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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北京國際電影節上,在諸多資源稀缺的中外電影專題展映對照下,“黃建新從業三十周年回顧展”不算太炫目。對于普通影迷來說,黃建新這個名字或許只有跟《建國大業》、《建黨偉業》副導演的身份聯系在一起時,還能喚起些許印象。
四個“三部曲”奠定地位
作為第五代導演的黃建新,雖然聲名從未像同輩張藝謀、陳凱歌那般顯赫,卻始終在中國電影中享有自己獨特的位置。上世紀80年代的“先鋒三部曲”(《黑炮事件》、《錯位》、《輪回》)曾經引領中國電影的實驗與變革浪潮,90年代的“都市三部曲”(《站直了,別趴下》、《背靠背,臉對臉》、《紅燈停,綠燈行》),以及世紀之交以來的“心理三部曲”(《說出你的秘密》、《誰說我不在乎》、《求求你,表揚我》)都表達了對于中國社會及心理變遷的細致觀察。而由《建國大業》、《建黨偉業》及籌備中的《建軍大業》構成的“紅色三部曲”,在為黃建新帶來更多影響力的同時,也引發了關于其創作轉向的爭議。
本次黃建新個人作品回顧展,選擇了其創作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先鋒”、“都市”兩個三部曲,這兩個系列也是電影業界、學界公認的黃建新代表作,從選片角度來看是合理的。而“從荒誕到寫實”的主題詞,也準確地概括了黃建新作品兩個不同階段的藝術風格。
與張藝謀、陳凱歌等人創作風格的不斷游離不同,至少在《建國大業》之前,黃建新電影更加接近作者電影的風格,其題材類型、價值觀念、演員表演、影像語言、整體風格等方面始終打著導演鮮明的個人烙印。對現實社會生活的敏銳觀察和批判鋒芒,一以貫之的諷刺喜劇,黑色幽默的戲劇格調,富于生活質感同時強調象征與隱喻意味,以及相對穩定的演員及創作陣容等等,都有著作者電影的典型特征。
《黑炮》里的荒誕先鋒
黃建新具有明顯的知識分子氣質,作為一個敏銳而冷靜的社會觀察者和批判者,電影不過是其表達觀察和思考的工具。1986年的《黑炮事件》是黃建新首次獨立執導的影片,作為一部處女作,這部荒誕諷刺喜劇展現出了犀利的批判鋒芒。工程師趙書信遺失象棋的黑炮,發電報讓朋友找尋,而這電報竟被懷疑與某種陰謀有關,他原本應擔任德國專家漢斯的翻譯卻因此被調離,其后進口設備恰恰因為翻譯問題出現嚴重事故近乎報廢,趙書信的清白最終被調查證實,然而損失已無法挽回。
本片通過一個荒誕故事,揭示了走向改革開放的過程中,傳統意識形態的慣性思維及其強大的根深蒂固的控制力量,它們如同“第二十二條軍規”,看似邏輯嚴密,實則荒誕不經,又如那個無時不在、無所不在的“老大哥”,對社會進行著嚴密的規訓和監控。影片也著力表現了個體被體制所操控的無力感和絕望感。這部政治諷喻色彩極強的影片,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80年代這個反思與批判的狂飆突進年代的典型影像文本。黃建新完成本片時僅31歲,剛從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進修班畢業不久。這部雄心勃勃的作品至今仍被看作是黃建新的代表作,或許也是中國電影史上最優秀的處女作之一。
同年問世的影片《錯位》是與《黑炮事件》同期套拍的影片,兩部影片甚至存在某種互文關系。片中主角是已經升任局長的趙書信,困擾于無休無止的文山會海,發明了一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智能機器人,代替自己去完成那些形式主義的任務,然而事情最終陷入失控的境地,他不得不引爆了機器人——雖然這一切不過是他的一個噩夢。本片在故事構思、電影美術與影像實驗方面都更為大膽,但在主題上并不比《黑炮事件》更加深刻。
《輪回》是1988年“王朔年”的四部王朔電影之一,主人公石岜是一個“頑主”,他在語言與行動上的非主流特征都構成了對于僵化意識形態的調侃和象征性顛覆,這種直接間接的隱喻性和批判性顯然是黃建新前兩部作品的延續,也反映出他對80年代時代氣氛的敏銳觀察,盡管片尾主人公的自殺被認為違反了小說的本意。
都市里的預言
90年代的“都市三部曲”看起來意識形態批判的鋒芒有所弱化,但事實上它們將反思與批判引向了更深入的層次,其內涵反而更加豐富和深刻。《站直了,別趴下》圍繞一幢普通居民樓同一層的三戶人家展開,作家高文有才華,富正義感,卻又懦弱,機關劉干部看似正氣凜然,實際陰陽兩面,底下收受賄賂,大搞不正之風。同樣懦弱而自私,大老粗張永武則是一個野蠻強橫的暴發戶。在張永武的威逼之下,高文與劉干部張皇失措,被步步緊逼到了時代的墻角,而這一鏡像恰恰是90年代中國社會轉型時期“三足鼎立”格局的形象縮影,政治-文化-經濟,傳統權力階層-知識階層-新興市場階層,三種力量此消彼長、相互博弈,而新興的市場力量日益崛起,構成了對于前兩者的巨大威脅。片中劉干部最終與張永武狼狽為奸,合伙做起了生意,權力與資本的合謀與合流,準確地預言了未來中國權貴資本主義的形成。
《背靠背,臉對臉》是另一部得到高度評價的影片。市文化館代館長王雙立可謂一個能人,管理上軟硬兼施,生產經營也做得風生水起,卻總是未被扶正。他施展權謀,先后將兩任館長排擠出去,但自己也備受煎熬和折磨,逐漸心灰意冷。他諳熟權力、人情和利益的游戲規則,卻依然被權力玩弄于股掌之上。片尾,他再次被通知并興沖沖參加前途未知的會議,就像是為了眼前的胡蘿卜而不斷轉圈的驢,永遠地陷入了一個死循環。影片將權力體制對人的控制、人性在權力游戲中的扭曲和異化表現得淋漓盡致,意味深長。“都市三部曲”的最后一部《紅燈停,綠燈行》,借助駕校里學車的幾名學員,透視出世態百相和變動中的社會心理,同樣延續著黃建新對于社會的細致觀察。
骨子里的人道主義
黃建新的作者電影風格的突出表現之一,是他將具象的細致的生活質感,與抽象層面的象征隱喻意義的有機結合。一方面,他的影片往往有著大量扎實的生活細節,這為其影片構建了接地氣的可信度;另一方面,他極其重視影片象征隱喻意味的表達。《黑炮事件》中會議室純白的環境中,巨大的黑色鐘表指針是對人浮于事、形式主義和彌漫的政治僵化思維的反諷,片尾小孩玩的多米諾骨牌游戲則呼應著片中環環相扣的因果循環。而《背靠背,臉對臉》中那個從傳統戲樓改造而成的文化館則如同一個巨大無比的利維坦怪獸,張開了黑暗的巨口,將王雙立等人無情地吞噬了下去,古老的城墻上,兒童們在玩著老鷹抓小雞的古老游戲,喻示著權力的游戲永無休止。
同樣都是作為理性而冷靜的社會觀察者,與楊德昌聚焦城市中產階級、賈樟柯關注社會底層邊緣人群不同,黃建新打量的主要是市民和市井階層,他們是普通的工程師、公務員、小干部、市民、個體戶、無業青年。雖然他的影片常被看作政治諷喻電影,但在骨子里其實是人道主義電影。他的片中沒有英雄,只有善惡并存的普通人,這使他沒有陷入民粹主義的理想主義幻象,對于個體和人性是一種深切的同情的悲憫。
總之,細致犀利的社會觀察與批判,黑色幽默的諷刺喜劇,窮形盡相的現實生活,豐富的象征隱喻,作品的高產與質量的穩定,鮮明的作者風格,所有這些都使黃建新的電影成為了當代中國電影中一種獨特的不可替代的存在。
進入新千年之后的黃建新已經與舊時道路漸行漸遠,一方面接連參與執導主旋律紅色大片,另一方面則成為業界有口皆碑的金牌監制,那個曾經敏銳犀利的社會觀察者與批判者隱去了昨日的鋒芒,個中甘苦不得而知。這一變化本身或許就是中國知識分子身份轉換的一個縮影,也是這個日趨浮躁、務實和功利的時代終獲勝利的象征。倘若黃建新有機會將這一耐人尋味的身份變化搬上銀幕,他又將如何用影像來為自己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