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憫情懷是文學存在的理由
悲憫情懷(或叫悲憫精神)是文學的一個古老的命題。我以為,任何一個古老的命題——如果的確能稱得上古老的話,它肯定同時也是一個永恒的問題。我甚至認定,文學正是因為具有悲憫精神并把這一精神作為它的基本屬性之一,它才被稱為文學,也才能夠成為一種必要的、人類幾乎離不開的意識形態的。
——曹文軒《三個放羊的孩子的故事——三個文學的隱喻》
曹老師語錄:情感是文學的生命,悲憫情懷是文學存在的理由。
有很多人都認為,兒童文學是讓兒童快樂的一種文學。我一開始就不贊成這種看法。快樂并不是一個人的最佳品質。并且,一味地快樂,會使一個人滑向輕浮與輕飄,失去應有的莊嚴與深刻。傻乎乎地快樂,不知人生苦難地咧開大嘴來笑,是不可能獲得人生質量的。
有人說,今天的孩子本來就是很累很苦的,文學應制造歡樂,而不應雪上加霜。這種說法,來自于一種主觀印象,并無足夠的事實根據。事實上,今天的孩子,倒是過多地沉浸于游戲之中,過多地沉浸于快樂之中了,我們還沒有看到現代生活狀態中的孩子所有的那些輕浮嗎?
在我看來,文學從誕生的那一天開始,始終將自己交給了一個核心單詞:感動。文學就是情感的產物。人們對文學的閱讀,更多的就是尋找心靈的慰藉,并接受高尚情感的洗禮。我以為人類當初之所以選擇文學,就是因為文學能做“感動”的文章。古典形態的文學做了若干世紀的文章,做的就是感動的文章。感動自己,感動他人,感動天下。文學沒有理由否認情感在社會發展意義上的價值,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世界上所發生的一切皆是與情感不可分割的。
人類社會滾動發展至今日,獲得了許多,但也損失或者說損傷了許多。激情、熱情、同情……損失、損傷得最多的是各種情感。在科學主義興起并成為我們一生的追求時,我們固然在理性方面變得強大起來,但同時,我們的感性卻在一直受損。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完全倚賴于知識,而這些知識由于是在忽視經驗、忽視情感、忽視人的直覺與悟性、忽視人的獨立自主精神的情景中產生的,它們在被我們吸取并被看作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唯一憑仗時,我們這些知識的機器與奴隸,對世界的解釋,十有八九是停止在物象表面或與事實相悖的。機械性的作業、勞動重返個體化傾向、現代建筑牢籠般的結構、各種各樣淡化人際關系的現代行為原則,使人應了存在主義者的判斷,在意識上日益加深地意識到自己是“孤獨的個體”。無論是社會還是個人,都在止不住地加深著冷漠的色彩。冷漠甚至不再僅僅是一種人際態度,已經成為新人類的一種心理和生理反應。人的孤獨感已達到哲學與生活的雙重層面。
如果我們的兒童文學只是以取樂為能事而喪失了感動的能力,悲耶?幸耶?
文學的意義在于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在人類的整個文明進程中,文學在幫助人類建立道義感方面是有巨大功勞的。當一個人的情感由于文學的陶冶,而變得富有美感的時候,其人格的質量絲毫不亞于一個觀點深刻、思想豐富的人。對于兒童文學來說,這一點更是至關重要。兒童文學是讓兒童產生快感的文學,而不只是讓兒童產生快樂的文學。不能把快感與快樂混為一談。快感包括但不只是快樂。悲劇也能使人產生快感——悲劇的快感。幾十年前張愛玲寫過一部電影劇本,叫《太太萬歲》。其中有個太太,她說她最喜歡看苦戲,并且說,越苦越好。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去劇院看一出悲劇呢?因為悲劇也能使人產生快感。朱光潛先生的《悲劇心理學》這本書里,從理論上詳細地論證了悲劇與喜劇異曲同工的審美效應。事實上,我們大家都有這個體會,當我們心情悲哀的時候,我們最需要的是哭泣與流淚。我們常對一個極度悲哀的人說:讓他哭吧,哭一哭,心里也許就會好受些。
我寫過一篇小說,叫《藍花》,寫的是一件較為真實的事情。在我的老家,有一種幫哭的風氣。有些人家辦喪事,會請一些特別擅長哭的人來幫著一起哭。作品中的那個女的,哭得可以說讓人稱絕——千古絕哭。我見過她的哭,哭起來大悲大切,地動山搖。有時,那聲音仿佛從萬丈峰巔跌入萬丈深淵,讓人覺得她氣都絕了。此時,四下一片寂靜——死一樣的寂靜。然后,就聽見這聲音慢慢飄忽升起,最后飛揚起來,在天空里回蕩。她讓所有那些心中存在大大小小悲哀的村婦們都勾起辛酸之事,然后隨著她的悲慟哭聲,而沉浸在溫暖、自憐的悲哀之情里。然后,她們會一下子輕松起來,開始更美好的生活。
我反對廉價的愉悅,而且還主張文學要有一種憂郁的情調。我現在分不清楚,是因為我骨子里的那股憂郁的情調使我喜歡浪漫主義,還是因為我喜歡浪漫主義——愛屋及烏——喜歡上那股憂郁的情調。前一種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我并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憂郁不是無節制的悲苦,更不是絕望的哀號,這是一種很有分寸的情感。
悲憫精神與悲憫情懷,是文學的基本精神和基本情懷。當簡·愛得知一切,重回雙目失明、一無所有的羅切斯特身邊時,我們體會到了悲憫;當沈從文的《邊城》中爺爺去世,只翠翠一個小人兒守著一片孤獨時,我們體會到了悲憫;當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寒冷的冬夜擦亮最后一根火柴點亮了世界,并溫暖了自己的身和心時,我們體會到了悲憫……我們在一切古典形態的作品中,都體會到了這種悲憫。
有人認為我的作品可能顯得有點兒憂郁。但我沒有寫那些悲切之事,我只是喜歡寫一些微帶憂郁的情調,我以為那就更應該得到容許了。我沒有使讀者心灰意懶,沒有使他們感到世界到了末日,而是帶給了他們感動和震撼。
我想再講一個馬的故事。這匹馬叫雪兒,名如其人,它是一匹渾身雪白的駿馬。雪兒和它的主人坡娃在北方遼闊的草原上過著平靜的田園生活。草原上有茂密的森林、起伏的山峰、清澈的溪流和美麗的山花,雪兒就在這樣美麗的大自然中無憂無慮地生活著。但是突然有一天,戰爭打響了,日本人的鐵騎踏破了這里的平靜,雪兒的命運發生了巨大的轉折。日本人因為急需運輸物資,把草原上的馬匹全都征用了。一個日本高級軍官河野一眼就看出雪兒是一匹世間罕有的良馬,這個日本軍官家中世代養馬,真的懂馬,喜歡馬,他想要把雪兒訓練成自己的坐騎。雪兒身上被烙上了一枚日本軍營的火印,這成為它終生的屈辱。河野對雪兒也非常優待,但雪兒根本不屈從他的奴役,數次在河野訓練它成為一匹戰馬時想要帶著河野一起沖下懸崖、同歸于盡。河野實在無法馴服雪兒,終于放棄了,讓雪兒去從事最苦、最累的拉大炮的工作。雪兒被迫去拉大炮,但它不知道的是,它拉來的這些大炮,全部對準了它之前生活的村莊。村莊里的人們死傷無數,雪兒心中無比悲憤和羞愧。等到它終于有機會重新回到村莊時,它死活不愿意回去,深深地低下了頭……
這就是我最新寫作的長篇小說《火印》的故事。雪兒雖然是一匹馬,但更是一個人,身上具有高貴的人性和尊嚴。當雪兒屢次遭受日本人的折磨而毫不屈從的時候,當雪兒被迫拉來大炮對準自己村莊的時候,當雪兒面對自己的村莊深深得低下頭的時候,我們被震撼了,我們內心無比痛苦和糾結,甚至要替雪兒的遭遇落淚。這就是一種悲憫的情懷,是一種寶貴的情感體驗。
別總拿西方的文本說事,說真理,說應該,說責任,說合理。中國人該說自己的標準了。(本文編輯整理曹文軒《三個放羊的孩子的故事——三個文學的隱喻》《寫童書養精神》和曹文軒近期演講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