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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飛是“60后”作家,有著豐富的城鄉生活背景,貫穿于其作品中的是他作為壯族人的那份執著而摯誠的民族之情。上世紀80年代末,他以悲壯而深沉的筆調寫出了旨在重塑民族之根、建構族人精神家園的長詩《歌墟》。進入21世紀后,他又以一種虔誠的守望寫出了壯語長篇小說《節日》。而現在,當大家都在哀悼鄉村的“潰敗”時,蒙飛卻以沉靜而平實的筆調寫出了一部重構壯鄉鄉土空間的長篇小說《那里的生活》。
“那里的生活”,這個標題兼具壯漢雙語神韻,意蘊深厚,韻味悠長,可作多重解讀:
第一、“那里”是中國的一個小鄉村,它經歷了改革開放30多年來的變遷,包蘊了其間的所有酸甜苦辣。這里有下崗工人的生存困境,有留守兒童的管教、撫養問題,有空巢老人的養老問題,有賭博盛行的風氣問題。同時,這里也有自發的綠色養雞場,有互勉互助的溫暖人情,有重匯人氣的讀書會和露天電影放映場。
第二、“那里”是一個美麗的壯鄉。“那里”是壯話“NazRij”的音譯,“那(Naz)”意為“水田”,“里(Rij)”意為“溪流、小溪”,“那里”即為“有溪水的水田村”。這里有青山,有綠水,有一洼洼的稻田,有春天里紅紅的木棉花,有榕樹下的山歌,有濃香的米酒,有大自然浸染出的寬和、堅韌、樸實、溫潤的壯鄉人……這是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地方。
第三、“那里”是彼岸,是理想,是構筑在傳統鄉土之上的精神家園。“那里”是我們從那里來又回到那里去的大地。小說中的“那里人”因物質貧乏而紛紛逃離“那里”,后來卻因為一種缺失感而紛紛回來:這是“根”與“大地”對人的召喚,是人對自身的反思、對詩意的想往。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蒙飛試著在原有破敗的鄉土空間上建構一個能生產自覺自在之人的理想空間。最能彰顯這一點的是“那里田地”和“那里小學”兩個空間的重構。
“那里”像中國其他的許多鄉村一樣,由于大量青壯年的外出,許多田地被丟荒了。培育著溫情脈脈的鄉土之情的公共空間凋零落寂,大榕樹下的休閑場地難有男女對唱情歌,難有村人其樂融融地玩樂、做針線活、聊天打趣的景象。維系于土地的關系空間趨于支解,人心渙散,難以聚集。面對這樣的空間該如何重構?
小說寫到了下崗工人覃樹文的探索經歷。他離開城市回到鄉村,先是養老牛,后收置閑田代耕,還開果園養土雞,再后來又開辟農家樂。在他的引領下,外出打工的村人重返土地,共同開發綠色生態旅游村,規劃那里村的發展前景。覃樹文所開辟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增加收益的經濟新領域,更是一個造就健全現代人的新鄉土空間。他養牛、種田、育果、養土雞,其實是在修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土生活,同時又對抗著外界存在的一些危機。例如,覃樹文飼養昂貴的進口奶牛尼里拉菲是被三聚氰胺奶粉事件所觸動,是為了讓村里的小孩喝上放心鮮奶。觀光農業區和農家樂的開發則把擠往城市的人召了回來,讓空心鄉村重新成為有人在場的空間。
“那里小學”曾是一個延續鄉土文化與聯接外面世界的空間,是一個承載著村人的希望和夢想的地方,然而因為撤點并校,卻成了“雜草叢生,無人灑掃,堆滿落葉”的角落。召喚新鄉土無疑也應從這里開始。
覃旭辭掉了工作,和覃樹文一起合租“那里小學”,開辦起網吧和養老院,使這個被遺忘的角落變成了文體活動中心,成為了一個整合鄉土空間與現代空間的新場域。網吧招來了村里的老老少少,有上網玩游戲、看電影的,有上網學習或查資料的,有與外地親人視頻聊天的……村里的網頁建立起來了,主頁上有村子概況,有土特產介紹;設立了村人留言吧,全村人都可以在上面留言、交換信息;還建立了村子聊天群……網絡成了村子跟外面世界溝通的空間,在這里,村里人容納了世界豐富了自己,共同創造出了一個自我與他者共在、大地與世界同現的空間。
而養老院的出現,讓村里沒有兒女、體弱貧困、缺乏依靠、無人照料的老人有了好的去處。進了養老院的老人有人照顧,沒進養老院的老人也得到很好的關懷。在這里,作者營造了一個“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殘疾者皆有所養”的理想空間。
在這片土地上所重構的與傳統同脈、與他人同樂、與世界同在的空間,使得村人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積極進發。村里洗麻將牌的嘩啦聲稀落了,在家喝悶酒的、到外村賭博的越來越少了。60多歲的老人也懂得了網絡的好處,為了學打字,勁頭十足地跟著孫子學起拼音。尊老愛幼、互助互愛的傳統品質得到了弘揚。。曾拼命往城里擠的人、想做城里人的人,坦然回到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幾乎都回來了,在外讀書的人畢業后也回來了,為建設生態旅游村,大家各盡其能、各施其技。以前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現在卻有了互助合作的精神,全村的人都聯合了起來。
在重構鄉土空間的過程中,一個個壯鄉人付出了自己辛勤的努力,體現出了堅韌的人格力量。除了前面提到的覃樹文、覃旭,還有黃勝利、鄧玉榮等,都為鄉村的發展獻力獻策。黃勝利有著壯家米酒般的醇厚與豪俠氣,曾為村人和工友們討到工錢而坐了兩年牢;賭博在村子里盛行時,他制服了賭頭,把賭博公司從村子趕了出去。正是他給死寂、沉淪的村子帶來了安全、溫暖與希望。鄧玉榮在外打工,留在家的丈夫出軌了,但她卻以壯家女性的善良與氣量原諒了丈夫。她辭掉了廠里的工作,返回家鄉參與綠色生態旅游村的建設……
在作品中,蒙飛讓在中國南方生活了數千年的壯族人以其所特有的鄉土文化基因共同參與著理想空間的建構。壯族是中國55個少數民族中人口最多的民族,在她悠久的歷史中形成了基于稻作文化的獨特而燦爛的文明。壯族是我國較早進行水稻種植的民族之一,因此其民族風俗、民族性格、民族意識受到稻作經濟的深刻影響。學者梁庭望曾把壯族人的文化性格概括為“吃苦耐勞、勤勞儉樸、細心堅忍、溫和內向、綿里藏針、富同情心”,并揭示出此文化性格的根性為稻作文化。稻作文化具有深沉的大地性,它開啟了一個人與大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態圖景。蒙飛以壯族文化的大地性參與著對未來的建構。在《那里的生活》所營構的藝術世界中,彌漫著這樣一些意象:飄著稻米香味的壯族山歌,有著壯鄉人情的溫婉寬厚的紅水河,培育壯族人的沉穩、平和與坦蕩的青山,蘊藉了壯家的質樸、豪爽與熱情的米酒……
蒙飛作為一個壯族作家,一直以深厚的民族情懷和對時代的深刻洞察進行寫作。他用一雙壯家兒女所具有的沉靜之眼默默關注著正變得越來越“一體化”的世界、正越來越污濁的空氣、正越來越少人的鄉村和正越來越荒涼的土地,思考著如何以少數民族所特有的泥土香味來豐富這個世界,建構基于大地的詩意棲居地。他的長詩《歌墟》、長篇小說《節日》、散文集《侗情如歌》《邊陲畫廊》《舊夢新月》等,都隱含了這樣的一雙眼。
而在《那里的生活》中,我們則更清楚地看到了他對壯族文化的理解與認同。他呼喚時代的英雄,試圖重構精神的家園,這在后現代的文化背景中需要過人的膽量與氣魄。當然,“那里的生活”不同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農村題材小說中主要由被改造的農民來建構的鄉村烏托邦,也不是現代人幽閉式懷想的永遠也回不去的鄉村烏托邦,而是一個承繼了壯族的鄉土文化基因、以自覺自省的農民為主體、融合了傳統與現代、自我與他者、鄉村與城市的理想空間。在這個空間里,有關于鄉村的啟示,更有關于現代人存在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