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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秋天,我用了很多時日讀嚴英秀的小說。徐徐打開書頁,當主人公漫步在字里行間,作者便也從一個強烈的“場”中呼之欲出。嚴英秀,這個看似在漫不經心中苦心經營小說的作家,就這樣穿過自己筆下紛紜的人物和喧囂的場域,以一以貫之的沉靜步伐走向我。
其實,這條路,嚴英秀已走了很久。20年前,一個叫“菂兒”的姑娘,長發及腰,披著一身清麗,徜徉在文學的路上!丢毷厣n!肥撬20年前發表在《詩歌報月刊》的一組散文詩。就是從那時起,我知道了她的名字。那時的嚴英秀還在求學。從遼闊的甘南草原到逼仄的城市空間,她并沒有驚慌失措,用一雙聰慧的眼睛觀察,用一顆淡定的心追求,悄然地用文字延伸出一條屬于自己的小路。
嚴英秀站講臺、寫小說、做評論,這是她的三個“場”。她的評論不是引經據典的考證,不是印象式地泛談,而是一種深度的學術隨筆。這是一種風格。她把思想放在文字背后,以詩畫的語言讓觀點閃耀智慧的靈光,就像她坐在家鄉甘南的草原上,看云卷云舒,在極目中,裹在云中的那幾點雨期然而至,抖在草尖上,足以讓人賞心悅目。作家馬步升曾對此撰文評價說:“嚴英秀的這些‘野狐禪’式的學術,證明文學原本是多么鮮活生動地貼近世道人心。”
或許是出于民族的天性,嚴英秀總在行旅中放逐心靈。她喜歡作家三毛,其實喜歡的是三毛的隨性、灑脫、自由,這在她筆下的人物中,也能看出端倪。一個對家庭、對學生極度負責任的女性做到這一點,是需要一番功力的。這種功力到了筆下,文字就像是手里的面團,揉捏之間,面的勁道會自然展現。若烹調一鍋面食,肯定會湯清、菜綠、面韌,還有一種誘人的味道。這種味道叫小說。
曾幾何時,“菂兒”的詩歌散文寫得少了,而嚴英秀的小說開始風生水起。她以《苦水玫瑰》《一直對美麗妥協》《雪候鳥》等一批小說振翅于文壇。這是她拒絕浮躁、辛勤勞作的結果。“回到誠實的勞動中”,這是4年前嚴英秀在一次研討會上說的話,她以此自勵自誡。其實,在20多年的修為中,嚴英秀一直在不停地打磨自己。一塊璞玉在她手上搓磨的時間太長,以至于成型時,與她的溫度和靈氣已融為一體,戴在手上,晶瑩剔透,一搖晃,便晃出小說萬千旖旎的底色。
真正醉心于文學的人,不會關注外界的紛擾,他要做的只是低頭耕耘自己腳下的一畝園地。嚴英秀就是這樣。有人發現她的優點,她自然是歡喜的。有人指出她的不足,她一定是虛心聽取的,但若逢著并無文學公心的人,對她居高臨下地指手畫腳,她最多不過報以鄙夷的一笑——她依舊安靜,清淡。評論家任芙康曾寄語她,緊貼文學,遠離文壇。或許,她一直是記著的。
嚴英秀很柔,嚴英秀很韌。
其實,嚴英秀也嘗試過宏大主題,也有過底層表達,作為大學教授,她的多篇小說都直面當下高校教育發展的弊端,對此表達了深沉的思慮。中篇小說《一直很安靜》中,有一段師生對話特別讓人心生感觸,《小說選刊》轉載時也曾以這個情節做了編語:大學副教授田園謹守昔日老師焦一葦“你要在安靜的校園做學問、教學生”的教誨,以20年的青春實現著薪火相傳的理想。但時至今日,在“安靜”難以為繼時,她選擇離開。問題是,在校園里,一個老師的離去與否從來就不僅是她一個人的事。田園的學生東方昕哭著說:田老師,連您都要走!您破壞了我!您把我扔在半路上了!這個品學兼優的女孩尖銳地發問:學習最終的目標,到底是什么?
學習最終的目標,到底是什么?教育最終的目標,到底是什么?嚴英秀的《一直很安靜》《可你知道我無法后退》等小說通過獨特的藝術視角,對大學教師、學生的生命情狀進行了具體幽微、鞭辟入里的觀照,并發出了深刻的詰問。安靜的校園,安靜的師生,安靜的生活、成長,一切都很安靜。然而現實生活中,這種本該擁有的安靜早已一去不返,凈土擠滿了塵世紛擾。是投機,是媚俗,還是抗爭,抑或退守?嚴英秀的小說揭示了當下知識分子嚴峻而普遍的生存和精神境遇,謳歌了理想主義教育的不可或缺。教育千秋大業,從這個意義上說嚴英秀是“大題材作家”,其實也未嘗不可吧?但有意思的是,她的創作早早就貼上了“愛情小說”、“情感題材”之類的標簽——或許,這是因為她寫愛情寫得很炫目的原因吧。
和很多的女作家一樣,嚴英秀擅寫女性,喜歡寫愛情。而且,她從不諱言自己的寫作立場。她的愛情故事涉及多種場域,但更多地鎖定在大學、出版社、雜志社諸如此類的知識分子,她制造了一大批“精神女人”。彭金山教授在嚴英秀的作品研討會上說過,嚴英秀選擇了一個很難出新很難出奇制勝的題材領域。這話不假,看上去她確乎有些吃虧。那些當下語境中吃穿不愁的都市知識女性的故事,怎么著也不會比“底層”、“鄉土”、“西部傳奇”更出戲。并且,這極容易被詬病為格局小、視野窄。但她多年來不改初衷,執拗地書寫著這些行走在形而上的痛苦中的女性,好像這是屬于她的自留地,耕好也得耕,耕不好也得耕。李清(《戀曲1990》)、梅沁(《淪為朋友》)、董一蓮(《被風吹過的夏天》)等女性愛起來不管不顧,或愛得一塌糊涂,或愛得遍體鱗傷。而形形色色的男人,或沉重,或懦弱,或齷齪可憎,或不幸不爭,令人嘆惋。他們看似是故事的引發者、情感的主導者,但在愛情的核心上,其實都是陪襯者和附屬物。光芒萬丈的永遠是女性,愛恨鏗鏘的都是女性。陽子與老師劍寧(《紙飛機》)的幾十年一吻,打開了千古沉寂的一扇窗。這扇窗在愛情的房間墻上很可憐地開了一個小洞,透過這個洞眼,一股冷氣絲絲縷縷撲出,讓人窒息。
就是這樣,嚴英秀筆下的人物是決絕的,愛情是唯美的,但唯美碰到世俗,注定不能完美收束。因此,風花雪月的背面,其實是慘烈的底色。以冰冷和傷痛把一代代人遺留在校園的愛情搓成麻花,放在油鍋里,膨松成一種形姿,看似平常,實則讓人欲哭無淚。這時候的嚴英秀,不再像一個老中醫,望、聞、問、切,而成了一位西醫,拿著手術刀,順著紋理,一刀一刀下去,翻出愛情的傷疤,在命定的圈子里痛定思痛!肚昂笞笥叶际窍彩隆肥菄烙⑿阈陆l表的中篇,內容和題目形成了極大的張力和反諷,意味盡在其中。前后左右都是喜事,前后左右的愛情,都黯然傷神。
愛情一進入時代,就成了世俗。世俗一旦成了頑俗,便會大喜大悲。這就是嚴英秀小說的魅力,愛與被愛其實就是生命的底里,也許愛到最后都是蕭索,也許愛與美的境界無法最終完成,“沒有一種人生不是殘缺不全的”,但正是因為世俗欲望無所不在,心靈的堅守才彌足珍貴,人生暗淡背景上斑駁的溫暖與悲憫才有了超越凡塵的精神追求的意義和高度。《芳菲歇》,芳菲盡歇,傲枝兀立,余香猶存。
最后談一下嚴英秀小說的語言。誰都得承認,小說最終還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出發,也是抵達,語言的品質決定了小說的品質。嚴英秀的小說語言沒有浸染當下時代語言的毒素,仿若具備天然的免疫力,簡潔、干凈、純正、清冽、醇美。她的人物和故事與這樣的語言是相宜的、相溶的,只有在這樣的文字中,人物才會迤邐出場,左顧右盼,意味深長。
我想,像嚴英秀這樣的語言,除了敘述的基本功能,多少還承載著別的什么吧,或者,象征,或者,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