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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是統一的多民族國家,除了人口眾多的漢族外,還有55個少數民族。這55個少數民族中,大都有屬于自己的民族語言,分屬于漢藏、阿爾泰、南亞、南島和印歐等語系。其中12個民族在新中國成立前就有和民族語言相匹配的民族文字,并有悠久的歷史。此外,還有些民族在歷史上產生過民族文字,但并未在全民族中使用,如傈僳族的“竹書”、壯族的方塊壯字、苗族的方塊苗字、瑤族的方塊瑤字以及白族的白文、佤族的佤文等。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派出專家和本民族文人為一些民族創造了拉丁字母拼音文字,如壯、苗、布依、土、傈僳等十幾個民族的文字,但大多沒有普及使用。而歷史上已經有文字的一些民族文字,也多用于宗教典籍、歷史記錄以及只被民族上層人物掌握,如納西文、彝文等。直至20世紀70年代,我國大多數民族仍處于沒有使用本民族文字進行文學書寫的狀況。
漢語有悠久的歷史和豐厚的文化底蘊,成為我國被廣泛使用的人際交流工具。漢語經古代、現代、當代幾個發展階段,形成現在通用的“普通話”。漢字最遲在商代產生(甲骨文),距今有3000多年歷史,是世界上現在還通行的最古老的文字。秦始皇統一中國后實行“車同軌,書同文”,規制了漢字統一的書寫規范,在全國實施。后幾經演變,形成現行通用的楷體漢字。
我國在歷史長河中,不斷經歷經濟發展、社會變革、朝代更替,以及各地區各民族的文化交流以及民族間的融合,使用漢語漢字的人群不斷增多,漢語文學也隨之蓬勃發展,譜寫了光輝燦爛的漢語文學史。
在源遠流長的中國漢語文學發展史上,不但涌現出大量杰出的漢族作家、詩人,而且也出現了許多用漢文書寫的少數民族詩人、作家。這一歷程可以遠溯到春秋戰國時期。春秋戰國時期,大江南北就屬于不同的文化體系。《孟子》中有楚人學齊語的記載,可見當時齊(北方)楚(南方)語言的差異和文化交流的情況。《禮記》記載:“五方之民,言語不通。”《說文解字序》寫到:“諸侯……言語異聲,文字異形。”但以華夏為中心的漢語,被周邊民族逐漸接受、使用。以《詩經》為代表的華夏諸地人民的詩歌和以《楚辭》為代表的南方荊楚民族的詩歌就各具特色。屈原的《離騷》《九歌》等就是楚人使用漢語創作的詩歌(盡管詩中使用了一些楚語特殊詞匯)。
秦漢時期,完成了漢民族的整合,形成了以使用漢語為標志的漢族。漢語漢文有了更加持久的穩定的基礎,也有了更加強勢的吸引力和輻射力。
漢代是一個強大繁榮的朝代,邊疆廣大,與漢族地區接壤的一些少數民族開始習說漢語。漢末,羌、匈奴、巴氐、鮮卑、羯等少數民族勢力興起;西晉末年,這些少數民族在西方北方諸地,先后建立了十幾個地方政權,促進了各民族文化交流、交融。這些政權的上層和文人積極學習使用漢語,并涌現出一些使用漢語書寫的少數民族作家。南北朝時期,少數民族出現了用漢語書寫的《企喻歌》(氐族)、《瑯琊王歌辭》(羌族)、《慕容垂歌辭》(鮮卑族)、《琴歌》(氐族)等。傳世長篇敘事詩《木蘭辭》就出自北朝少數民族詩人之手。
唐代是我國文學發展的一個高潮期,不但漢族作家、詩人群星閃爍,而且也有很多少數民族詩人、作家用漢語書寫文學作品。如南詔政權有不少官員、文人使用漢語書寫詩文,南詔王尋閣勸(彝族)的《星回節·游避風臺》,段宗義(白族)的《思鄉》,楊奇鯤(白族)的《巖嵌綠玉》,這些詩人的詩作頗具唐詩風韻,均被收入《全唐詩》。宋時,大理政權更加重視儒學,許多官員、文人多用漢語書寫詩文。
宋政權南遷后,北邊的契丹、女真,西邊的黨項分別建立了地方政權,遼、金、西夏。這些政權深受漢文化影響,許多文人習通漢語。西夏人民大都通“蕃漢”雙語。一些少數民族文人能用漢語書寫詩文。如遼耶律倍的《樂田園詩》、耶律資忠的《西亭集》都頗具風采。契丹族耶律楚材、女真族元好問更是才華出眾,均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一席地位。
元代蒙古族入主中原,出現了各民族文化大交融、大發展的盛景,涌現了一大批少數民族作家、詩人,如耶律楚材(契丹族)、薩都刺(回族)、馬祖常(雍古族)、貫云石(維吾爾族)、余闕(唐兀族)、迺賢(回族)、雅琥(西域也里可溫人)、王翰(西夏人)、月魯不花(蒙古族)、高克恭(維吾爾族)、丁鶴年(回族)等。元代還有不少用漢語書寫的少數民族戲劇家,李直夫(女真族)、楊景賢(蒙古族)、石君寶(女真族)是其中的佼佼者。明清兩代,有更多的少數民族作家使用漢語書寫,如回、滿、蒙古、土家、白、壯、苗、布依、納西、達斡爾、錫伯、朝鮮、侗等民族作家都有漢語詩文問世,包括小說、散文、詩歌等各種文體。
在我國現代文學發展階段,更是涌現出一批用漢語書寫的少數民族文學作家,如大家都熟悉的老舍(滿族)、沈從文(苗族)、馬宗融(回族)、蕭乾(蒙古族)、李寒谷(納西族)、端木蕻良(滿族)、舒群(滿族)、李喬(彝族)等。
我之所以舉出以上例子,主要是說明少數民族作家使用漢語創作的這種文學現象由來已久,并一直延續著。新中國成立后,這一現象更加明顯。通過漢語,那些本民族沒有文字的少數民族作家,獲得了一種表現生活、抒發感情的書寫途徑。這為少數民族文學攀登新的高峰提供了另一條路。
新中國成立后,少數民族得到了尊重,享受民族平等和經濟發展的紅利。民族經濟的發展、各民族文化的交流,以及民族間的通婚、教育普及等因素,使漢語在少數民族地區得到更廣泛的使用。這就為少數民族作家使用漢語書寫提供了新天地,既有熟練掌握漢語的作者,又使他們的作品有了更多的受眾。
現在有一種說法,認為一些少數民族作家在無奈之下背離了自己的母語。但我認為,對少數民族作家來說,基本上是不存在這個問題的。歷史上那么多使用漢語書寫的少數民族作家,沒有發現哪位作家有這種無奈的感嘆。當然,也有個別作家表達出一種無奈之情,這是對歷史的無奈,任何個人都沒有回天之術。在整個世界的歷史上,這樣的遺憾總是屢見不鮮。
這樣,我國少數民族文學就有了兩種語言書寫體系,即少數民族母語書寫體系和漢語書寫體系。每個體系都包括了眾多民族的文學創作,而且兩個體系并存了很長時間,互學互補,互促互進,在不斷交流中發展。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對于文學創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使用母語書寫是文學的民族性的重要標志。但文字終歸是一種語言符號,是人類表情達意的一種工具。因此,將語言與文學民族性的關系絕對化是一種脫離實際的誤解。
口頭文學可以憑借民族語言世代傳承,但書面文學卻離不開文字。世界上有眾多民族沒有與自己語言相匹配的文字符號。但一個民族、一位作家的表達欲望是遏制不住的。他們選擇使用別的、自己熟悉的書面語言去書寫,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母語書寫是少數民族文學的民族屬性的重要特征,但決定文學民族性的另一重要維度是作者的民族成分以及他對本民族成員的自我認定。使用任何書寫語言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作者所撰寫作品的民族屬性。
構成文學民族性的重要元素是民族題材、民族心理機制和民族情感的印痕。書寫語言并不起決定性作用。比如,林語堂的小說《京華煙云》是用英語書寫的,但它被公認為不折不扣的中國文學;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尼日利亞作家沃萊·索因卡的很多作品也是用英語書寫的,仍被世人認為是非洲民族解放運動的一束心靈之火。一個作者,由于某種原因,選擇非母語書寫,并不說明他不是他所屬于、他所認定并熱愛的那個民族。
回族是一個民族特點很突出的民族,從其誕生時起,就開始將漢語作為自己的母語。回族作家用漢語書寫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在漫長的回族文學發展歷程中,形成了一些回族特有的語言辭匯和習慣用語,并被許多回族作家在作品中使用,構成文學民族特色的因子。其他使用漢語書寫的少數民族作家也有類似現象。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批蒙古族作家涌現出來,其中不少作家使用漢語書寫,如瑪拉沁夫、敖德斯爾、扎拉嘎胡、朋斯克等。他們的作品并未因使用漢語書寫而喪失民族色彩。少數民族作家學習、使用漢語書寫使他們的視野更加開闊,創作的題材更加廣泛。他們不但以自己民族的現實和歷史為題材,還可以書寫自己熟悉的其他民族人民的生活和理想,如楊蘇(白族)的《沒有織完的筒裙》(描寫佤族生活)、張承志(回族)的《黑駿馬》(描寫蒙古族生活)都名噪一時。
現在,各民族人民在生產方式、生活方式以及思維方式上日益相似,少數民族作家的眼界更加開闊,創作題材的選擇取向更加多樣化。他們用漢語書寫的一些作品已經沒有明顯的民族標識,即作品的人和事沒有獨特的民族印跡,也就是說,他們寫的是中華民族的共同生活。這是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特別是用漢語書寫的文學創作的一種新趨勢。這些作家從世界文學和中國文學發展中逐漸悟出文學的精髓,不再囿于文學“民族性”的表述,而看重對文學本質、作家審美和時代精神的追求。
各民族語言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其被傳播和使用的命運卻千差萬別,任何人也改變不了。有些語言出現了與之相匹配的文字,而有些語言則沒有。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隨著世界各民族文化的交流,有些語言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使用的人越來越多,漢語言文字就是這種“越滾越大”的語言文字。我國少數民族作家使用漢語書寫是在這種語境中存在的一種正常的發展趨勢。而且目前國家對少數民族母語文學創作也在加大扶持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