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很高興應邀來參加魯迅文學院成立六十周年紀念大會。作為魯迅文學院多年的客座教授,對這一慶典我深感喜悅。在此,首先送上我真摯的祝賀。
我最早知道魯迅文學院——它的前身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是在1970年。當時,我在蘇北農村勞動。窮鄉僻壤,毫無出路。我總在幻想:我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如此灰色、無趣而沉重的生活,去一個廣闊的世界?有一個人幫助了我,這就是我的文學啟蒙老師、文學講習所第三屆學員李有干先生(我曾在文藝報上發表過關于他的專門文章)。認識他是從一篇小說開始的。那時提倡業余創作,我寫了一篇當時也叫小說的小說,寄到了縣文化館。在縣文化館當館員、負責指導基層寫作的李有干先生看到了這篇稿子,就通過公社、大隊,一層一級地找到了我,讓我去縣城參加業余作者學習班。當我接到這樣一個通知時,我有一種預感:從此,我的人生也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就這樣認識了。他不茍言笑,一年四季總是干干凈凈的。我從他那里才真正知道何為文學、文學何為。那時,他在我心目中充滿神性。在我和他的心靈之間,似乎有什么東西相通著。那天晚上,我住在他家中,談話至深夜,他將我領進他的臥室。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將臺燈舉起來讓我看床頭墻上掛著的一個鏡框,那里面有一張褪了色的照片,上面依稀有一行字——第三屆文學講習所學員合影。從此,我知道了中央文學講習所。他指著上面那些人一一訴說著他們的名字:吉學霈、張有德、謝璞……。那時,他顯得出奇的莊重,出奇的情深意長,還有點兒自命不凡。在后來的許多年里,“中國作協文學講習所”,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個神圣的稱謂。從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李有干先生是一個有來頭的人!在后來的幾十年時間里,我一直在體會這個人與文學講習所的關系——他的風度、派頭、作風、精神與文學講習所的關系。從李有干先生的身上,我看到了文學講習所對一個作家的感染、影響和塑造,看到了中國當代文學與文學講習所之間一條流淌的暗河。
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沒有一個文學機構像魯迅文學院(文學講習所)那樣有力地肩負著文學建設的重任。它培養了一批一批學員,他們分散在中國大地,成了中國文學的中堅力量。魯迅文學院作為實施文學教育的常設機構,不僅見證了文學在當代中國社會中的風云激蕩,更是以重要身份參與了國家的文學規劃,對培養作家和文學工作者與推動國家的文學建設提供強力保障。
魯迅文學院給正在成長過程中的一批又一批作家提供了短暫的休整時光。
在這段時光里,作家們可以暫時與風起云涌、甚囂塵上的社會生活、日常生活拉開距離,以在一方天地靜心寧神,重溫一段校園心境,感受一下學院氣氛。魯迅文學院除了能在理性上給予作家們一種結實而恒久的力量,讓理性之光照亮自身的生活礦藏,激發出必要的藝術感覺之外,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價值:它釀造了一個作家在從事創作時所必要的冷靜氛圍。納博科夫在談到大學與作家的關系時,非常在意一種氣息——學府氣息。他認為當代作家非常需要得到這種氣息。因為,它可以幫助作家獲得一種良好的創作心態。這種肅穆而純凈的氣息,將有助于作家洗滌在生活的滾滾洪流中所滋生的浮躁氣息,將會使作家獲得一種與生活拉開的反而有助于作家分析生活、領會生活的必要距離。這里所特有的氛圍,會起一種凈化作用,從而使這些氣息得到去除。記得當年魯迅文學院一度時期將一大批作家轉入北京大學時,作為班主任的我,對作家們說:高樓深院將給予你們的最寶貴的東西也許并不是知識,而是一種氛圍。魯迅文學院作為專門為青年作家進修設置的基地,在這一點上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
當然,知識也是十分重要的。
經驗對一個作家固然重要,但就一個作家而言,若無厚實的文化照拂與文學的修養,經驗實際上是不存在的。白丁式的觀察永遠是無謂的觀察。有多少知識——還有思想——思想也是一種知識,有多少知識,就有多少經驗。來自哲學、美學、歷史學、社會學等方面的知識,這些預設,把過去平庸、枯燥,甚至無聊的生活變得生氣勃勃。一個作家發現了許多價值。一些過去看來微不足道的事情,有了深刻的意義。他以更高的境界領會了生活,并且,領會了自己。
知識還不僅僅使一個作家發現經驗,它更重要的意義還在于使一個作家有能力創造經驗。
事實上,魯迅、沈從文、雨果、海明威,他們固然在知識的光芒照耀下,發現了處于黑暗中的豐富經驗,但也依靠強大的知識積累與爆發,為我們創造了一望無際的、新鮮的經驗世界。面對一片虛空,他們始終在有聲有色地進行創造。虛空猶如一堵高不見頂、長不見邊的白墻。他們把無窮無盡、精彩絕倫、不可思議的心像,涂抹到了這堵永不會剝落、倒塌的白墻上。現如今,這堵白墻上已經斑斕多彩,美不勝收,上面既有地獄的景象也有天堂的景象。這個世界已變成人類精神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這個世界的許多,不是羅列歸納出來的,而是猜想演繹的結果。它是新的神話,也可能是預言。這一切創造的動力,不只是來自于一個作家的經驗,也來自于一個作家的知識,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更是來自于知識。
每個作家都有每個作家吸納知識豐富自己的途徑,魯迅文學院當然并不是惟一的選擇,但無疑魯迅文學院是其中一個很好的選擇。在一段也許并不長的時間內,它為它的學員們緊密安排了許多學科的課程,而且一定請來這些學科的高端學者來講授課程。它的授課,其密度之大,知識之新穎和先進,大概是一些著名大學都難以做到的。
魯迅文學院既作為一個知識傳播的平臺,也作為一個交流的平臺,為學員們提供了出道和發達的機會。
面對面的交流,在最淺層的意義上,可以探討寫作經驗,傾訴寫作困境,但還有更重要的,那便是在互相凝視中生發友誼,締結紐帶,形成一種整體性的力量。這是文學的黃埔軍校。它協助學員與文壇之間建立了一種長效聯系。一些學員在進入魯迅文學院之前就已經與文壇有了親密接觸,但也很多學員,都是從進入魯迅文學院之后,才開始自覺地規定自己的寫作方向,開始與更廣闊的“文學圈”發生關聯的。魯迅文學院將學員推向文壇的一系列措施產生了積極有效的結果。進入魯迅文學院無疑是一個作家一生中的重要的契機,而真正對“提攜”自己起到重大意義的,是魯迅文學院直接或間接地為學員們提供了來自文學生產機構的資源。在新時期的文學生產中,魯迅文學院只是其中的一個單位,但是它所體現出來的社會主義文學體制的特殊性,對我們研究新時期文學教育與文學生產,具有典型意義。
作為客座教授,一名當代文學研究者,魯迅文學院也為我提供了觀察最富活力的文學現場的機會,這是我需要感激的。作家們對文學的理解,從某種意義上說,完善了我們的文學批評與文學教育。作家們談論文學的方式,也是從事文學研究的人的重要參照。魯迅文學院對授課者的聘請以及授課方式,作為大學教員的我,也受到了許多啟發。其中,請有成就的作家來授課以及所得到的成效,無論是從理論方面還是從實踐方面,還支持了我的一個主張:大學文科,特別是文學專業,應當有作家參與授課——應有作家在大學任教。若有幾個作家來任教,僅課程一方面,就會增加許多新的色彩。我頗為懷念吳組緗、林庚先生任教的時代。那些課是開發心智、養人悟性的。他們避免了學究做學問的路數,將自己個人的人生經驗與情感揉進了對事物的觀察和理論的建樹,總能帶人到新的角度上去理解生活和文學。吳組緗先生講《紅樓夢》,實是講他自己。記得一次他給我們講課(當時林庚先生也到場。他在吳先生講課時,偶爾插話,也很精彩),當吳組緗先生講到《紅樓夢》中四大家族破落,由盛到衰,其人生感覺大不一樣時,他很自然地講起他自己的一段故事。他說他曾有過一段窘迫的日子,因家中不能再給予接濟,只好將壓在箱底的舊衣拿到當鋪。那天,他在收拾這些舊衣時,竟然在無意中掏出一大筆很可觀的錢來。望著那些錢,他感慨良多。隨后,他又輕輕一拉,將話題拉回到《紅樓夢》,使聽的人對四大家族從前“珍珠如土金如鐵”、絲毫不在意金錢與財富的隆盛以及后來的家毀人亡、分崩離析的衰敗這之間的大落差,一下子便有了具體而深切的體驗。這種課培植了人的靈性,使人保持住了一份接近事物本質的純凈的直覺,甚至影響了你的人生情趣。據我所知,魯迅文學院有許多這樣的課程。我被邀請到魯迅文學院講課,其實,也既是作為一個研究人員又是作為一個作家被邀請的。
今天是魯迅文學院成立六十周年,許多美好,值得紀念,許多經驗,值得總結,許多祝賀,需要表達,許多輝煌,值得期待。但,我還是要問:魯迅文學院究竟是一什么之所在?我的理解是:從根本上說,它是一個供青年作家修煉的地方。當然,修煉是一生一世的的事情,也不只是在這一方天地。修煉的最高境界,也許我們能夠達到,也許永遠也不能抵達。但我們卻應當對它仰望,也許連他——我們這個學院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魯迅先生本人也在仰望,這便是:
一書一世界,一字一燈塔。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