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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談論長篇小說《鹽大路》之前,我想首先引用兩段話。一是獲得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作家莫迪亞諾的獲獎感言中的一段。他說:“那個時代(19世紀),時間過得比今天緩慢許多,這種緩慢非常適合小說家的工作。從那以后,時間開始加速向前,這也解釋了為何舊時代的文學家們能夠建立起那種類似天主教教堂一樣宏偉壯麗的文學大廈,而如今的作家只能有一些分散的、碎片化的作品問世。”二是土家族作家雨燕在《鹽大路·后記》中的一段話:“我的‘挑二’們靠賣苦力生存,卻淋漓盡致地彰顯著生命的本真;我的梅子鎮(柏楊鎮)原始破落,卻是那樣的閑適安寧、清幽古樸。無數次我都想回到小鎮,在鄉音鄉情里,在古樹綠水間,在‘陳規陋習’中終老一生。我固執地認為,生命存在的形式并不重要,快樂與否才是檢驗其價值的重要標尺。”這兩段話有聯系嗎?答案是肯定的。莫迪亞諾的話講出了一部分真實,但我們的時代注定只能寫出一些碎片化的作品嗎?怕是未必。后一段雨燕的話里有中國文學的另一種回答。正像有論者所說,無論是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的鄉土小說,還是賈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說,還有許多許多能夠稱得上“教堂式”作品的,至少都不是碎片式的。雖然眼下我們還不能把雨燕和莫言、賈平凹等放在一起評論,但我以為至少從雨燕的兩部長篇——《這方涼水長青苔》與《鹽大路》來看,可以說她的作品具有某種“文學教堂”的品格。無論《這方涼水長青苔》中的大水井,還是《鹽大路》中的鹽大路,雨燕在一個個文化地標下演繹出有歷史情懷的故事,以獨特視角還原并解讀了漸行漸遠的歷史煙靄,用原生態的生活圖景引導讀者感悟生命的本真,重新定義并賦予鄂西土家文化遺存以生命,使本來加速的時間在她的文字里變得緩慢。雨燕在其作品中和別的作家在“比慢”而不是“比快”。這種書寫立場正是產生教堂式作品的前提。
說到在規定的鄉土化的場景中講故事,不少作家也在這樣做,但由于以現時替代現實,以歷史代替歷時,所以就少了那一份厚重和風致。雨燕的作品之所以比較厚重,是因為她深深扎根于那片土地,土地上的養分已化為她的靈與肉。她以文化的眼光加以吸收,以搖曳的筆致加以演繹。大水井和鹽大路經過作家的藝術再造,已經不是原來文化遺存意義上的大水井與鹽大路,而變成了個人的、天然的、人性的大水井與鹽大路。鹽大路,既是山民“挑二”們的謀生路,也會是他們的不歸路。梅子鎮的“挑二”們為了掙一擔鹽錢,翻鷂子山,走清風埡,“清風埡只有半邊街,一邊是湍急的河,一邊是陡峭的崖”。悶兜第一次出挑,快上老鷹巖時累得吐了血,才把媳婦娶進屋的劉繭巴在野人孔遇到了棒老二打劫喪了命……極致的鄉土風光也是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然而為了起碼的溫飽,“挑二”們只有把命交給鹽大路。帶隊的呂大樹吩咐大家把綁腿扎緊和他一起吆喝:“云里老鷹巖,誰都不敢挨,鷂子飛不過,猴子不敢踩。有勇敢打虎,無勇怕老鼠。啥子老鷹巖,是只雞崽崽,挑二打杵咚咚響,剁成骨塊塊!啥子臥龍寨,同樣不例外,殺了龍王好做菜,喝酒又吃肉,川鹽挑進來!”《鹽大路》的整體氣韻就像一棵被雷擊了的枯樹挺立在鄂西大山,露出棱棱的骨干。這里什么也不見,只見苦難和苦難之余向上的意志。中國以農立國,最初的民歌便是關于農人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這既表示快樂也表示反抗。同樣,雨燕讓我們從《鹽大路》中讀出了山民驕傲的自白。
雨燕很會講故事。在鄂西大山中,所有的故事都帶有傳奇性。但雨燕不會僅僅停留在傳奇本身,而是在追尋著生存本義,即人應該怎樣活著。在《鹽大路》中,青蘋、康懷遠、呂大樹和花喜鵲等人,包括最后也成長為鹽大路中真正挑二的青蘋的兒子悶兜,他們在和生活抗爭中體現出來的那種堅韌、善良、義氣以及敢愛敢恨的血性,燃燒了作者的激情,也感染了讀者。呂大樹和土匪棒老二斗,和官府斗,環境再艱苦,只要他在,“挑二”們就有了主心骨。他去世時,整個梅子鎮以最高的規格給他舉辦了喪禮。而為生活所迫嫁給蔣老板后來又淪為妓女的花喜鵲,為了除掉“挑二”們的共同敵人棒老二而被官府判了死刑。全梅子鎮的人都要湊錢來救她。青蘋年輕守寡,丈夫在鹽大路上失聯,她一直帶著兒子守候,忍受了孤兒寡母的一切辛酸。遇上真愛她的康懷遠卻又不得始終。而康懷遠到梅子鎮來,在生存的掙扎中,不僅釀酒失敗還死在異鄉,在死的時候他還是留戀梅子鎮。作品的暖色在于終于讓他實現了諾言,將家傳“十里香”酒曲秘方帶給了青蘋,青蘋又以亡夫之禮安葬了康懷遠。這一段愛情蕩氣回腸,超越了鄉土小說的風花雪月,寫出了生命絕唱。
可貴之處還在于不管是大水井還是鹽大路,雨燕都讓我們看到一個江湖。“江湖”二字最早出自于《莊子》,當泉水干涸,兩條魚靠僅存的一點水互相依存,莊子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此后,古龍借殺手燕十三之口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謂“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既不是溪水也不是大海。溪水容納有限,而大海卻讓人望而卻步。只有江湖才既有溪的綿長又有海的深沉,所以江湖夢一直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獨有解讀。雨燕在書中用個性化的解讀給人以抵抗鋼筋水泥文化的力量,啟悟人們尋找人的原始生命力的源泉。誠如呂大樹臨終時的自我評價:“老子好歹在鹽大路上縱橫了20年,拎死過豹子,挑百多斤上老鷹巖如履平川,孤身一人打趴幾十個棒老二,夜闖鬼號喪,把黃瓜秧母女收拾得不敢要銀子……”就是這樣一些有血性、有義氣以及善良的人,相互給予彼此以安慰。康懷遠與張麻臉同行,張麻臉摔死后錢在康懷遠手里,他卻拿出修路、樹碑,上刻“坑坑洼洼一輩子,坦坦蕩蕩一路人”,心想讓過路客天天念張麻臉,超度張麻臉升天。窮但不貪財,正是這種底氣,青蘋孤兒寡母才能活出人樣來。當終于釀出來酒時,母子倆一碗接一碗地喝酒、抱頭痛哭的場景甚是感人。包括昧著良心做了錯事的騾子,關鍵時候挺身而出與官府對抗,要報東家之恩。正是這些山民的江湖情義構成了故事的傳奇性,也賦予了土家山川豐富的文化意義與歷史情懷。
作家的才華還在于語言。作者的鄂西方言,能指與所指精確對應,使作品頗有“無韻之離騷”的感覺。當然,這部作品還可以更注意節制,如做法事等描寫稍微多了些。人物命運、性格塑造還欠豐滿。但這些已不影響我贊同這種評價,即雨燕的作品達到了能和當下全國優秀長篇小說對話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