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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族學者、作家李佩倫的散文集《倔強的愛戀》作為“回族當代文學典藏叢書”之一種,近期由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全書收入作者關于回族民族性格、民族精神、回族文化、家族譜系、回族文化名人等文章40余篇,是作者對于“回族文化”思考和書寫的一次集中展示。
李佩倫祖籍京郊昌平西貫市村,這是一個著名的回族聚居的村落。他自小在回族平民家庭里成長,深受回族文化、宗教、信仰、習俗的熏陶,也受老北京文化的耳濡目染。他后來在中央民族大學長期執教古典文學課程,是元代文學研究專家。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他還活躍在回族文化社團中,出版過多種回族文化研究的著作,對推進當代回族文化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他還關注戲劇的歷史研究,在少數民族戲劇和當代戲劇創作等方面均有著述,是戲劇研究與評論方面的專家。正是這樣一種多元的學術身份,使這本《倔強的愛戀》具有別致的品格。
回族是我國民族大家庭中的重要一員。這個民族可以說是我國古老、悠久、輝煌的海上絲綢之路和陸路絲綢之路的一個偉大見證者。千百年來的遷徙、游歷、商旅和駐足,使回族人民對祖國的情感有更加深刻、復雜、特殊的內涵!毒髲姷膼蹜佟返臅,來自于其中的一篇同名散文。這篇散文的優秀之處正在于寫出了“小我”和“大我”共同的對偉大祖國的認同、熱愛、禮贊,篇幅不長,但字字珠璣。文章寫了回族的離鄉,在中華大地上扎根,形成了一個新的族群,并且“伸展著,向秦隴,向齊魯,向荊楚,向巴蜀,向海角天涯,向白山黑水”。作者用詩化的語言描摹回族祖先是怎樣“在歷史的夾縫中,滴著血走過了最坎坷的路”,他以沉重而痛徹的筆觸向回族先祖致敬,泣血錐心般地寫出了他們遭遇過的最深重的苦難。作者熱情歌頌一個民族在苦難中的不屈精神,他們從最卑微處生存,從最荒涼處生長,從最失落處傳承;他們“摯愛著這片土地”,他們“參與著中華文化的創造”,他們“把祖國的命運和回族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這就是這個民族的“民族魂”。他急切地呼吁:“回族人應當去認識、去接近、去呼喚回族特有的,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極單純、極復雜,一望可知,又難以捉摸的民族魂。”李佩倫不僅憂患回族精神的未來走向,而且從民族的艱難而苦難的歷史中發現崇高的品德、精神,發現苦難的意義,發現倔強的愛戀。這是對一個民族的靈魂的深刻書寫,是為一個民族塑造出的文字的精神紀念碑。
回族作家張承志在其小說(如《心靈史》)和散文中多次推崇“清潔的精神”。清潔、干凈、潔白這樣的精神意象,的確是回族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乃至民族性情、性格上的一種鮮明品格和特征。張承志把這種民族本性化為個人面向當下的精神張揚,以筆為旗,與世俗、墮落、妥協、頹廢、平庸展開唐吉訶德式的“風車大戰”。人們更愿把張承志的書寫視為一個作家的特立獨行。實際上,張承志的“清潔的精神”與回族的民族傳統有關。李佩倫的散文從文學的意義上對回族的“干凈精神”進行了正面的書寫,并由此揭開了回族的精神奧秘。
在《倔強的愛戀》中,李佩倫已經指涉到回族精神上的“最純凈的景觀”。在《綠魂》《絕色的沉思》《天堂在母親腳下》《白云一縷,幾點白鴿》《每逢佳節倍思己》《走進西道堂》等篇什中,作者講述了白、綠兩種色彩在回族人民生活中的重要意義。
白帽是回族人的重要標志,“融進了回族八百年的歷史”。作者認為,頭戴一頂白帽的回族人,“是最少裝飾的肖像”,最樸拙、最平易、最單純的白帽,拒絕著令人炫目的“五色”,表述著主人執著于一的永恒的追求。在特殊的年代,戴白帽的回族男女被人誤解,此后又遇到“白!钡奈勖。但是,“摘下白帽,并非摘下頭顱,掖在箱底,并非埋入墳塋”。終于,隨著祖國的進步,“作為永恒為屬的白帽,可以坦然戴上頭頂,戴著她,饑而不餓,孤而不獨,遭辱而無愧,戀生無懼死。我眷戀著白!祖國的陽光下,她是熾熱,她是純凈!(《白云一縷,幾點白鴿》)這里展示的是一個民族的骨氣和大氣,白帽的滄桑經歷和始終如一的色澤,正是一位回族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和精神象征。
以綠色為貴,也是回族的一個特色。作者寫到,尚綠在回族文化中的表現是普遍而廣泛的,“清真寺的穹頂和邦克樓多是清一色的綠。大殿里外裝飾色無不以綠為主。清真商店的牌匾,清真食品的包裝,回族家庭懸掛或粘貼的都阿,大多以綠色為主調。在回族人中,阿訇老人家蒞任,坊上穆民多贈綠袍表示尊仰”。(《綠色的沉思》)作者認為,回族人對綠色的傾心,是一種天性般的自然選擇。綠色發源于森林、草原、原野的綠色環境,伊斯蘭文化來自于這樣的生態理想,并且形成和建構起心靈世界的綠地、圣地,這種心靈綠意的本意又表征著和平,“寧靜和平的綠色大地,才會有著永恒的勃勃生機”。回族的綠色理想在今天這樣一個生態惡化、退化、沙化的世界,已經成為一個全人類的夢想和時代最嚴峻的話題,作者展開知識描寫和思想想象,對綠色進行了上天入地、出古入今、合情入理、縱橫捭闔、汪洋恣肆的描寫、抒情、哲思。綠,是大地的本色,是我們的精神家園,人類的共同的樂土,是有形的存在,更是一切生命的魂……呼喚綠色,“是人類生命史上的最偉大的一次蘇醒”。(《綠魂》)在這里,文字的境界和格局,一個民族色彩表征的書寫意義,都已經臻于大氣象,站在了全新的精神高度。
《天堂在母親腳下》也是一篇回族文學的佳作。作者用豐富的細節描寫了自己的母親如何言傳身教回族的優秀傳統。母親的含辛茹苦、任勞任怨、仁慈博愛、回民性情,深深教育和影響了作者。這個鮮明的回族母親形象,也讓我們理解這個民族博大的胸懷和情懷,理解這個民族為什么不會被任何苦難所壓倒!蹲哌M西道堂》和《貫市李及貫市清真寺考略》是兩篇“尋根”之作,前者尋的是精神之根,后者尋的是家族民族文化之根。西道堂是我國伊斯蘭教和回民族的圣地,作者在那里經歷了一次精神還鄉。貫市李是作者的家族事跡,通過縝密的考證考據考辨,作者還原歷史,回到歷史現場,完成了對一段重要的卻因失落而支離破碎的歷史的重建。
作者還濃墨重彩、飽含感情地書寫了一批他所熟知的當代回族文化名人,讓我們對回族文化的當代歷史高度有了全新的認識。他寫馬連良的藝術創造和貢獻,在寫其曲折人生歷程時,用科學的精神和可據的材料為馬連良辯誣,“重作鉤沉,重現歷史真容”,可謂有情有義、有膽有識。寫丁嶠則寫出其晚年對自己回族身份的回歸、對回族文化的學習及對回族文化作出的貢獻。作者敏銳地觀察到:“丁嶠對自己民族的認定,不會以犧牲他的革命理想為代價,二者相融于靈魂深處,只能更有效地護衛著靈魂的純凈!(《丁嶠,我敬重的一位好人》)這一觀察和結論,是一位作家素樸的觀感,也是一位學者深刻的洞見。此外,關于指揮大師李德倫、戲劇家李超、評劇藝術家馬泰等人物,無不寫出了與他們交往的深情厚誼以及他們的回族情懷,從一個特別的視角展示了這些人物的民族心理、民族情感、民族性格。同時,作者常常在寫他所崇敬的人物時要對他所鄙夷的本民族中的一些“小人”及其猥瑣作派給予嚴厲批判,時時彰顯出去污的“干凈”追求。
這部“回族文學”文集的“干凈”品質還體現在作者文字的“干凈”上。從古典文學研究走出來的李佩倫對文字的運用也具有自己鮮明的風格和特征,那就是典雅文雅風雅和簡練洗練精練,因而在總體特征上形成了文字上的“干凈”風格。他總是以古典散文、詩詞的意象和文字技術去寫具有詩意的文字和思想,比如他寫道:“綠草茵茵,跪滿了穆民兄弟,都靜靜聆聽誦經。夜色未退,卻開啟了心底的黎明!(《走進西道堂》)他把古典意象隨手拿來,融入眼前風景,比如他寫道:“憑窗眺望,古城依舊輝煌。燈火闌珊中向歷史張望,直趨玉門的戰馬嘶鳴,悠然鳴響的古道駝鈴,黃河上的白帆點點,華林山下的血與火的升騰……”(《蘭州行》)他惜墨如金,字斟句酌,比如他寫道:“兩岸,彩屏回護,簇擁著,與水相依,相挽著,與江爭戀。威嚴的山巒,失去了力度,已被柔情縈繞,被柔情融透!(《我的漓江》)寫人物別開生面而又具深刻性,寫風景典雅華麗而又詩意盎然,寫哲理博大深邃而又靈性穎悟,這些無不顯示出作者深厚的素養和文字功力,使這本散文集平添了閱讀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