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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我生活的小鎮就像一座孤島。孤獨是四方漫上來的海水。偏遠,閉塞,缺電,靠一柄手搖電話和外界保持著斷斷續續的聯系;郵遞員每周步行60里送一次郵件,來去急匆的身影,像遠方不可確信的謠言。在近乎絕望的孤境中,我開始練習寫作。我的意圖是,以寫作來對抗孤獨,擺脫四面八方漫上來的海水。我試圖通過文字來獲得對抗的武器,并在練習中艱難前行,發現沿途的秘密。
像一個窺探者,我努力獲取來自生活根部的秘密。那些隱秘的、細小的翠花,常常開在無人知曉的山岡。作為寫作者,我的理想是,努力為它們喊出一片春天。事實上,我一直處于一種低處觀察的狀態。我在尋找來自生活局部的一些微光。我相信每一束,它都是局部的、微弱的、細小的,卻又是溫暖的、照耀的。這樣的微光讓我感到寫作的溫暖、生活的溫暖、人性的溫暖。
有一年元旦,我去參加飯局的途中,碰到一位雙腿截肢的殘疾人,仰倒在地上,怎么翻滾掙扎也爬不起來,從他懷里蹦出的兩只蘋果,滾進了路邊的水溝。旁邊圍了很多人,卻沒有人肯上前幫忙,最后是一位過路的小工將他扶起,并幫他撿起滾落的蘋果。我當時很震動。我在寫作中不止一次描述過類似小工身上的“光亮”,那些“光亮”也許普通,也許幽微,但很珍貴。很多時候,我們的人性撿拾不起那一只滾落水溝的“蘋果”,我們的寫作也同樣撿拾不起。但我固執地認為,文學應該承擔那一份“撿拾”的責任。
我歆慕那些天賦稟異的作家,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文學的汪洋恣肆和抵達遠方的能力。但是我沒有那么幸運。我從小乃至現在所處的環境,始終是一個文學和地域的雙重邊緣地帶。平庸是我懷揣的一柄短刃,文學不能給予我一片想象廣闊的平原,我只能在狹隘的空間里左沖右突。很多時候,想象構筑的遠方就在附近招手,我卻笨拙地無力抵達。為了等待一個詞語的到來,我會在思想的荒野長久徘徊。
作為一個少數民族作家,我一方面努力沉入本民族文化的深處去尋找“根脈”,去發現和書寫本民族文化的“獨特性”。另一方面,我也警惕少數民族作家身份帶來的文學書寫的單一性和狹隘性,努力克服文學心理上的“自閉”和文學修養上的“自戀”,盡量避免少數民族文化在文學創作中的“標簽”作用。
我的辦公室緊挨一片商業門面,每天從窗外飄來的競賣聲和音樂聲尖厲地敲擊著我的耳膜,在我的心靈世界構筑另一個震蕩的世界。無法逃避生活帶來的攪擾和干預,需要時刻努力克制和抵御,才能回到自己安寧的世界。當然,我更想說的是另外一種對抗——寫作意義上的對抗。商業化易使作家們的寫作變得浮躁,但我必須告訴自己:慢下來,再慢下來。文學創作需要發出個體的獨特聲音,匆忙的寫作只會帶來贗品和垃圾。我同樣不愿編織淺薄的抒情來拯救平庸。我甚至拒絕依靠抒情來獲取有限的鮮花和掌聲。往往,鮮花和掌聲構成一種合謀人的假象,將文學帶進藝術的沙漠。
文學給了我建筑內心宮殿的機會,使我在不斷的練習中逐漸找到打開生活真諦的鑰匙。我珍惜文學給予我的恩賜。我永遠不會放棄這種對抗。我知道,一個真正的寫作者,一定具備挑戰難度的自覺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