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的幻想中流淌——致曹文軒

　　兒童文學界在1997年提出“大幻想文學”概念，十年的時間里，兒童文學領域出現(xiàn)了一批富有藝術探索精神的幻想小說。但是，隨之而來的《哈利·波特》《指環(huán)王》等國外幻想文學的閱讀熱潮，網絡游戲的盛行，使得眾多幻想小說創(chuàng)作失去了最初的藝術探索精神，反而流于類型化和模式化，淪為西方魔法和中國武俠小說的簡單嫁接，備受指責。無端的指責顯然不利于幻想文學的發(fā)展，而如何提升幻想文學的藝術性確是當務之急。一向強調“文學性”，強調詩意、美感、意義的曹文軒推出幻想文學《大王書》后，引起廣泛關注，讀者期待幻想文學存在的諸多問題能夠在《大王書》中得以克服，尋找一條成功的中國幻想文學之路。為此，本報特刊發(fā)兩篇《大王書》評論文章，探索該作的藝術得失，以期能引起讀者和評論界對幻想文學藝術規(guī)律的探討。 

  ——編   者

　　文軒：

　　你的大作《大王書·黃琉璃》(接力出版社2007年12月出版)，是一部令人心靈震撼的作品，書中一些由純美的文字構筑的章節(jié)，我是屏住氣息一口氣讀完的。《大王書》是內涵豐富的幻想文本，也是具有非同尋常的藝術力量之作，在此向你致賀。 

　　幻想，只有美的幻想，才能使文學像大河一樣流淌。

　　如果缺失了精神向度、哲學內涵與審美意趣，那么，幻想就成為泡沫一般的囈語，根本談不到自身本質特征意義上的文學品格，也不會有任何美學、哲學意義上的巨大包孕。

　　幻想的誕生，對于作家來說，不是一種想當然，而是受到內在的心靈法則的制約。這種制約是心靈性，誠如老黑格爾所說的，是經過心靈的土壤滋養(yǎng)的；這種制約也是藝術性的，這就是青年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出來的藝術生產必須遵循的“美的規(guī)律”。

　　關于幻想文學的文本操作，你曾和我談到過類型化的表現(xiàn)方式問題。我感到在別人的筆下，類型化的表現(xiàn)方式是一種形態(tài)；到了你的手中，在《大王書》中，就成為另一種有意味的形態(tài)，一個美的藝術奇葩的世界，一個屬于你的藝術殿堂。你的藝術視野是闊大的，你的幻想是一種很有藝術個性和很有表現(xiàn)才華的奉獻，是具有當下意義的一種藝術實踐。

　　我認為文學中的幻想——最高的品位凝定與最美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是象征，是包孕著美學、哲學意味的象征，是涵括著民族文化之美與精神品格之善的象征。

　　象征是幻想生發(fā)的藝術實踐過程，也是藝術成果的卓然結晶。

　　首先，我們來看“大王書”的象征意義：

　　從地獄中逃出來的熄，使用大魔法將人間的光明、聲音、語言和靈魂分別裝進魔袋，在燒毀書籍時，一本大書從書山的頂端飛出，在空中打開，像一只金紅色的大鳥一樣飛走了，它就是大王書；它被牧羊少年茫的頭羊發(fā)現(xiàn)了，茫打開書時聞到了像草地、瀑布、山風的味道，更有一種千年塵封的荒古氣息。后來茫被推上了王位。

　　大王書所包孕的是事物的未來走向，是解決人生、戰(zhàn)爭道路上難題的金鑰匙：它是暗示，是啟示錄，是神秘的顯示，也是現(xiàn)實的必然。

　　少年之王茫不能讀懂大王書，越是不能讀懂，越想讀。書中的那些符號、圖案、顏色、聲音、莫名其妙的句子，使他一頭霧水。他隱約感到它們充滿了暗示，空白的頁面也滿含玄機。對大王書的解讀伴隨著茫的成長，他的心時時刻刻地在感受著大王書的魔力。你生動鮮活地刻畫了他的心靈真實：“茫是一個死心眼的孩子，破解的欲望死死地糾纏著他，弄得他身心憔悴。大王書成了他的敵人，他有時真恨不能將他撕得粉碎，然后將那些紙屑拋向天空。他想惡狠狠地詛咒它。然而，除了小聲的嘟囔幾句，他什么也沒有做——無聲的大王書，使人感到敬畏。他小心翼翼，唯唯諾諾，不敢有任何粗魯的舉動。”

　　在攻打褐石城之前，大王書打開的兩頁上，沒有文字和圖畫，而是涂滿了黑色，茫的軍隊攻城潰敗。此后，大王書上出現(xiàn)了幾行像古怪小蟲子的文字，在紙上走動。茫按照指點，找到了食金獸，用金首飾等來喂養(yǎng)它，用上百斤羊毛捻成的繩索套在了它的頸上。茫抓住繩索，食金獸深入敵方，襲擊金店、金礦、金庫，留給茫軍一坨坨純金，最后吼叫著進城，把熄王的琉璃宮搞得丑陋不堪。這樣的幻想很獨特，很別致，也很輕靈。

　　作為多部長篇小說中的第一部，其相對獨立與完整的藝術境界的最終完成，是在攻克金山。在攻克金山之前，茫隨意打開了大王書，于無意之間看到了一幅圖：“一個人在地面上留下了三條長長的影子。”他把書舉了起來，想從另一個角度來欣賞，書了無痕跡。在不斷變化角度后，他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角度可以看到里面的圖像。金山上有一只黃狗，愚忠地守著孤獨的山和一只靜穆的布袋。50名突擊隊員的弓箭、大刀；成百上千工匠打造的鐵網和長矛；以及按照書的啟示，尋找到的一個無影老人和他的大刀；都斗不過黃狗而血流遍地，久攻不下只好撤軍。茫拉著瑤到了樹林，正趕上日食，茫爬上樹摘下了瑤發(fā)現(xiàn)的一個鳥巢，低頭看樹下時驚呆了，空地上的瑤有三條影子。后來，瑤戰(zhàn)勝了不可一世的黃狗，自己也永遠離開了人世。在你的幻想中誕生的大王書，是一部大書，她成為一種揭示客觀事物規(guī)律的象征，成為一種昭示天意的象征，成為一種少年成長之美的象征，也成為一種命運的象征。

　　其次，我們來看人物的象征意義：

　　《大王書》中的一些人物栩栩如生，體現(xiàn)了美的規(guī)律的運作。讓我們來解析一下瑤藝術性格的最終完成。為了攻克金山，瑤與黃狗的共舞，是一個酣暢淋漓的華彩樂章，也是幻想藝術世界中美輪美奐的一曲絕唱：當黃狗見瑤抓布口袋時，一身金毛豎立，憤怒地盯著瑤，在花光迷惑下，藍精靈消失了，只剩下三條影子。黃狗朝一條影子咬去，再到另一條影子，在野菊花叢中追逐、翻騰、撕扯。黃狗的嘴巴在流血，胸膛在著火，黃狗的撲咬與影子的晃動都在放慢。影子變輕了，口袋仍在，黃狗內臟破裂，又一次撲到影子上，口中鮮血汩汩而出。黃狗死了，影子也沒了。影子是瑤的精血，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也是她的靈魂。

　　對于瑤來說，這是藝術性格的最后完成，也是精神境界的高度提升。瑤之死，把生命的彩虹留在了天地之間，象征著少年成長之美的詩意完滿，象征著人生少年時代的藍色終結。瑤死去了，在惜別瑤的痛苦之中，少年之王茫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個真正的王。

　　再次，我們來看情節(jié)的象征意義：

　　情節(jié)的藝術性與詩意，出自作家的自我心靈，是不同于他人的藝術實踐，是獨特的這一個。

　　救出瑤之后，茫把劍放入水中洗濯，血像紅色的煙在水中漫漾。拔出劍，劍端血珠滴落。換了地方，插進水中，只見血煙不見劍，整個池塘殷紅一片。在幻想中誕生的吐著血煙的劍是一個審美意象，這是幻想的美麗花朵，她象征著戰(zhàn)爭的流血與殘酷，以及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必然。

　　金山上，黃狗守望的布口袋具有神奇魔法，當瑤用生命戰(zhàn)勝了黃狗之后，口袋被茫解開了，里面裝著成千上萬盲人被熄奪取的光明，在釋放的過程中，構筑了天地間一幅充滿詩情畫意的壯麗圖畫。被奴役的盲人獲得了光明，天隨人愿地壯大了茫的隊伍。在幻想中誕生的具有神奇魔法的布口袋是一個審美意象，這是幻想的詩意，她象征著來自天堂的光明必定要戰(zhàn)勝來自地獄的黑暗，正義戰(zhàn)勝邪惡，推動著歷史的發(fā)展。

　　由于美學積淀的深厚、哲學思維的凝定，在幻想中誕生的上述充滿詩意的情節(jié)，才能達到藝術真實的層面，才能產生巨大的藝術力量，從而成為具有象征意義的審美意象。這些具有象征意義的審美意象，是在美的幻想中生成的，是屬于文學的，是頗富藝術個性的，因而具有相對永恒的文學意味。

　　你的藝術實踐，有力地證明了：富有詩意的情節(jié)，只有在深入的開掘中，詩意才會充分顯現(xiàn)出來，蕩溢出美的光彩。

　　我感覺到《大王書》中的個別情節(jié)，尚欠開掘：比如，食金獸外在的形象、它的怒吼、它卷動著舌頭吃金子的一系列描寫，惟妙惟肖，是整部作品之中美的幻想的藝術輝煌之一，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倘若把茫和食金獸連在一起的可以變長的繩索，在食金獸進城之后，仍然加以開拓，是否可以生發(fā)出新的藝術空間？

　　沒有美的幻想的文學，是不具有審美價值的文學。誠如你在《大王書》代后記中所說：“上天入地、裝神弄鬼……這種無所不能而卻又不免匱乏精神內涵和審美價值的幻想，掩蓋的恰恰是想像力的無趣、平庸、拙劣乃至惡劣。‘幻想’在今天已經成了‘胡思亂想’的代名詞，成了一些寫作者逃避‘想像力貧乏’之詬病而瞞天過海、欺世盜名的花槍。”

　　美的幻想構筑的藝術意境與審美品格，是經典作品誕生的土壤，因為文學與民族同在，因為藝術與時間共存。

　　知道你在寫《大王書》余下三部，在此預祝成功。

2008年2月9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