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從一種樸素的也自然是有限的個人體驗來引出話題。這種體驗就是當我在看電視劇的時候,幾乎從來沒有用一種投入式的、精神飽滿的、認真的方式來看電視劇。看電視劇常常意味著對無聊的打發,一種消磨時間的方式。這,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我想提出“日常性”這個范疇來分析這種狀況。這里所說的電視劇的日常性有四個層面。第一個,是內容的層面,就是當下電視劇在內容上多是表現婚喪嫁娶、婆婆媽媽,職場官場商場,或者都市聲色或者鄉村風情。這是最容易被對象化把握的層面。第二個是意識形態的層面,指電視劇即便不表現婚喪嫁娶和婆婆媽媽,它表現戰爭、呈現歷史、折射革命,但是在邏輯上往往還是回歸到個人肉體感受和需求上,后者才是邏輯的終點。就如歷史劇往往變成宮斗戲進而變成后宮戲,就如革命劇往往變成各黨派領袖之間的對抗進而變成間諜劇進而變成間諜之間的感情戲的套路。這自然不是全部,但基本面是如此。在內容和意識形態上的“日常性”使得電視劇無法向觀眾提供異質的、新鮮的精神滋養,無法產生陌生化效果。
以上兩個層面還都是聚焦于電視劇的內部,或者說作為內部的電視劇。這也是一般所把握的電視劇。在這種思路中,一部電視劇是類似一本書、一個故事,一個獨立的自我完足的東西被把握的。但電視劇其實還有另外的存在方式,那就是在實際觀看電視劇的過程中,我們除了觀看和欣賞那個以故事為核心的電視劇以外,我們同時也主動地或者被動地,看各種偶像、明星,看電視劇的發布會或者各種花絮或者相關新聞,看那些明星除了扮演電視劇中的故事角色,還扮演我們“人生”問題的真正導師,教著我們如何化妝、吃飯、購物、穿衣、保健,同時也教給我們各種價值觀。我們也在觀看播出過程中所插播的各種廣告,食品的、藥品的、化妝品的,以及所有被認為有需要的商品廣告。我們還同時看到這個電視劇前面和后面的節目,我們還用遙控器隨意地靈活地切換畫面,看到同時播出的其他電視節目。一句話,我們是在看一部電視劇,但最終,既在共時性的脈絡中,也在歷時性的脈絡中,我們最終看到的是一個以電視劇為核心的日常生活的網絡,一個各種日常性、世俗性元素并置的網絡。在這個意義上,當然不會有作為或者可能作為經典的電視劇,因為那是一種被幻想為自我完足的形式的電視劇,電視劇最終不是完成于要講述的故事,而是完成于這個作為日常生活的網絡。這個組合起來的網絡為我們的日常生活服務,它也引導我們對于日常生活的理解。
但這還不是“電視劇”的日常性的全部。還有第四個層面,就是電視劇如何作用于我們的層面,就是電視劇作為多重元素并置的網絡和我們觀眾交接的方式。在前面的三個層面上,特別是前面的兩個層面上,存在一個觀眾自身生活的日常性和電視劇的日常性的區分和對立,簡單說,那就是我們有自己的日常生活,電視劇反映了另外的日常生活。但如果我們并不是只將作為故事的電視劇作為分析對象,而是把整個觀看電視劇的實踐也納入視野,這種區分就顯得不夠了,或者說這種區分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因為在實際發揮作用的意義上,電視劇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觀看那個作為網絡和機制的電視劇填補了我們的日常生活。這種填補是我們主動加入的,這種主動性甚至帶來逃離的快感。我們是在疲累的時候,在無聊的時候,加入這個網絡,并在這個網絡中尋找一種滿足感、一種充實感的。我們在這個過程中試圖尋找自我,尋找自由。似乎在看電視劇的時候,在參與以電視劇為核心的這個機制的時候,我們找到了沒有枷鎖壓迫的自由綻放的原本瞬間。在這里,我們就無法單純用閱讀模式來對待和分析當下的電視劇了。電視劇,或者說作為機制的電視劇需要我們用生活模式來對待,觀看電視劇,就是我們感知生活的方式。我們不是在看電視劇,我們就活在作為機制的電視劇內部。
但這當然只是一種解放的幻象。
因為就如上面提示的,看電視劇是在逃離,逃離以雇傭和被雇傭為核心的“工作”的壓力,電視劇填補我們的日常時間,是填補我們“工作”之余的日常時間,我們正是因為在這種剩余的時間里面獲得一種自由解放的滿足感的。這種滿足感使得我們反過來有可能以一種更順滑的狀態進入實質是“作為一個勞動力而被雇傭”的“工作”。而剩余時間里的對于電視劇的觀賞使得這個“勞動力”具備了“勞動力”的條件。在對電視劇的觀賞中,勞動力獲得休息,并且獲得了一個為工作機制所需要的“內部精神世界”。在這里,可以引出“生命政治”這個話題。法國和意大利的很多理論家都對這個話題有過探索,簡單說,它討論的是在現代社會中政治對生命新的規訓和形塑方式。這里套用這個詞,是想說在兩種日常性高度重疊的前提下,在作為網絡和機制的電視劇填滿了我們的日常生活的條件下,我們的生命狀態問題。這個機制具有高度的彈性、高度的消化和吸納能力。這種高度的消化和吸納能力在邏輯上使得我們所有的理論思考都處于一種虛浮而無法踏實的狀態,使得我們的理論思考無法找到一個生命性的基礎。
這個生命狀態就是我們覺得有自由和解放的快感,但在這種解放中,我們的生命狀態是高度松垮的,是無法聚焦的,是不能嚴肅的。在我們的全幅生活中,我們并不是沒有那種生命狀態緊張的時刻。這些時刻,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就是那個“工作”的時刻。為了更好地工作或者說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我們精神高度集中,我們的生命能量高度飽滿。
在原理的意義上,什么是批判,或者說批判如何展開?用剛才的修辭來說,批判就是從“嚴肅”的時刻出發對于松垮狀態的審判。那么我們現在是否可以從“工作”的時刻出發對于自己觀看“電視劇”的時刻進行批判呢?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正如上面所提示的,觀看電視劇的時刻恰是對于工作時刻的有益增補,它是一種準備,一種積蓄。進一步說,是“工作”的時刻生產出了觀看電視的時刻,是“嚴肅”的時刻生產出了“松垮”的狀態。
因此,要真正改變這種“松垮”的狀態,或者批判作為電視劇的機制對于我們生命的收編,不是至少首先不是就電視劇本身開展批判,這種批判,無論對其內容的批判,還是對意識形態的批判,在原理的意義上是不可能的,也自然是無效的。
亟待去展開的,或許應該是如下兩個方向:一個是戰術的,一個戰略的。因為電視劇對日常性的展現和介入如此普遍和深刻,使得它正生產出一種覆蓋性的對于“生命”的理解,對于生活的理解,對于人性的理解。電視劇里面的世俗性和現實的世俗性高度重疊,這甚至就構成馬克思所說的“由他們自己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面對這樣一個生活條件,不是站在一個先驗的更高明的立場(教條)上批判,而是在尊重這個物質條件的前提下,緊貼在其上加以分析。因為在這個日常性的領域中,根本就不存在一個純然可供批判展開的立足點。我們要做的,是戰術性地體察和提取那些被日常性所裹挾的常人的真實情感和聲音。戰略的方向,則是聚焦于上文所提到的以雇傭勞動為基礎的“工作”,創造出新的“工作”形式,或者在舊的工作形式中創造出不那么嚴肅的時刻,即轉換工作的雇傭性質,或者干脆,拒絕以雇傭勞動為基礎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