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春,在瑞典,北歐文學教授、著名的女權主義者艾芭·維特-布拉特斯特羅姆振臂吶喊,媒體跟進,大眾圍觀,有關蔑視女性、自大自私的文化權威——“文化男”的辯論掀起狂瀾。幾位“文化男”被點名批評。接著,因為維特-布拉特斯特羅姆教授出版了一本描述熟年夫妻之矛盾和爭斗的男女對話錄——小說《百年愛的戰爭》;因為女教授和前夫離婚未久;更因為她的作為文化權威的前夫也出了本新書,瑞典學院院士霍拉斯·恩格道爾不由自主地被拖上場,無意之間變身“文化男”大討論姍姍來遲的男主角。
“最后一頭豬”
恩格道爾的這本書《最后一頭豬》,封面背景是墨綠色的森林。前景是個酷似恩格道爾的人,一個審視前方,半警戒半疲憊的半老男人。內頁是紅色硬皮。
一個男人走在人生的下坡路上。或者,將人生比作樂章,他正奏響的這個樂段,曲調并不歡快。他67歲,正向老年邁步,剛剛割筋切肉,走出長達25年的婚姻。他幾乎是神壇上的人,有10年時間,是瑞典學院的常任秘書。在那漫長的10年里,總是他,在10月的某個中午,推開一道厚重的大門,用好幾種語言向全世界宣布諾貝爾文學獎新得主的名字和獲獎理由:這是恩格道爾掌握的文化資本和占據的文化權威的象征。
沒人能否認恩格道爾是個博學和睿智的人。即便在他前妻的文學作品中,這個“他”,一個被認為帶有恩格道爾標記的“他”,一面被有失公允、不由分說地置于被批判的地位,一面也還是閃爍著智慧——這不得不歸功于恩格道爾個人的文化實力。
同是離婚后推出的新作,恩格道爾的這一本內容比他前妻的廣泛。他一如既往地言必稱希臘、羅馬、荷馬、但丁是其師友,而歌德,恩格道爾說,其實是“我的父親”。這么一來,好處是很見學問和深度,壞處是難免負重前行——很難推開那些死去的大師們,完全自由地讓思想馳騁。他談生活、衰老、死亡,談藝術和文學,也談男女和情愛,有他為人熟悉的精英式機鋒;只是這一本基調苦澀,婦女觀也不那么正確。但道德上的圓滿和政治的正確從不是檢驗書籍的標準,更不會是恩格道爾的。他似乎不打算討好誰,或者說,他似乎樂于捍衛自己精英知識分子的調子和口味。
書喚做格言體,恩格道爾似乎覺得這歸類差強人意,一再補充說,更準確的叫法是“思想的斷片”。一句兩句,一頁半頁。他為這些斷片養成了隨手帶筆記本的習慣,甚至在夢中,就像夢囈。他說,“卡夫卡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沒結過婚卻能寫出《審判》。”他說,“一個作家得樂于背叛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以找到自己的調子”。他還說,“作者和讀者的視線永不相遇——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有文學存在。”
生活隨時隨地給他靈感。一段中國上海的旅行也可以。
在上海,高樓大廈的城市,談論著一個自殺的人,在其長長的墜落到地面的路線中,自殺者接聽了響動的手機,回了話。人們強調說這是一個女人。
像是兩句話組成的短小說。恩格道爾到中國上海迄今只有一次。生命的重力,女性,說話,墜落的路線,死亡。不大可能是真正的上海流言,更可能是恩格道爾把一種人生的惆悵織進魔都上海的幻象。緩慢墜落中的自殺者形象或更合適一位不堪重負的中老年男性。而一個在向死過程中接聽電話的人,按恩格道爾推測,卻只能是女性——也許是說女性更有塵世的責任和牽掛,但更可能只是說,女人永不能放下交談需要。恩格道爾表示過,他厭煩女人在電話里喋喋不休。他其實還有更多激起女性不滿的言辭:
在一個年輕男子的心里,有個最深處的房間,這里只給一樣東西留了位,也就是說給他自己。想期待些別的,或要求些別的,眼下或任何時候,都是癡心妄想。
在年輕男子們的心中內室里找不到位置的所有那些其他的一切,都被安置在等候室。那里坐著他的女朋友、他的野心、社會、上帝和魔鬼。也許有一天他們可以來搶占,也許不會。但眼下,那間內室是被最神圣的占據著。上帝對此不生氣,所以其他人也不會。
往后,這不再年輕的男人快死了,他意識到,那些其他的一切占據了自己內在的房間,卻把他擠到了等候室。是這時候,他意識到,是時候熄燈、走開了。
在一個年輕女子的心里,有個最深處的房間,這個中心是空的,甚至連她自己也不在里頭。她坐在外頭,等待某個人去填充。于是,來了朋友們、男人們、孩子們、社會、上帝和魔鬼,讓她遂了心意,她走進去,找個位置,和這所有的她的生活在一起。
有一天,她意識到她在里頭孤獨一人。那些進來過的又都走了,假如她并沒趕他們走。于是她明白,是時候熄燈、關門了。不過,她先寫下幾行感想也不錯。男人們的孤獨我們已知道全部。
這種把男和女區分,公然聲稱他們截然不同,特別是認定女性的心中內室原本空無一人一句,讓一些瑞典女性驚詫和憤怒。我倒覺得,若不斷章取義,會以為恩格道爾不無道理。因此特意全部抄錄于此。
我們見識過不少心中惟有自己的年輕男子,和心中只期待給自己帶來生活重心的人,也就是說“丈夫和孩子”的年輕女子。隨著時間的流逝,對日漸老邁的男子而言,其他的一些變得日漸重要。男女內室的不同并無太多高下、對錯之分,也難以厘清多少是上天的安排,多少是社會中的學習,但能肯定的是,這種不同構造的內室多少存在。
恩格道爾不喜太多人圍繞自己,他曾“試圖想想我離開人堆后他們感到解脫的樣子”。他是充滿矛盾的精英,他強調精英的趣味,但疲于和精英共處,認為和他們在一起,“好比關在停電的電梯里”。到了人生不再年輕的階段,他不再朝氣蓬勃、積極向上,而似乎把人生看成一出矛盾、無奈又荒謬的戲劇。《最后一頭豬》一書的最后,收錄的是一出題為《橋上的人》的獨幕劇,是個年齡不明的男子的大段獨白——基本還是格言體。而這本書的全部,可能就是恩格道爾主演的獨白戲劇吧。
舊火新柴
“最后一頭豬”走出“百年愛的戰爭”——一出紅與黑的對壘。
這對共同生活了25年的夫妻,從戰友到對手。倆人都表示離婚后全無聯系,對前任的新書毫無興趣。但以紅與黑的方式聯袂登場似乎不僅是巧合。或許文字的傾吐是熟年離婚男女療傷的必須,他們同時經歷這個過程;或許書商促成了一個巧合;或許生活原本處處有巧合?
讀者難以區分哪些是文學創作,哪些是一對文化權威的生活投影。兩位當事人在主動和被動中輪番現身同類采訪和推介活動。他們已離婚,但在書店,他倆的書比肩立于同一張特別推出的展臺。媒體推波助瀾,人群集體圍觀,私人的文字傾吐演化成公共的文化事件。
必須贊賞他們對人生的直面。不再維系諾貝爾獎晚宴上的盛裝合影,而是撕開傷口;雖然,所有的文字,特別是自傳體文字都值得懷疑——人會下意識美化有關自己的記憶。但畢竟,恩格道爾自覺地走下神壇、袒露疲憊,他應該不是為了自我暴露,不是為了滿足讀者對名人的窺探欲及圖書市場和媒體世界對名人隱私的消費。作為文化精英,他或許有意無意地期待鳳凰涅槃,想穿過一種破碎走向一種建立。他所顯露的所有脆弱、無奈、痛苦就像他選擇的格言體,像他對格言體的矛盾心理:“格言體有致命的弱點,假如某一句特別有道理,讀者會覺得好幾代之前早已有人這么說過。”恩格道爾的無奈和苦痛提醒我想起另一句格言:“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人都有缺陷和壓抑,所以都需要升華。”
“百年愛的戰爭”這個書名從芬蘭籍瑞典語作家瑪爾塔·蒂卡寧的詩集《百年愛的故事》那兒拿來。詩集描繪了蒂卡寧夫婦痛苦的愛情生活,男主角是個酒精中毒者。“百年愛的戰爭”幾個字不難讓人聯想到“百年孤獨”四個字,聯想起一百幾十年前在瑞典展開的婦女解放運動,在社會的滾滾車輪下,在愛、婚姻、男女等議題下的人與人的糾葛。
相比于前妻更有“性別”和“革命”標識的書簽,恩格道爾的書未糾結于一對男女、一段婚姻。很難說清“最后一頭豬”這一標題的真意。恩格道爾本人介紹,書要出版,總想起個別致的書名,這是夢中偶得。就像書中格言,不少也是夢醒時立刻涂在筆記本上的。待恩格道爾細細打量這頭“豬”的來歷,發現它還是來自讀過的一本書。恩格道爾記得的是普盧塔克《道德論叢》中的一篇。從荷馬《奧德賽》的故事衍生而來。奧德修斯的同伴,幾個希臘人闖入女神喀耳刻的領地,被喀耳刻變成豬。奧德修斯懇求喀耳刻把同伴們變回人形。喀耳刻認為奧德修斯不該自以為是,叫出其中的一頭豬,讓奧德修斯先聽聽其意愿。這頭豬不肯變回人,向奧德修斯論證,動物在許多方面比人類更勝一籌。比如,它們在斗爭中更具樸實和天真及赤裸裸的勇氣,它們無須召喚也不怕遺棄,從不祈求或索取同情,等等。無論是什么讓恩格道爾認領了這頭豬的形象,這形象一定暗合他的某種自覺和不自覺的深層心意。他想從喧囂的人群中遁跡嗎?他自覺是一頭喘息著的赤裸也無畏的豬嗎? 他有譏刺的調子、精英的傲慢及不那么正確的女性觀,有被指認為“文化男”的危險,索性戴上這頂帽子,自嘲地做那不求同情的“最后一頭豬”嗎?不得而知,但他在這本書里明確說:“ 我得回顧一句舊課本上的話:假如豬能說,我是一頭豬,那它已經不是豬,而是人了。”
維特-布拉特斯特羅姆筆下的“她”疾呼自己不是狗,恩格道爾的“我”卻賴在一頭豬的身形里。“人”這一他們在現實中背負的形象遁去,不能說不荒誕。或許人類并未進化很久,歷史其實毫不久遠。100多年前的北歐劇壇上,斯特林堡寫過《死亡之舞》,易卜生寫過《玩偶之家》,和他倆幾乎同時代,當時很轟動,長時間未如男劇作家一樣被同等地談論,近年又再受重視的瑞典女劇作家安·夏洛特·萊福樂寫過《家庭的幸福》。所謂“家庭的幸福”包括婚姻的幸福和每個家庭成員的幸福,是歷經百年尚未討論出光明大道的議題——也因此,這些劇作家的作品至今仍未過時。或許,恩格道爾和維特-布拉特斯特羅姆是在當今時代,為這場曠日持久的討論添加了新柴。婦女的解放和婚姻的幸福遠非打倒或審判“走向沒落”的“文化男”那么簡單,但也許需從評點“文化男”入手。瀏覽這兩本書,我看到不完美、不可能完美也無需完美的飲食男女。他們像多數人一樣需要改進,改進自己,改進交流的方式和可能締結的作為人、作為男性和女性的關系。恩格道爾有關密室的譬喻提醒了某種捷徑——改進的第一步,或可從男女改變密室的構造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