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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能夠使用母語進行創作的民族作家,我深感崇敬和羨慕。受從小生長環境等諸多因素的制約,我已是完全漢化的彝族人,在本民族文字和語言面前只能無知到驚慌失措,因而,當哈尼族詩人哥布將詩集《神圣的村莊》以哈尼文和漢字共同呈現于一本集子中,讓我感到羨慕、欣喜。這些作品閃動著史詩的質感,娓娓論及部族的由來、族群的走向,審視民族當下的困惑和迷茫。
在不斷閱讀之下,我漸漸讀出這些詩句的清秀模樣,它是如此潔靜,就像哈尼村寨上浮動的白云,剔透得不染雜質,可以濯洗萬物的靈魂。全詩以神奇的吟唱形式行筆,詩集開篇就設定了人物表,分別標識為莫匹、咪谷、女巫、詩人及當家的男人女人等,通過眾人逐一的唱念,藍天、梯田、蘑菇房、寨神樹、苦扎扎、十月年等哈尼族元素蜂擁而出,一幅哈尼族農耕文化的場景就生動地在詩句中勾勒完整,鮮活呈現在陽光下。
凡俗的塵埃無法阻隔詩人對母族的熱愛,他的長詩深情無限地迅速切入對眾生靈的歌唱主題,文字潤澤出具象,族群的生活被安靜雕刻在詩歌的紋理中,清晰、深邃,如風過草原,牛羊滿坡。
哥布受到前輩言傳身教的影響,承接了莫匹(祭司)的衣缽,他的詩句也就自然地體現了神靈賦予的威嚴。這種冥冥中潛移而來的神圣感,源于邊地少數民族對大自然樸素的敬畏與感恩。這種敬畏與感恩其實最終的歸屬就是農耕文化——從土壤生長出來的精神依托。農耕文化貫穿哈尼族的發展歷程,原始的自然崇拜讓哈尼人民的心中駐扎了許多的神靈。腳踩堅實的紅土地,詩人以高度的文化自覺,讓詩歌傾注了民族的神性維度,把所有神旨熔化成詩句,涂滿經卷味道,忠貞秉承了本民族民間口傳文學的語言范式。比如:“我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已所剩不多 我那陽世的口糧/我活在陰陽兩界/在靈魂和肉身之間來往/我甚至模糊了/人的意志和神的思想/當我想起祖先/就仿佛看見了他們的臉龐……”(《生活就像祝福的詞語》)借女巫之口,哈尼山水間萌發的平實語言得到渲染,農耕氣息縱深度加強,詩句的在場感肆意穿梭,民族的根性流脈在詩歌里得到永恒的駐扎。哈尼文化的背景被反復強調,彰顯的詩意暢快淋漓。詩人詩語與本民族文化水乳交織。
繼承和傳揚傳統文化,以考量歷史與現實變遷的目光看待母族,這是詩人在文本中最為強烈的傾訴。
好的詩歌是拒絕無病呻吟的。這部用母語創作的詩集,其詩語所蘊含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呈現了一個民族濃縮的處世哲學。當詩人將之翻譯為漢語,很輕易就捕捉了我的情感系統,我在頌讀中感知到圣嚴、疼痛。文化的多樣性表達,讓長詩具有蓬勃的生命力,并體現了詩人的民族精神和獨特的詩歌品質。
有人說詩人是孤獨的,可化身為莫匹的詩人哥布并不孤獨。他有勤勞的部族,有耕作的牛馬,有美麗的女人和活潑的孩子,他還有博大的民族情結和宗教情懷。他的字里行間,持續傳遞著祥和豁達的心語:“人和神一起居住的村莊/老人的故里 神圣而靜謐/家家戶戶有著不息的火塘/铓和鼓是寨子繁榮的象征/總是在節日里熱烈地敲響……”(《愿每一個家庭有不朽的幸福》)
詩歌儼然已是詩人沿著哈尼梯田蜿蜒行走的靈符。我想起藍天下的樂作舞、宛若山泉的四季生產調,我沉醉于它們瞬間所蕩漾的快樂,那是從內到外散發的自信,彌漫著民族的姿容。《神圣的村莊》也有著同樣的姿容。
哥布心懷故土,專注追求自己獨立的寫作風格,他曾說過自己的詩不是人工林而是原始森林,我非常喜歡這個比喻。在《神圣的村莊》中,人可以和小鳥說話、和松鼠嬉戲,大地呈現的是云安詳、地寧靜、樹靜默、鳥歡唱的田園牧歌。詩人所張揚的詩歌美學直接生長于部族之上,他的前路是那樣的遼闊和寬廣。
《神圣的村莊》也是詩人命脈深處的精神家園,那里民風淳樸、人性純潔,那里安放著白云間的哈尼農耕文化,我聆聽得到詩人故園的風雨,那里還是民族心靈的棲息地,能讓詩人每一次無意識的焦慮和疏離得以紓解。
少數民族作家的寫作離不開“根文化”,詩人哥布既抓住了自己的民族傳統,也寫出了自己的個性。“由一位詩人而認識和敬重一個民族”,我想這句話應該能夠作為對哥布最美麗的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