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熱播的電視劇《紅高粱》掀起了熱議。贊賞者關注的是電視劇“向電影版致敬但絕不重復”的改寫,認為電視劇別開生面,創造了別樣的景觀。批判者也同樣矚目于此,認為電視劇不斷偏離原著,并認為原因在于導演所說的:籌備期僅一個月,拍得太急,及格就不錯。這種爭議透露出有趣的信息:如果以《甄嬛傳》作為當下電視劇的范本, 《紅高粱》其實并無出挑之處,它無非是宮斗加抗日,司空見慣。但是當我們將它放置在上世紀80年代小說和電影的脈絡中時,就會發現差異,這種差異足以引發震驚,觀眾的欣喜與不滿也由此而生。
電視劇《紅高粱》的確不同于小說原著。在上世紀80年代的反思語境中,小說《紅高粱》成功地創造了去政治化的主體,以達成對于上世紀50到70年代的反思。這種主體外在于現代政黨政治,以“野性” 、“雜種”和“好漢”自我指認。支撐這一主體的價值體系是“人道主義” ,高密東北鄉借助“人道主義”變成了一處閃耀人性的圣地,在此,人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自由自在而無所畏懼。作者似乎只能以“種”這樣的生物學字眼來描述這一主體,它也構成了上世紀80年代“大寫的人”之一種。
但新世紀以降,伴隨后冷戰和全球化過程,“人道主義”已經不復為新的世界想象的有效構成。80年代“大寫的”高密已經遠去,全然不同的敘述被建立起來:首先是全新的二元對立——一切“斗爭”都是邪惡的,“不爭”才是圣潔的。這一對立呼應著當下的腹黑劇,以及影視劇中白衣飄飄的程嬰或衛子夫。其次是對這種“小斗爭”的有效隱喻—— “宮斗” 。斗爭的正義和崇高感不見了,一切斗爭都被呈現為邪惡和非法,它們無關對未來的探索,只關乎欲望與私利,斗爭主體也不可避免地保守化。我們可以從電視劇《紅高粱》的轉變中清晰地看到這一過程。 《紅高粱》被順時應景地改寫為“宮斗” ,上世紀80年代殺人越貨的九兒跑到逼仄的單家大院跟嫂子斗來斗去;狂野不羈的余占鰲重新變成鼠目寸光的土匪;小說中罵不絕口,至死方休的好漢劉羅漢,每天在妯娌間平衡關系,并為娶不娶淑賢而煩惱。在此,我們可以看到想象的日漸保守和匱乏。在“宮斗”的時代,人們似乎很難想象出別樣的斗爭,這一現實雖然仍是“去政治”的結果,但此時的“去政治”的確與以往不同,因為“去政治”所隱含的對立面、那個宏大而理想化的“政治”已經遙不可及,完全不在視野中了。
“宮斗”重構了舊有的世界,并將既往的對立面消融為你中有我的存在,但在另一個層面上,這一全新的世界也呼喚著較以往更強大、更有掌控力的權力中心。這種權力有兩種面向:首先,它被呈現為宮斗中的勝利者,九兒便是一例。在電視劇中,小說中那個高大性感愛吃醋的九兒變成了家族女企業家,精明強干,潑辣老練。嫂子斗不過她,土匪斗不過她,日本人也別想騙過她。應當說,九兒與其“前身”甄嬛一樣,是宮斗時代的完美主體。其最重要的特征是,他們總能參透歷史,總是進退有度,并在變幻莫測的斗爭中穩健勝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小說中曾被余占鰲嫌棄、懼怕戀兒三分的九兒,變成了電視劇《紅高粱》的絕對核心,九兒不像看起來那樣現實主義,相反,她參透歷史的能力攜帶著超驗色彩,她掌控著斗爭的各條線索,余占鰲、朱豪三和俊杰,分別代表著土匪、政府和知識分子,這些力量紛紛降服在九兒的小身板之下,甘之如飴。九兒是全新集權方式的隱喻,她完美無瑕地超越歷史,一如主題歌所唱,不是別人,而是“九兒我送你去遠方” ,此言的確不虛。
事實上,新世紀影視劇一直在探索全球化時代新權力的表述方式。新世紀伊始,兩種不同的表述已經出現。一種是《英雄》 ,另一種是《大宅門》 。 《英雄》的權力表述格外糾結,它無法回答秦始皇如何能集集權和認同于一身,既暴力,又萬眾歸心。這個問題在《大宅門》二奶奶那里被有效地解答了:這種全新的集權不再暴力,而是訴諸權威,詢喚著由內而外的認同。二奶奶以柔情的方式消解了秦始皇的困境,她先是斗爭的勝利者,繼而又成為家族的主心骨,二奶奶不可或缺,因為她所占據的正是集權的位置。新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影視作品中出現了“主心骨”形象,它被呈現為飽經滄桑的家族老人,他是勝利者,并洞察一切,無所不知—— 《鐵梨花》中的老太太,《勇敢的心》中的奶奶,都是如此。在這個意義上,甄嬛和九兒構成了這些家族老人的另一側面,就像年輕時的二奶奶,當甄嬛或九兒在宮斗中取勝,接下來的日子,便大可以搖身一變成為“主心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