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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絲綢之路人們早已耳熟能詳:作為通商和文化交流的往還之路,按照一般以張騫兩次出使西域作為“鑿空”的標志,它已有2000余年的歷史;作為一種命名,自19世紀70年代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首次提出“絲綢之路”說以來,也將近一個半世紀了。但把“絲路”和“文學”直接組合在一起,尚屬新鮮。何謂“絲路文學”?它是以“絲綢之路”為題材或主題的文學,還是指“絲綢之路”這一廣闊綿長的地域范圍內出現的文學?或者換一種說法,它是一個有自身特定內涵的概念,還是一個包容廣泛的概念?
準確地進行定義或命名,總是很困難的,我們可以從一些具體文本談起。最好的例子或許應該是司馬遷的《史記·大宛列傳》,“張騫鑿空”通西域的記載出自此傳。司馬遷大致是以張騫的《出關記》為底本作此傳的,按照張騫出使的行程記載了漢武帝時西域三十六國(最遠處到中亞、西亞,大宛即中亞費爾干納盆地一帶)的山川、道路、物產、風俗和社會、政治、經濟狀況,以及它們與漢王朝和匈奴的關系。這是我們中華民族在絲綢之路上邁出第一步的歷史記載。盡管《史記》歸之于“經史子集”的“史”部,但《史記》的文學性也是學術界普遍公認的,把它和“絲路文學”放在一起,應該無可爭議。
如果只說一個例子還顯得有些底氣不足,既然《大宛列傳》是基于記實的,不妨再說一個偏于想象的——《穆天子傳》。《穆天子傳》是公元279年出自汲郡魏襄王墓的竹書之一,為“小說家言”,有濃重的神話色彩。它以時間為序記事,注重人物言行的描寫,敘述了周穆王駕八駿西行三千五百里的所見、所感、所得,其與西王母相會及與沿途國家、民族的友好交往,折射出先秦時期東西或中外交通的狀況。這是張騫“鑿空”之前我們與西邊各民族交往歷史的神話表達。
以上這兩個例子是一種類型。另一種可以與之進行比較的類型,我想舉《絲綢之路詩選注》為例。看書名,《絲綢之路詩選注》很自然地會被認定是“絲路文學”;看其內容,編者以絲綢之路為線,把與絲路沿線主要名勝有關的古今詩篇編為一集。只是詩選集中的很多作品,如王維的《華岳》、李白的《灞陵行送別》、杜甫的《秦州雜詩》之十二等詩作,都是古今詩人們敘寫抒發當時當地的人、事、情的,除了華岳、灞陵、秦州這些地名外,這些詩作與東西或中外的商貿、文化的交流往來基本上毫不相關。顯然,對界定“絲路文學”而言,除了地域的“范圍”之外,是否還應該有其他某些“范圍”的劃定是必不可少的呢?如果是,有哪些范圍?譬如,把它限定為某種題材或主題的文學又是不是合適呢?
我們每個接觸并面對這個概念的人,心目中的“絲路文學”或許是很不相同的。正因此,如何理解“絲路文學”的概念,不能不是我們首先要認真討論的問題。
在關于西部文學的敘述中,“多民族文學”的概念我們也經常遇到。我們是多民族國家,我們的文學是多民族文學。《詩經》有十五國風,大約凸顯的就不僅僅是地域的差異,從《詩經》到《楚辭》,更清楚地顯示我們的文學自古就具有多民族的色彩。從古至今,各民族作家共同創造了我們中國文學的輝煌。在上世紀前半葉,最容易舉出的實例,就是我們不僅有魯迅、茅盾,還有老舍、沈從文……多年前,我和同事們寫了《西部風情和多民族色彩》一書,書怎么樣得由讀者去評說,作為撰寫群體之一員的我個人,比較滿意的是這本書的書名,并且很想以《地域風情和多民族色彩》這樣的書名寫一本20世紀中國文學史。近百年來,各民族的中國作家不斷在書寫著各自獨具異彩的篇章,應該在文學史中將這種多樣性呈現出來。可惜我現在已經力不從心,只剩下這個“想法”了。
雖然我只剩下這個“想法”,但面對“多民族文學”在今天的發展這樣的課題,絲綢之路文化交流的豐厚遺產,仍會對我們書寫今天的“絲路文學”帶來有益的啟示。
談到“絲綢之路”、“絲路文學”,我想,其中所蘊含的最突出、最重要的精神,就是新時期以來我們反復強調的一個詞:開放。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多是開放的,譬如自漢至唐,即使在動蕩的魏晉南北朝時期,也是開放的。開放是與外部世界、與他人交往的需要,是認識世界、認識他人的需要,也是認識自身的需要。事實證明,沒有開放的精神就沒有絲綢之路的繁榮,沒有開放的精神也沒有多民族文學的繁榮。開放才促成交流,開放才促成比較。
沿古代陸上絲綢之路西行,從甘肅、寧夏、青海到新疆,最突出的就是沿路的石窟藝術,它們清晰地展示了東西或中外建筑、雕塑、繪畫以及音樂、舞蹈和文學(特別是宗教文學)在交流中相互滲透、衍變的歷史。我們不難發現,放開眼界大膽地拿來是促成各民族藝術相互滲透、衍變的重要因素。在一個時期里,我們說“拿來”,總是特別關注“同”,也因此特別排斥“異”。但在漢代、唐代,恰恰是“拿來”“異”促成了新變,譬如音樂方面的龜茲樂、西涼樂,它們沿絲綢之路吸收了大量外來“異”質因素后東來,進入宮廷,風靡全國,而那些“異”質因素在滲透的同時也在衍變、轉化,至今仍是我們音樂遺產重要的組成部分。
古代陸上絲綢之路所經的西北地區是多民族地區,各族人民在幾千年里歷盡艱辛,共同開創出輝煌的歷史。在這個過程里,我們各民族相互之間經歷了不同方式和層面的交流融合,同時又不斷豐富和完善著各自的文化積累,充實并磨礪著各自獨特的民族個性。求同是和睦相處的一個方面,存異或許是和睦相處更重要的一個方面。即理解“異”、容納“異”,以至于接受“異”,這才是真正的“和而不同”。多民族文學的繁榮同樣不是趨同的結果,而是存異的結果。各民族文學應該擁有自己民族鮮明的文化色彩,應該表現自己民族獨特的民族性格,這樣,我們的文學才可能以不同的地域風情和多民族色彩呈現在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