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無涯，書為馬

　　人們已經越來越習慣于電視、圖片、卡通。報紙整整一個版面，幾乎桌面大小，可能就是涂抹幾朵云彩或是幾朵浪花。那些紙質高級的圖畫書，呱呱響，白花花的一片，可能只有幾點雨滴或是一兩片落葉。一個豪華的圖畫世界，正在向我們步步逼近——它使已經習慣了讀文字、讀將鉛字盡可能占滿紙張空間的一代人，時常覺得今日太奢侈，太鋪張無度。然而，越來越多的人還是愛上了這個到處飄滿了圖畫的世界。他們覺得一目了然的畫面實在令人愉悅，信息的直接傳達，用不著人再去動什么腦筋，也真是輕松。

　　人們與文字在日甚一日地疏離。而在這滾滾的人流之中，孩子與文字的疏離更是日甚一日。

　　這個潮流是無法阻擋的。

　　但，我要說：別一味沉湎于圖畫世界，文字世界也自有它的妙處；文字世界曾經給予人類種種好處，它的特定功能是圖畫世界絕對無法取代的；如果有朝一日我們真的脫離了文字世界，我們就將會進入一種十分糟糕的狀態；文字曾經幫助人類進行深刻的思索從而生發了無數偉大的思想，文字曾創造了文學的殿堂——在這個殿堂之中我們接受了無窮的美學財富，文字本身就是我們觀察與說明這個世界的一種特別的方式——這個方式使我們十分有效地接近了這個世界，面對文字時，它還去除了我們的浮氣，培養了我們一種寧靜、高雅的氣質……。

　　我們沒有理由不親近文字，沒有理由不提醒世人：與文字的疏離，絕非幸事。

　　現在，呈現在你面前的這些文字，是一個喜歡文字的人，在多年的閱讀過程中受其惠澤、并深深留存于記憶中的一些文字。

　　并非所有的文字都是值得留戀的。一個讀書的人，當他活到四十多歲時，他已經讀過很多書了。然而，在這些很多的書里邊，使他喜歡不已、從中獲益匪淺、難以忘卻的書其實并不多。大多數文字，只不過是過眼煙云而已。

　　為了使閱讀成為高質量的閱讀，人們就互相打聽：你最近讀到了一些什么好書，請推薦推薦。人們就互相請求：給我開個書單吧。人們希望不要將時間與生命浪費在那些不值得一讀的閱讀上，希望在有限的閱讀中，盡可能大地獲取。

　　此時，閱讀經驗就成了一筆財富。

　　我不敢說我有多么豐富的閱讀經驗，但畢竟有了幾十年的閱讀經歷。就整體而言，我的閱讀是不幸的，因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由于這個國家在政治上的荒唐，使我們這一代人不能夠自由地去選擇書籍，我們只能在一個單一的系統中去閱讀思想、思路乃至文風清一色的書籍。那時的圖書館，其中的藏書十有八九是禁書，它們沉睡數年，是不能夠被我們驚動的，而那時的出版是被高度管制的，它們只能出大同小異的書籍，而且那些書的內容是極端的、偏頗的、狹隘的、僵直的，形式是單調的、無趣的、沒有什么變化的。我進入一個相對理想的閱讀階段，已是在七十年代末了。我突然發現，天下原來有這么多的、又這么不同的書。我有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有一種不勝負荷的壓力——書實在太多了，而越是讀下去就越覺得自己讀得太少了。既有閱讀的驚喜，也有閱讀的苦悶與壓抑。

　　就這樣，我從七十年代末一路讀下來——我是個喜愛讀書的人，這一點沒有疑問。

　　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我究竟讀過多少書，已記不得了，只覺得自己是在書山里興奮而又絕望并伴隨著狂喜地掙扎著。

　　很可惜，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我的閱讀很少能得到高人的指點，我也很少能見到一份像樣的書單。我只能靠自己在閱讀的苦旅中摸索、尋覓。我漸漸地喜歡上一個字眼：淘書。并且，我越來越深切地體會到了淘書的艱辛與樂趣。當終于“淘”到一篇好看的文字、一部好看的書時，常常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請人吃飯的心思都有。

　　時間一長，自己多少培養出了一些感應好書好文字的能力來。這就像一個長年累月在荒野上探礦的人，風吹日曬、踏破鐵鞋，竟也有了一種對礦脈的直覺：無理由地就覺得哪兒有礦、有什么質量的礦。全憑感覺。比起從前來，現在看書已知道往哪個方向去淘書——哪個方向可能隱埋著好書。走到書店里，一見滿坑滿谷的書，就不再有擇書的迷茫，每每抱回一堆來，雖然其中偶有糟貨，但比起從前來，顯得有眼力多了。

　　呈示在這里的文字，只是我淘得的一部分，而又僅為短篇，且只限于文學——其實，有好多值得讀的文字是在文學之外。

　　讀書若一點不帶功利之心，這不可能，也無必要。讀書——尤其是初時的讀書，往往都有一些實際的目的：為了寫好作文，為了顯示自己的教養，為了出類拔萃，甚至是為了寫好一封動人的情書。

　　但功利之心不可太深，太切。越是往后，就越應淡化功利之心，莫讓它一路糾纏著你的閱讀，甚至要靠它來鞭策你的閱讀，成了你閱讀的動力。

　　不要將閱讀簡單定義為是一個求知的過程——閱讀與好學無關。

　　閱讀是一種愛好，一種發自內心的興趣，一日不見文字，就茶飯不思、坐臥不安——到了這種境界，書才能讀好，也才能體會到閱讀之美，之幸福無邊。

　　功利目的太明確，讀起書來就緊張，并會走到一條狹窄的直線上，目力所及，只有那與功利目的相關的東西顯示于視野，而其余則隱遁在茫茫的文字背后而永遠不能入你眼簾。一篇好文字，其用意必然是豐富的。若你先確定下一個題目來，就只能在廣闊的田野上收獲細長的一壟，這實在可惜。越是面對好的文字，就越要收住你的功利之心。

　　放松下來，書山自然開道，你一路風光下去，前景美不勝收。

　　你讀下去，沒完沒了地讀下去，讀的又大多是一些好文字，你沒法不強大，沒法不進入佳境。

　　讀就是一切。“讀”這行為本身——不說讀的內容，就能使你得到品格上的、氣質上的修煉。天下最美的氣質，莫過于書卷氣。

二ΟΟ一年六月二十八日于北京大學藍旗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