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穩豐盈的精神世界

　　六朝散文里有庾信的一篇《文王見呂尚贊》，其中語云：“岸止磻石，溪惟小船。風雨未感，意氣怡然。有此相望，于茲幾年。”與熊召政神交多年之后第一次晤面時，他留給我的印象也正是“意氣怡然”。熊召政青年時代以一首“金剛怒目”式的政治抒情詩一舉成名，之后的經歷卻是山重水復、柳暗花明，什么世事不曾見過？到如今，即便是萬里云月、百年功名，也只是回眸一笑、等閑相看了。似這等滄桑歷盡、人情練達的智者境界，真好比天心月圓、林間花滿，山高水長、風輕云淡。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用了“坐冷板凳”的方式，才把大半生都擱在心中的一個“憂”字，更換成了一個“寂”字。

　　兩千多年前，孟子有言：“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我曾到過熊召政在東湖邊的龍潭書院，流連在他的幾個書房里，度過了半日之閑，也親眼見識了一位當代文人坐擁書城、左圖右史的生活實況。熊召政有句名言“書香養我”，果真是名不虛傳。五千年故國文化里的鄉愁，穿透塵世風雨的永不消逝的禪音，山河歲月，文史遺蹤，紀游悟道，訪古問禪，與他的讀寫生涯密不可分，互為補充，構成了這位有著濃厚的中國傳統士大夫文化情結的當代文人的沉穩而豐盈的精神世界。

　　熊召政原本詩人出身，如今又以小說家、歷史學者、劇作家、書法家的多重身份，享譽遐邇。國家圖書館從來就是一座書香馥郁的文化圣殿，自落成之日起，能獲邀來此舉辦個人書畫展覽的，無一不是德高望重的學界耆宿和文史大家。熊召政詩文書法展以“書香養我”為題在此開展，可謂鳳棲荊山、龍活紫水，不僅適得其所，也為國家圖書館這座文化圣殿平添書香佳話。

　　熊召政的書法，通常被稱之為“文人書法”。所謂“文人字”、“書卷氣”之說，蓋是為了區別于“匠氣”之類。我們經常會看到一些人的字，已經寫得滾瓜爛熟，卻又俗不可耐、匠氣熏天，原因何在呢？其實就是缺少“書卷氣”。熊召政筆下所書，多為自己創作的詩詞聯賦，有的還是數百字的辭賦長卷，帶著濃郁的書卷氣息。他創作和書寫的古體詩詞，既有唐人的清神雅韻，亦不乏宋人的筋骨思理，而且尤多云水禪意，可謂詩書俱美。傅雷先生有一段論書短語，我覺得甚有道理：“日寫數行，不必描頭畫角，但求得神氣，有那么一點帖上意思就行……字寧拙毋巧，寧厚毋薄，保持天真與本色，切忌搔首弄姿，故意取媚。劃平豎直，基本原則。”熊召政學養深厚，且胸懷詩家逸性，洵為秀外慧中，書風清朗而秀麗，作詩寫字，一任天真與散淡的詩人本色。他的字有帖學的根基，也有一點碑學的味道。如他為本次書展寫的“書香養我”、“讀書興邦”等幾幅大字斗方，就頗顯碑學韻味。

　　不曾在春日田野上耕種過的人，難以體會一束金色稻菽的沉重與美麗；不曾在烈日沙漠里跋涉過的人，也不會懂得一滴甘泉的珍貴。熊召政的詩與書，是他孤獨冷寂的文化苦旅和曲折隱晦的訪古問禪的心跡與墨象，傳達著他對生命、歷史、自然、文化的追究與省察、沉思和感悟。千山煙雨，萬壑松風；日月晨昏，滄海桑田。唐代詩人皎然和尚論書詩云：“有時凝然筆空握，情在寥天獨飛鶴；有時取勢氣更高，憶得春江千里濤。”從熊召政的筆下，我們也能看到大地萬物的生命狀態，領略到遼闊深遠的中國文化氣象與境界。

　　謹以此文，祝賀“書香養我——熊召政詩文書法展”在國家圖書館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