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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第一次看到雄黃這個侗族詩人的作品時,我眼前一亮,心中油然升起一種欣喜之感。近日讀到他的詩集《岑莊》,更是喜出望外,原來以為他是一位文學新人,豈料他已過不惑之年,寫詩也有多年。
雄黃的文學旅程從自己的故鄉新晃縣扶羅鎮岑莊村啟程,雖然他上學、工作之后離開了故鄉,但是童年的記憶、故鄉的人與事時時縈繞在心,岑莊成為詩人文學和精神上的故鄉。對故鄉的回望和惦念孕育了他的詩集《岑莊》。在這部詩集中,作者并不局限于郵票大小的故鄉的人事,而是心懷天下,耳聞目睹之事、自然風物、生活的足跡、生命的感悟,都被其納入筆端。讀這些詩,我突然想起高爾基跟一位作家說過的話:“不要把您的全部注意力僅僅集中在您自己身上,不要僅僅描述您的生活和您的思想——要記住,成千成萬的人是在類似您的情況中生活的,他們的處境甚至比您的還更困難。要力求發現一切個人所共有的思想、感情和愿望。”顯然雄黃不是只將注意力集中在自我的身上,不是宣泄個人的孤獨、苦悶、寂寞、多愁善感等私人情緒,而是以個人的獨特眼光審視蕓蕓眾生,通過精練樸素的語言反映社會人生、反映自然生命百態,為此而使其詩獲得寬廣的生活內涵與深厚的情感內涵。
例如,寫給父親的詩《煙農記》的第一節:“差點可一步登天了。政審異常嚴格/狠狠地踢地主崽屁股,從空軍名單出列/走投無路。你放下書本學裁縫/扛著縫紉機翻山走貴州,為生產隊掙工分/一根直尺測人心,一把剪刀裁冷暖/生活,被你密密麻麻打上補丁”。前面四行,文字樸素自然,平實如話,卻涵蓋著一個時代的悲傷。“父親”是個個體,而詩中的“父親”,作為一個文學形象,卻是那個時代眾多人物的悲劇代表,是個具有普遍代表性的文學形象。“一根直尺測人心,一把剪刀裁冷暖/生活,被你密密麻麻打上補丁”虛實結合,將抽象的人生與生活具象化,自然貼切,充滿了獨特的詩意和深刻的內涵。第二節、第三節也是在意象的鋪排中展示“父親”走過的生命歷程,同時在其中表達“我”對生活的理解和感悟。一首30余行的短詩承載的是父親勤勞苦干、坎坷波折的人生旅程,也有時代發展變遷的印跡。寫給母親的詩《女人》更為精練,一共才8行:“五歲娃娃親。你的命運,/被移交給岑莊黃府//只有月亮熟悉你,在田間地頭/彎曲的身影//你說,一生與愛無緣,/也沒有什么收成——除了四個子女//鄉下沒有母親節,我很想說聲‘我愛你’/但是,害怕你受到驚嚇”。詩中每兩行為一節分別表現生活不同層面的內涵,第一節反映舊社會女性的命運;第二節是母親一生勤勞耕耘的生動描述;第三節歌頌母愛,表現母親對子女的付出;第四節是表現作者對母親的感恩之心。全詩語言樸素、真誠、自然、貼切,飽含生活的多重滋味與母愛的光芒,真摯感人。再如《煙草人唐碧滋》也是以樸實的語言和真切的情感詮釋生活,充滿了生活的復雜滋味與深刻哲思。
另一首《出喪記》是一首敘事詩,同樣只是短小精悍的20多行,通過滿公的喪事反映鄉村的現狀:“負責逐寨討活路的二狗,火急火燎,/回來奔告:跑了五個寨子,也湊不足抬喪的/十個青壯漢子。唉,這年頭找個漢子/做藥引子,萬難!/不得不花兩千八百元錢,/請扶羅鎮上白事公司,包送喪上山。”傳統的喪事都是集體互助的公益行為,如今鄉村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只剩下留守老人與兒童,喪事還得請白事公司。岑莊的命運也是社會轉型期中國鄉村的代表,如此的現狀啟人深思,岑莊的寂寥讓詩人無限悵惋:“送葬路上,敲敲打打,/也驅趕不走初秋的涼意。/誰都知道——/不久,墳頭草青青,/鳥語花香。只有留下的岑莊/虛空無邊,寂寥無數,/越來越重,壓在心頭,/誰人送得走,/哪個抬得動?”詩歌之魅力,就是這樣通過高度凝練的語言展示生活,包含著豐富的思想和深厚的情感。留守老人的故事并非新穎的題材,但是雄黃在這里展示出獨特的藝術創造力,那驅趕不走的初秋的涼意、越來越重的虛空和寂寥,委婉含蓄,讀來無不讓人動容,并對鄉村生活現狀及未來充滿深深的憂慮。
文學通過形象來反映生活,通過形象構成的生活圖畫來表現主題思想、表達情感、傳達生活感悟。有人說,文學的真正使命就是使感情成為可見的東西。那可見的東西就是具體的生動的形象。文學創作,特別是詩歌寫作最獨特的地方在于運用形象思維表達情感,使得思想情感充滿血和肉。詩人艾青說:“詩比其他文學樣式都更需要明朗性、簡潔性、形象性。”雄黃的詩,不論是關于社會生活與人情世故的描寫,還是關于自然風物的描述,都沒有故作高深,不求晦澀的表達,而是通過生動的意象、自然樸素的語言巧妙組合,反映生活,傳達情感,啟迪人生。比如《塵世中,一個人的節日》通過水井、星光、水霧、水桶等意象構成一幅生活的圖畫,從中認識生活、感悟生命。經過生活的歷練,“我”篤信老屋后的那口水井是“我最潔凈的出處”,大膽想象在星空“用筆蘸滿銀光,雕鏤水聲”,將抽象的母愛捧起,端詳母親美麗的臉龐,在懷想中渴望回到從前。整首詩流動著對母親的深切感恩之情,意象的描摹虛實結合,文字簡單而親切,充滿了生命的氣息,意味悠長。《車過溆浦》僅用10行詩就將一對愛人的情感生活做出了淋漓盡致的展示:“列車依然在倒流”,列車帶著“我”回到記憶深處,回想那個膽小的女人從夜郎車站出發“將我焊接在溆浦車站”,“如今,她已移居鶴城/我在呼嘯的列車上,用電話/撥通了往事/此時,那里已經瓢潑大雨”。同樣是簡樸的文字卻營造出優美的詩意境界,傳達出濃郁的情感。這樣的詩作在詩集中俯拾即是。
列夫·托爾斯泰說:“任何一部文學作品中,對讀者來說最為重要、最為珍貴、最有說服力的東西,便是作者自己對生活所取的態度,以及作品中所有寫這一態度的地方。”顯然,從雄黃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對生活的愛、對生命的深切關懷。正是這份無處不在的愛,讓他獲得了廣闊的審美空間。從他的詩作中,固然可以看到構思之妙,但是僅僅靠技巧還不足以產生好詩。是他對生活的態度、對自然的態度讓筆下的語言與形式獲得了生命力。形式之美與內容之深、感情之濃完美結合,孕育出悅人耳目、感人肺腑之作。期待雄黃今后能更多地深入侗鄉,生動描摹這塊神奇的土地上的生活之美、心靈之美、文化之美和自然之美,創作出更多的精品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