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民族文藝 >> 文學評論 >> 正文
姜慶乙的詩集里有這樣一句詩:“我/黑夜的陌生人”。它哲學般地道出了他與世界構成的關系。是的,他身在黑夜里,而且是永恒的黑夜,但他卻與黑夜保持著一種陌生的姿態。于是他是黑夜的獨立人,也是黑夜的自由人,他不被黑夜所控制所迷惑,而是與之保持應有的一段距離。正是這距離感,使他發現了藝術的真諦,那由黑夜生發出來的詩句,就像一道道的光被他說出,重新折射進他的心靈,他便得到了救贖。陌生感使一個詩人具有了敏銳與新鮮的感受,能夠在熟悉的事物中發現超越流俗的詩意。
所謂盲道與盲文
所謂的“盲道”,是一條特殊的道,它是憑著感覺、知覺而認識的道。慶乙通過這條道走出自我、走出內心,它是有聲有色的,也是可望可及的。在他的視野里,一條盲道就是他的血脈經絡,就是他的山川河流、經緯縱橫,也是其全部秘密。
我無由地想象著他的“道”,也許他被視力所限的道恰恰是無窮無盡的,那是何其深遠而遼闊啊!這條道在俗世中,是他通向柴米的渠道,更是他通向精神的通途,它有形更是無形。這條盲道不僅阻礙著他的生活,更阻礙著他的寫作。當他要調動所有的能量越過那些阻礙的時候,他就具有了哲學的高度。詩在他的心里生成,在他的筆下延伸,引領著他向著那無邊的世界前行。
“9行,252格/天宮圖從右至左/進入/星宿開一扇扇天窗”。這是所謂的盲文,那些密密麻麻的針孔,那些沉淀的顆粒、飄浮的塵埃,經過他的手指、皮膚、嗅覺、觸覺呈現出來,無一不帶著他的溫度與氣息,這簡直就是一種神跡。所以慶乙的詩不是用筆寫出來的,而是用他的身體、他的心靈鑄造出來的。
我無法想象他在盲道上所認知的世界,是筆直的還是曲折的?是菱形的還是方形的?他的腳趾一如他的手指一樣,一個觸摸著大地,一個觸摸到天意。我想,上天一定私授了一些神秘的意念,只有他能諦聽、能領略、能意會。所以他比我們所有人都有更多感受世界的能力,那能力用在生活上,他可以與我們一起登上黃山;那能力用在筆端,他可以像荷馬、彌爾頓那樣,用詩句匯成不息的河流、矗立起巍峨的高山。是的,對于一個內心有眼的人,“盲”根本無法阻止他看穿世界的目光,透視心靈的力量。
他所描繪的光與影
在慶乙的詩里,無處不放射著光與影的神采。當我們容易被固有的形態、聲音與影像所囚禁時,我們看到的世界也僅僅是實物的表象。但慶乙看到的卻是事物的無數個形象。他帶我們去看荷花、去夏日寫生、站在窗臺上觀雨、看蜻蜓蝴蝶飛過,他寫得不動聲色,卻是絢爛到極致。他總是三筆兩筆就勾勒出一道彩虹,它孤懸在天際,可轉瞬就變成一道傷口,讓我們隱痛。就像他揭示的生命本質,燦爛與孤寂同在。這種光與影的組合,被他摶制出不同器皿,有的盛滿了憂傷,有的裝了一半歡樂,有的則是空置……
光與影就是他的宮殿,那里面有他的膜拜。那交織在一起的色彩,他用了多種色調來描繪,而他的語言就是一個調色板。有時他為我們畫一幅油畫,濃墨重彩,那是他的風雨悲情憑空滾過的驚雷,足以震撼心靈;有時他為我們描一幅水墨丹青,閑云野鶴。他的空靈正像煙雨空谷,閃過那絕塵般的一聲鳥鳴。但無一例外,他是借色彩來描繪他生命的河山和思想的河山。
慶乙為我們重新勾畫了世界,使萬物都有了全新的模樣。他的詩呈現出一種超常的理性與智性,從不讓情感任意泛濫,在可控的范圍內,他說:“我不做聲/怕美再一次/錯過了親人”。可以說,他創造了一個色彩繽紛的世界,他任性地描畫、天馬行空般地穿行,在光影的疊加、疏離與滲透中,給了我們一個不曾到達的新天地。
摘下這世上多余的部分
慶乙經歷了太多的苦難,但苦難又還給他一份尊嚴。失明并不意味著一種隔絕,卻有了另一種暢通。當太多的光芒一下子涌進了他的身體,他是冷靜的,他要刪除這世上多余的部分,剩下的是他堅硬的核心、強大的精神。
他從不放大苦難,他從不歇斯底里,也不故做清高。盡管命運強加于他太多的殘忍,但他從不把這殘忍再強加于別人。“我知道沒有誰是不幸的”,他與命運達成的諒解與默契,呈現出少見的豁達與寬厚之心,使他的詩不囿于一己的傷痛而超越了褊狹與局促,不計較、不抱怨、不狹隘,而是像個局外人一般冷峻、客觀,具有一個智者的理性、一個哲人的深度。同時他確實是身在其中,承受了命運與時光的鍛造。他的詩就像黑暗里摸索的手指,精確、靈動、隱忍,并且保有余溫,不多不少,是恰到好處的那種撫慰。
他的手同時也是撫琴的手,仿佛精通音律,在傳統的戲曲中找到知音,再賦予現代的表現手法,那些生旦凈末丑,都被他呼喚出來,有了屬于他的獨特亮相。慶乙有著他的野心,一旦他在古典與現代的縫隙中側身而過,他將砍掉漢語詩歌這棵大樹上的旁枝末節,開創一個屬于他的簡潔、生動、韻味無窮的清明之象。
“耳窩里有多深的峽谷/多高的天堂”。慶乙身在人生的峽谷,卻時刻去感受來自天堂的神示。在不斷地探尋生命真相的過程中,他幸運地穿過了峽谷而面向天國。是上帝引導了他,應許了他。“我種植漫長的喜悅/像嬰孩/要經歷啼哭,學說/第一句呢喃”。這種歡喜微有痛感,沒有大肆渲染,也不過分夸張,我相信神會喜歡這種溫暖的光亮。
他的生死敘述都是平靜的、曠達的。“我只相信死亡帶走的/原是生命中無效的部分”,在這里,他其實是不相信死的,多余的部分、無效的部分的去除是一次清理的過程,而活下去的會更顯生機。在死亡面前,他的詩是輕盈的,如同天空中的云朵或空谷里的泉水,飄逸、空靈。這種生死觀有它的來處,在宗教的圣殿里,更有它的出口,在天國的側畔。他向著終極邁進了一步,他的詩就更加澄澈一些,悲憫之情也更寬闊無邊,他所要的,是舍己,“一粒種子死了,整個春天得救”……
有節制的情感易露純真
慶乙在詩中更多的寫到兩個人,一個是他的母親,一個是他的兒子。他的母親,幾乎就是他的眼睛,在閱讀的喜悅中、在創作的激情中、在看待世界的角度中,母親扮演了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她是愛本身、是神的化身、是階梯,更是光……一個偉大的母親孕育了光明與詩歌。很難想象,慶乙在母親的幫助下,是如何具有了越超普通人的閱讀量的,是如何優雅地在人間行走,并聆聽到上帝的福音。“媽媽,我是主人的人/這個盲子是借來一用的身體/你會相信,靈魂漸漸上升/已觸到神奇的邊際。”這樣的詩句,越過了生活層面的瑣碎再現,不在現實的徘徊與往返之中,而是母子的精神一起得到提升。
對他的兒子,慶乙則有一份深切之愛。但他的愛深沉節制,從不泛濫。他十分準確地把握著情感的濃度,選擇詞語中溫性的詞根,味微苦,不會一招致命,卻緩慢地釋放著療效。他給出的愛是理智的,在人間,卻沒有太多的煙火氣;在天際,又是觸手可及。他的愛不含一絲雜質,沒有星點的悲戚,盡管無限沉重,卻依然綻放著對生的喜悅、對光的感恩,依然有著易露的天真與純粹。
慶乙的詩建筑的是人間的天堂,他從不過多地留連于生活的細節,而是更注重內心的挖掘和靈魂的在場,向著神性釋放自己的天性。他有著靜水深流的氣象和靈光乍現的神跡,自覺地超越了巨大的喧囂而沉默地到達寂靜與幽深之處。他的詩是深處的泉水,是冷峭的絕壁,是受難者的悲歌。“我復明的第一天將看見大海”,其實,他已看見了大海,它遼闊、激蕩、深邃,就像他在詩里隱喻的那部分死亡,必將得到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