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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絲綢之路向西,在河西走廊的綠洲和戈壁之間,南望祁連山冷峻的巖峰,許多人心中斷然無法想象在這戈壁的一側,在那泛著金屬色的山峰下也有水草豐美的牧地。但那里有美麗的祁連山草原,那里是我的族人——堯熬爾人生息近5個世紀的家園。
傳說中,我的族人來自遙遠的叫做“西至哈至”的地方,路途中的千辛萬苦變成了歌謠的歌詞。我沉默寡言的族人們只有在酒酣耳熱的時候才會彼此用歌謠訴說那遙遠的故鄉,而在平時,他們都沉默寡言,甚至顯得冷淡。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牧場的生活是無邊的寂靜,只有牛羊、小草、花朵還有百靈鳥陪伴左右,所以每一個牧人都是在和山川草木、牛羊飛鳥的對話中成長。其實,文學是駐在每一個人靈魂深處的女神,只是世事煩擾,我們很多時候無法聽到她的呼喚。而牧人,卻在無盡的孤獨、寂寞中聽到了詩意的吟唱,感悟了靈魂的讖語,生為牧人,便是住在了文學圣殿的隔壁。當你發現書寫,它就成為你最忠實的伙伴和最專一的傾聽者。經年累月,你將所有的思緒都安置在文字里,將你的世界安頓在文字里,這時,你會發現孤獨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
幼年時,外祖父總是說:“布達斯唐古特昆(堯熬爾語,我們藏族人之意)……”而外祖母則扭頭望著遠方的群山說:“布達斯堯熬爾昆(堯熬爾語,我們堯熬爾人)……”后面的內容往往是教導我們這些孩子如何做人的道理。當隨著年齡的增長,獲得一點有限的所謂“知識”時,我曾驚異于自己所處的世界,這兩個不同的族稱竟然從來不曾在認知的世界里產生沖突。即便是在成年之后,清楚地知道并且直接接近母親的蒙古族家人時,我們姐弟也都自然而然地將自己與蒙古族聯系起來,并且在遙遠的西海牧場上流連忘返。以學術的定義,如此多的族屬身份應該是會給一個人的人格制造紛擾甚至分裂了,可是現實的世界里它們卻共存于我的世界,彼此相安無事。這大概是出生在小民族牧人中的又一浪漫之處,在這里沒有咄咄逼人的霸氣,沒有目空一切的傲氣。對待差異的包容、面對弱小的平視,從人群頭頂蔓延出去,伸向群山,伸向萬物。這是跨越的浪漫。
近幾年突擊似的返回故鄉,在自己的族人中做些有關民族傳統文化的調研。幾十年前寂靜的小鎮惟一的街道上停靠著各種車輛,身邊除了青少年們飛馳而過的摩托車,一輛輛小汽車不時擦身而過。兄弟姐妹們坐下除了談些牛羊的市場行情、草場的好壞之外便問:“姐姐的微信號是多少?”如若不是窗外清晰的祁連山,牧人居住的小鎮已與城市無異了。而在城市,人們的宗教是物質。金錢的多少、宅邸的大小、轎車的高級與否是通行的標準,用來衡量穿梭往來的男男女女。
然而,在祁連山的深處,我那只有萬余人口的小小族人中,許多人卻對文學創作情有獨鐘。他們用筆撫摸群山的輪廓,用詞勾勒草原的四季,用語言鋪陳對親人的思念,在他們那里,野獸留下了足跡,飛禽唱出了哀婉,牧人的生活從山澗溝壑凝練,定格在詩歌、散文、小說中。這些作品都訴說著深沉的眷戀,眷戀那遺失在漫漫遷徙路上的過去,眷戀那鐫刻心中無法泯滅的堯熬爾……文學成為這個小小族群懷念傳統、表達自我的圣殿。
記得日本歌手岡林信康有一首歌叫做《雨淋濕了心》,其中有這樣的歌詞:“出發在雨打的泥濘/迷失在夜里的黑暗/但是那遙遠的深深的光/系著這顆心引我上路”。無論失去了什么,只要有這深深的光,我們便能找到自己的家園,地理的、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