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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作家嚴英秀小說在優美的語言中常常帶有刀鋒般的銳氣。前幾年,嚴英秀的小說多寫純潔美好又難逃磨蝕消隕,或者意外悲劇結局的愛情;在近兩年的小說中,她又拓展了小說的表現空間,令人矚目地提出了一個非常有意義而又值得重視的課題:在當下的蕪雜生活中,知識分子,尤其是女性知識分子有怎樣的生存狀況?她們又怎樣安頓靈魂?《一直很安靜》《仿佛愛情》《雨一直下》《芳菲歇》這些作品,從不同角度探討了這些問題,吸引人們關注和思考女性知識分子的困境,這個困境既包括現實生活的困境,更指向精神世界的困境。
《一直很安靜》真實地揭示了近年來高校教師魚龍混雜的狀況。中文系年輕教師高寒不順應高校的規則去評職稱,也不去巴結領導。他是詩人,堅持寫詩而被譏為不務正業,受到其他老師的奚落和嘲笑。與高寒的境遇截然不同的是,歷史學博士呂鵬海耍盡心機,欺騙學校謀取了學院院長職位,兼任學校學術委員會委員、升任教授,又以蠅營狗茍的手段巴結校領導而升任人事處長,可謂呼風喚雨,極盡能事。女學生劉丹和老師高寒談戀愛,同時也和另外三個男人交往,因懷孕流產,毫不知情的四個男人都為她掏錢打胎。女教師田園則是傳統的女知識分子,十幾年在校園里讀書教書、生活成長,是教學業務骨干,深得學生的喜愛。她熱愛教育事業,樂于“一直很安靜”的生活。然而,田園現在也不能“安靜”了。各種行政行為在打擾著她,她要應對教學檢查、領導聽課。為了評職稱,她還要面對各種各樣的課題,要做精品課程,而且還遭遇了呂鵬海的拉攏和騷擾。憤怒失望的田園陷入了困境,遺憾地調離了高校。然而,這是解決精神困境的出路嗎?田園知道不是,也許離開高校要面對的世界更加鄙俗復雜。但無論如何,理想主義者田園接受不了高校的世俗化。她離開高校的選擇既是理想的破滅,也是對理想的堅守。
《仿佛愛情》以女博導朱棉和她的女博士娜果的感情世界為敘述重點,講了四個情感故事。年近40、經歷悲苦的單身媽媽娜果考取了朱棉的博士,朱棉出于同情全力提攜娜果,從各個方面照顧她,但內心里并不喜歡這個長得像貓的女人。娜果將讀博作為她逃離悲苦生活的惟一選擇,但這并不能完全讓她的人生安好。最后,娜果意外地嫁給了喪偶不久的年長她十多歲的博導張教授,解決了留校、房子、孩子的戶口等重大現實問題?墒,娜果的精神寄托呢,她要往哪里去?這讓她的導師朱棉百思不得其解。而朱棉最終得知自己怕貓,竟然是父母這上一代知識分子感情慘烈破碎留給她的童年陰影,但父母的一生看起來相敬如賓!斗路饜矍椤范嘟嵌鹊乇憩F了暗流洶涌的大學校園生活,揭示了知識分子嚴峻而普遍的生存和精神境遇。小說對女性知識分子的心理刻畫綿密深入,傷痛銳利。朱棉的身上寄托著嚴英秀對知識女性的理想。她有愛心、有才華、敬業、寬容正直、有擔當?墒,朱棉又是孤獨的,她的力量微乎其微。她盡力要散發出明亮的光輝,但如那灰暗天空中的暗月,被周圍的灰云遮蔽了光華。在她的周圍,是知識分子對理想追求的放逐,對現實生活的屈從無奈,和人性的軟弱幽暗。
《一直很安靜》和《仿佛愛情》在對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的同情之下是深深的憂慮。當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大多淪為世俗的合謀者,少數堅持理想者也在孤獨逃避,或者無奈地頹敗的時候,我們就該審視和追問根源在哪里。除了強調時代惡劣的文化氛圍這個無法回避的原因之外,我覺得拷問一下知識分子自己也是必要的。有多少人受過完整系統的高等教育進入知識分子階層,他們卻并不具備獨立思考的思想,也不對現狀持有批判態度和反抗精神。而且,他們常常在冠冕堂皇之下媚俗得更為徹底,且那樣從容,不知愧慚。嚴英秀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她在小說中真實地呈現了一批知識分子的各種媚俗,既有呂海鵬式的迎合和鉆營,也有娜果式的在生存困境壓抑下的彎腰投降。而田園、高寒和朱棉這些真正的知識分子對世俗的抵抗和自省,嚴英秀在為他們的弱勢和潰敗扼腕嘆息的同時,也讓理想的光華、高尚的情懷照亮了他們人生的皺褶幽暗處。
嚴英秀是大學教師,基于對知識分子生活情狀的自省,她不依不饒地思索,并想要塑造一種理想的知識分子形象。小說《雨一直下》寫藏族女醫生龍珠旺姆的故事,其情深義重的愛人在一場突發的泥石流災難中被掩埋。龍珠旺姆沉湎在懷念中一直無法走出。小說許多片段寫龍珠旺姆對愛人的懷戀和思念非常細膩而感人。但在生活和工作中,龍珠旺姆卻勇敢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以強烈的責任感和高超的醫術贏得了所有人的尊敬。青海玉樹地震后,她主動申請去災區醫治傷者,燭照出一位知識分子的社會擔當和情懷。作品結尾,因為一起醫患糾紛,龍珠旺姆不幸被鬧事的病人家屬誤殺。但是,像龍珠旺姆這樣具有古典情懷的現代女知識分子形象,在當下的生活中能找出幾人?小說《芳菲歇》中的女教授魏錦素,更應該是嚴英秀心中女知識分子的標桿。魏錦素是女科學家,是一所985高校重金引進的高級人才,美麗從容、冷靜內斂、清高和溫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小說還寫了另外幾個女教師,都是容貌美麗、才華橫溢的女知識分子,但都在婚姻問題上難以完滿。不過她們有著自我獨立的精神,在她們強大的內心世界少有孤寂的顧影自憐。嚴英秀曾經提起,《芳菲歇》在她的小說中并不算一篇優秀的作品,但卻是自己心愛的作品。由此話看出,這些美麗得像世外仙姝的女性形象,正是寄托著嚴英秀對知識分子、對女性生存的理想境界的執拗夢想,一種面對泥沙俱下保持遺世獨立的不屈姿態,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追求。
總之,讀嚴英秀的小說,讓人意識到,也許理想主義在漸行漸遠,也許“沒有一種人生不是殘缺不全的”。但正因世俗欲望洶涌牽墜于紅塵負累,心靈的堅守和相對的超越才彌足珍貴。正因為現實與理想之間的沖突造就了人生的暗淡背景和斑駁的光明,所以,以理想之光、以悲憫的情懷去探照人生,才會有超越性精神追求的意義和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