因此削弱了他任性的語法帶來的致幻般快感。這也讓我 們明白:一個人的任性是不應該被規訓的,獨特的美感只有獨特的任性才能創造。在最需要想象與個性的文學領域,阻止一個人任性反而才是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