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諜戰劇,如今稍微上點年紀的觀眾的記憶,恐怕是從王扶林導演1980年拍攝的我國第一部電視連續劇 《敵營十八年》 開始的———這部9集劇在當時不僅實現了連續劇“零的突破”,也開了諜戰劇的先河,引起了強烈反響,尤其是其中的國民黨女特務泳裝出鏡,還有一場從被窩里出來露了下香肩的戲,曾飽受非議。當時還是孩子的筆者對大人們關于主人公在敵營“不要說十八年,就是十八天也待不下去”的評語亦至今記憶猶新———毋庸置疑,36年前的諜戰劇處女作還不可避免地存在情節生硬和人物臉譜化的問題。而如今,隨著時代的變遷和藝術創作觀念的逐步更新,既叫好又叫座的諜戰劇越來越多,從 《潛伏》 《黎明之前》 到 《偽裝者》,可說是開啟了霸屏模式。而近期熱播的 《父親的身份》 更是值得關注。
該劇首先“刺激”觀眾的是其人物關系的設置與 《潛伏》 《懸崖》 《地下地上》 等不同,不再有習見的假夫妻兼戰友,而是將男主人公俞北平安置在南京國防部二廳副廳長徐文正的家里,作為軍事技術處處長,其部下兼女婿的公開身份是長期潛伏的最佳保護色。而且,他和第一女主人公、特別調查處處長鄭翊既不是夫妻、情侶更不是戰友,而是你死我活的對手,成功突破了觀眾的思維定勢和觀劇習慣,一開始就讓整個劇情陷入懸念叢生的狀態。
除了男女主人公,筆者以為該劇塑造得非常有層次感的是反派配角徐文正。
徐文正,戴笠的得力干將,副廳級高官,功勛赫赫,亦熟諳官場潛規則。出場時,他是德高望重、慣于恩威并施的老爺子,仕途得意,家庭幸福,成功老男人一枚。他一直提攜著女婿俞北平和最得意的學生鄭翊,同時也沒忘記授意俞和道濟銀行董事長張瀚民做點生意摟點外快。當張被查出是共產黨,他就馬上提醒俞和張撇清關系。鄭翊根據事實提出對俞北平的懷疑,徐文正亦處置得體,不曾阻止鄭的調查。顯然,這是一位處事相當老辣的特務頭子,能在尖銳的派系斗爭中游刃有余。編導安排了他貧寒的出身,意在闡述一種人生宿命:當年只是為了有口飯吃才當的兵,也曾意氣風發,也曾出生入死,也曾滿懷憧憬,與何群等后輩子弟一樣,熱切地盼望著自己為之奮斗的國家興旺發達,百姓安居樂業!這無疑為人物找到了很好的“前半生正義”的理由。
在家里,徐文正是好父親、好岳父、好外公,對女兒詠儀和外孫女丹妮十分慈愛。當鄭翊懷疑俞北平堅持查他的時候,徐文正堅持“原則”沒有阻止,但私底下他心里的天平始終對女婿有所傾斜。他屢屢語重心長地告誡俞北平:“家國天下,家是排在第一位的”,強調自己是必須為“國”盡忠的,但并不要求女婿仿效,因為“為了詠儀和丹妮,你必須活下去!”言外之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傳統儒家知識分子所尊崇的信條,也是他徐文正對人生責任的詮釋。在最危急的時刻,作為男人和家長,他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留下承擔“大義”,而把女婿放走以照顧妻女,因為,女兒不能沒有丈夫,外孫女不能沒有父親,更因為,女婿比自己年輕,可以照顧妻小久一些。就為這點“私心”,他甚至連女婿可能真的是共產黨都可以“忽略不計”,不顧鄭翊的強烈抗議,執意從輕處理俞北平,安排他脫下軍裝,帶妻女去香港從商———其實,他是在瞞著他最摯愛的女兒和外孫女,鎮定地用自己的生命換取她們的平安。其中,有兩場“家庭”戲特別值得回放———俞北平意外受傷,徐文正接到消息,先對深夜來送急電的下屬道一聲“辛苦啦”,然后叫出女兒,平靜地把電報遞過去,安撫道:“別緊張,還在搶救,那就說明還有希望”,聲調平穩中略帶顫抖,配合那被突如其來的壞消息擊中而寫滿擔心焦慮的眼神,含蘊著老父無限的焦灼與關愛。那一刻,觀眾眼里身著睡袍的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又哪里是叱咤風云鐵血手腕的老特工頭子呢? 然后,在清城,徐家最后晚餐的餐桌上,他“為全家的平安干杯”! 明確知道毀城時間的徐文正不同意俞北平星期一走的提議,對女兒一家三口下了星期六必須離開清城的死命令,并叮囑他們以后無論如何要守在一起。他明知這一別就是永訣,所謂的你們先去美國我以后去找你們,過過種菜養雞鴨日子的說法,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烏托邦而已。他忍不住凝望丹妮,在心里老淚縱橫,嘴上卻只是說:“你要走了,我得好好看看你啊,都快長成大姑娘啦”,讓觀眾黯然神傷。
劇中,徐文正和鄭翊的一場交心戲也讓人擊節稱嘆———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南京下達了毀城的命令,徐文正必須執行,但也知道誰簽署命令誰就是千古罪人,做好了簽名后自裁的打算。鄭翊對他從輕發落俞北平很是不滿,徐推心置腹地對這位得意門生說:“我革命了一輩子,也要為自己的家人孩子想一想吧?北平要是真的出事了,詠儀怎么辦? 丹妮怎么辦?”“我知道,我這樣處理,肯定有人說我是出于私心。這些年我心里有一句話,跟外人不能說,也不敢說,現在我跟你說。將來不管如何,中華復興都是需要人才的。全死絕了,有什么好。俊薄瓉,他嘴上相信了俞北平民國16年脫離共產黨的說法,內心深處卻清楚,留下俞北平,不僅是留下保護徐家弱女子的男人,也是為國家為民族留下可用之才。在這個問題上,他在一定程度上掙脫了黨派門戶的拘囿,既表現出為人父的舐犢情深,也具備有識之士的通達氣度。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發出“在時代的浪潮中,我們每個人就是一粒沙子。什么榮華、富貴,還有那些蠅營狗茍的個人恩怨,算得了什么”的感喟,可以說是道出了當時許許多多在時代大潮面前備感無力無奈的人們的心聲。他不無悲涼地從容自裁,略帶天真地以為自己獻出這條老命一定能保障兒孫的安全,換來的不免是觀眾的一聲嘆息?傊,作為一個反派配角,徐文正出場雖不甚多,但細致入微符情合理的雕刻塑造卻使其形象立體豐滿,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諜戰劇深挖各類角色的人性人情,并非從 《父親的角色》 肇始。如 《黎明之前》 里的譚忠恕不僅與劉新杰兄弟情深袍澤誼厚,和八局的部下也都處得不錯;《偽裝者》 里冷血嗜殺的汪曼春的軟肋就是她深信師兄兼曾經的戀人明樓,不愿往對方是敵人的方面想。最可以和徐文正進行對比的大反派人物,是 《潛伏》 里的情報站站長吳敬中———不僅僅因為他和徐文正兩個角色都是由馮恩鶴扮演的。吳敬中老謀深算陰險狡詐,但也有血有肉有層次感。他家庭觀念較強,命令下屬都把妻子接到天津團聚,甚至還允許余則成去向左藍的遺體告別。同時他又非常喜歡錢,一直利用余為自己瘋狂斂財。吳、余的師生兼上下級關系,與徐、俞的翁婿兼上下級關系相映成趣,而且有意思的是,徐文正也授意女婿利用自己的職權斂財! 而吳對余有意無意的“包庇縱容”,與徐對俞的態度亦何其相似乃爾! 所不同的是,徐文正到底不曾完全放棄信仰,內心深處也始終是愛國家愛民族的,所以在最后關頭他痛苦而決絕地選擇了自裁;而吳敬中在熟諳世情看透世事后,其實已失去北伐時的信仰,變得老奸巨猾明哲保身……當年,吳敬中被網友戲稱為史上最搶戲的配角,其原因當然不僅僅是馮老師的演技高超,自然也和角色人性的復雜性和多元性大有關聯。
可以說,以情感和人性為核心刻畫人物,不吝于在反派角色身上下水磨功夫表現人性的復雜多面,是新時期諜戰劇的一種探索和嘗試。
(作者為杭州師范大學文創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