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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洛尼亞”是個地名,波蘭人萊·柯瓦柯夫斯基期望通過他的短篇小說《我們是如何尋找來洛尼亞的》,找到這個叫做“來洛尼亞”的地方。
尋找“來洛尼亞”艱難異常,柯瓦柯夫斯基請來一對品格忠誠的兄弟肩負此任。為擺放更多地球儀和地圖,兄弟倆扔掉一切家具,并設法減肥,以便騰開更多空間。因為需要購買更多地理書籍,日復一日,他們傾囊倒篋耗盡積蓄。直到多年之后,二人萬事蹉跎只余年老力衰,終于在一個清晨收到一封寄自“來洛尼亞”的信,以及一本在“來洛尼亞”十分流行的新舊短篇故事集。然而,“來洛尼亞”仍舊杳渺無跡,因為這封神秘來信既沒有告知“來洛尼亞”的地址,也根本無法追蹤。
追尋一生,得獲故事一冊。明眼人都清楚,這是篇有所寄托的寓言,其間層層旨奧,讀者自可識辨,所悟所得,必然也是見仁見智。
這讓我想起一個放在心中多年的故事。那時我還在沙漠,十一二歲的樣子,家住公檢法大院,院子里有個名氣響亮的偵查員,我們叫他孟叔。孟叔個子不高,嗓門脆亮,身手不凡,為人疏狂。傳說他一人能撂翻四個罪犯,所以,逢著我們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正好在院子里玩耍,當然,也要逢著他愿意搭理我們,我們就尖叫著一哄而上,先是左拉右拽前推后搡,一待他陣腳稍亂,便螞蟥般爬上他的全身,直到將他死死壓在我們十幾個人的身下,聽他氣喘吁吁向我們告饒,這才放他起來。而每次起身,他先是拍打幾下渾身的土,啐出一口含著沙子的唾沫,然后“嚯”地手撫腰間,沖著最大個子的男生,做出一個拔槍動作,接著大叫一聲:“兔崽子,看我不斃了你!”我們立刻再一次歡聲尖叫,呼啦一下散開。片刻后,便聽他大聲唱起“我們走在大路上——”看他搖頭晃腦朝家走去。而沒等唱完歌,又聽他喊:“萬香,我回來啦!兒子,我回來啦!”萬香是孟叔的老婆,方圓百里的美人,萬香給孟叔生了兩個虎頭虎腦的兒子。萬香、兒子,還有自己的一副好身手,是孟叔人生的無上驕傲,所以,孟叔每天回家,都要用穿透沙漠的高聲讓所有人知道,他有世界上最漂亮的老婆和最寶貝的兒子。可是有一天,一聲槍響之后,一切都變了。有天半夜,孟叔捕獲逃犯回來,三五天沒合眼,見到枕頭,倒下就睡,迷渾中將槍壓在枕下,子彈還在膛里,保險也未掛上。天亮后,4歲小兒子來看爸爸,摸到枕下手槍,拿起來玩,一扣扳機,子彈穿頭而過。
故事擱在心里多年,我曾試著將它寫成散文,但完成后覺得它糟糕至極,便看也不看,棄在一旁。前些日子,一個特別的機會,因為采訪槍械博物館,我得以見識許多世界名槍,也找到了那個年代中國公安偵查員配備的槍型。把槍握在手里的一刻,我想起了孟叔,想起他美滿得意的生活,怎樣在上世紀80年代中國邊疆的一個清晨被一聲槍響擊成碎片。
一直以來,我不敢重寫這個故事,是因為心中總是顧慮重重:不能使故事沉重駭人,不能使痛苦輕易地就得到抒解,不能將整個事件寫成一個生命無常的庸常故事,不能只是讓故事充滿同情與憐憫……而其間最讓我擔憂的,是如何讓故事稍稍平復孟叔的哀痛絕望,或者約略抵御他在現實里的喪失與空缺,就像《我們是如何尋找來洛尼亞的》里的那對兄弟,耗盡人生,最終多少能夠撫慰他們的,是一本新舊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