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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壇

    http://www.tc13822.com 2016年03月31日14:58 來源:曹文軒

      一個學生畢業了,決定他留校任教,然后卻又許他逍遙校外,放他歸老家故土,優哉游哉一年有余,這在北大歷史上究竟有無先例,說不大好。

      一九七七年秋,我總算熬畢業了,上頭卻說:你留校。“北大不可留”這一認識深入骨髓。幾度春秋,幾度恐怖,將人心寒了。北大不好,很不好。又要將好端端一生縛于危險四伏的講壇上,更叫人不情愿。說老實話,北大在我印象中,是很不招人愛的。

      借“深入生活”之名,我回蘇北老家了。在鄉間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無法無天地晃悠了一年多,我才又回來——我只有回來,因為種種原因,我別無選擇——我必須站講壇——這大概叫“命”。

      要命的是,我后來卻完全顛倒了,直顛倒到現在非北大不肯去,并把講壇一寸一寸地挪到了心上。細究起來,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它叫人有一種自由感。這或許是因為它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它似乎一下子將恐怖用完了),而獲得了這人類最寶貴的東西。又或許是它的自由、民主的傳統。這傳統像靈魂一樣,長期壓抑,縱然有人挖空心思用摻沙術,也未能使它泯滅。而如今,它又醒了,并赤裸裸地在未名湖邊游蕩。我這人天生散漫,受不得規矩,受不得束縛,受不得壓抑,我怕一旦走出校門,失去這開朗、輕松的氛圍。它叫人有一種安全感。它不在真空,免不了染上種種社會惡習,但它畢竟是文化人群居之地,高度的文化修養使人少了許多雜質。文化溫柔了人的性情,凈化了人的魂靈。走動于這群人中間,覺得不用提防,更不必睜大了眼“橫著站”,至少是我所在的一片小天地里如此。大家溫文爾雅,且又能互相謙讓,關系簡單如1+1。我實在害怕每天得付很多腦力去琢磨人際關系,害怕算計,更憚懼受暗箭襲擊。那樣活著,委實太累。我還很欣賞這里的節奏。它外表上看,一盤散沙,稀里嘩啦,全無約束,然而在它的內部有一種看不見的張力。這無形的張力,像鞭子催趕著人,使人不敢有片刻的喘息。它松散,吊兒郎當,卻在深處激烈競爭著。一出校門,我輕松得如春天乍到卸去沉重的寒衣,而一踏進校門,就像被扔進急速翻卷的湍流里。而就在這湍流里,我獲得了生命擴張的快感。這里的人都很忙,來往甚少,有點“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味道。時間長了,我倒習慣了這種寧靜與寂寞,甚至是孤獨。我由一個坐不住、猴兒一樣不安分的人,變得別無它想,死心塌地地蝸居于斗室,竟不肯到人流中去,到熱鬧中去了。那顆原先喧鬧不寧、躁動不安的心,安靜得連我自己都感到迷惑與吃驚。我分明覺察到,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種種氣質,已一點一點地滲入我的血液。我變得跟這個社會有點格格不入了。

      我不太好走得出去了。

      使人不肯離去的原因,主要還是那個寒陋的講壇(北大的講壇未免有點寒陋得不像話)。

      要上講壇了。半個月前,我還無動于衷,全不當回事。可是在上講壇的頭一天,我忽然緊張起來:也就是說,明天,我將開始教學生涯了。教師的責任感似乎與生俱來,不做教師,你一輩子感覺不到,而你只要一做教師,它就會自動跳出來抓住你的靈魂。晚上,我敲開一位先生的門,問:怎么講課?

      他像修煉很深的禪師面對未悟的弟子,頭微微向上,少頃,說出四個字來:目中無人。

      我退出門外。

      我記得我的第一次課就沒有失敗。下面安靜極了,我能清楚地聽見臺下動人的喘息聲,這全靠那四個字給我撐著。從那以后到現在,我一直信那四個字。我對“目中無人”似乎有所悟:目中無人非牛氣哄哄,非內荏而色厲,非蔑視,非倨傲,非輕浮,非盛氣凌人。無就是有,有卻是無。是一種境界吧?人格上的、精神上的、氣勢上的?是對學術觀點的誠實和對真理的自信吧?……此言似乎只可意會而不可細說。但有一點,似乎又是可以說的:所謂無人,就是沒有具體的人,而只有抽象的人——具體的人則無。因此緣故,即使只給二十人的一個班上一年課,在課堂上我也往往難記住一個具體的面孔。似無人,但恰恰是把聽課者看得很高的。

      敢目中無人,卻不敢再掉以輕心。我很景仰一位先生,既為他的人格又為他的學識。然而我想像不出,就是這樣一位先生——一位憑他的學識,上課玩兒一樣的先生,卻在上課之前竟對明明認識的字一個個懷疑起來,然后像小學生一樣,去查字典,把字音一一校對,標注。我敢說,他的這種心理,完全是因為他對講壇的高度神圣感引起的。這件小事使我不禁對他又景仰三分。我喜歡這份嚴肅,這份認真。當然,我并不排斥“名士風度”。我很欽佩有人不用講稿,竟然雄辯滔滔,口若懸河,一瀉千里。我曾見過一位先生,他空著手從容不迫地走上講臺,然后從口袋里摸索出一張缺了角的香煙殼來。那上面寫著提綱要領。他將它鋪在臺子上,用手抹平它,緊接著開講,竟三節課不夠他講的,并把一個個講得目瞪口呆,連連感慨:妙,妙!而我只能向其仰慕。我這人缺這份好腦子。我得老老實實地備課,然后一個一個字毫不含糊地全都寫在稿紙上。有時看樣子離開講稿了,但所云,卻幾乎無一句是講稿以外的突發靈感。我有數,像我這樣做教員,是很累的。可我笨伯一個,無奈何。時間一久,我退化了,離開講稿竟不能講話,一講,八成是語無倫次,不知其所云。

      我何嘗不想來點名士風度,來一張香煙殼兒就侃它個三四個小時,好好瀟灑它一番?可我不敢。

      講壇是圣潔的。我認識一位外系教員,此公平素浪漫成性,情之所至,撈衣卷袖,把衣領一一扯開,直露出白得讓人害臊的胸脯來,有時還口出一兩個臟字,以示感嘆,以助情緒。然而有一次我去聽他的課,卻見他將中山裝的風紀扣都扣得嚴嚴實實,一舉一動全在分寸上,表情冷峻、嚴肅得讓人難以置信。課后我跟他開心:何不帶一二感嘆詞耳?他一笑:“一走進教室,一望那講壇,我頓時有一種神圣感。在上面站了一輩子,我從沒說過一個臟字,并非有意,而是自然而然。”

      我有同感。我高興起來,放浪形骸,并有許多頑童的淘氣和丑惡。然而,在臨上講臺前一刻,卻完全沉浸到一種莊嚴的情感之中,完全是“自然而然”。我不能有一點褻瀆的行為,甚至苛刻地要求我的聽眾。生活中的嬉皮士,我無意管他,因為人家也是一種活法。可在課堂上,我絕不容忍其混雜于我莊重的聽眾之中。曾有那么一位(我估計是社會上來偷聽的),穿著一件極短的短褲,一件極敞的汗衫,光著大腳丫,腳蹬一雙拖鞋,“叭嗒叭嗒”就來聽我講課,我像受了侮辱似的走過去:“對不起,請出去!”他大概從我的目光中看出什么來了,便很聽話地提著書包出去了。后來我又從聽眾席上發現了他。他穿著很整潔,極穩重地坐著。我不禁朝他感激地點了點頭。

      既為圣壇,就得布道。有人提醒著公眾:一些人在利用大學講壇。說得對極了,既占著,就該利用。不利用是傻瓜,是玩忽職守,倘若把講壇僅僅理解為傳授純粹的知識,大概未免淺薄了一些。講壇應該也是宣揚真理的地方。占住講壇者,豈敢忘記布道!既給知識,也給品質、人格、真誠和正義。其實,沒有后者,一個人怕也是很難獲得多少知識的。再說,一個人即使學富五車,但全然無人之骨氣,又有何用?我們何必諱言布道呢?別忘了布道。當年的魯迅不敢忘,聞一多不敢忘,我們敢忘?

      既布道,布道者自己就要有正氣。他應當堅決捍衛知識的純粹性。他應善惡分明。他只承認以自己的感受為原則。他不能油滑,見風使舵,像捏面團一般把講稿隨政治風潮變來變去。他給他的聽眾是一個助教,一個講師,一個教授的形象,也是一個人的形象。我走到教室門口,總覺得那講壇很遠,很高。我朝它走去,有一種攀登的感覺。我曾有過幻象:我被拋進一個巨大的空間里了,就像走進一座深邃的教堂。我靜靜地站到講壇上,等待著鈴聲,宛如在聆聽那雄渾的令人靈魂顫索的鐘聲。我喜歡這種肅穆,這種凈化了的安寧。我曾多次體味到莫斯科大學一位教授先生的感覺:

      “我走上講壇,我有一種上帝的教士的神圣感。”

      也許有一天,我會厭倦北大的講壇,但至少現在還戀著。戀它一天,就會有一天的神圣感。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二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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