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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日,土家族作家龔愛民的中篇小說《我的前世的親人》(載《民族文學》2014年第7期),挾清新之氣,給我們帶來了閱讀的快感。這篇小說續寫其鐘情的紅色題材和尋親主題。在作者的娓娓講述中,我們穿行在半個多世紀的時光隧道里,跟隨主人公跌宕起伏的命運腳步,喚醒了逐漸淡忘的紅色記憶,讀懂了烽火歲月的生死情懷,體悟了善良寬容的人性光輝。
故事發生在紅二方面軍長征出發地桑植縣,小說的主人公是紅軍遺孤谷滿穗、梁三和留守紅軍戰士老顏。紅軍長征后,他們在這塊紅色土地上,半個多世紀里相濡以沫,共同寫就了一部尋找和堅守的傳奇。講述人“我”是將軍——當年的紅軍團長楊順的警衛員,長征前為了掩護將軍突圍而犧牲。老顏是團里的文書兼參謀,長征出發時因腳受傷不能行走而留了下來,臨別時,將軍囑托老顏,傷好后到“我”家去看看,有啥困難,要想辦法關照,就這句囑托,老顏付出了自己的一生。老顏傷好后成了終身殘疾的瘸子,但他歷經艱辛找到了滿穗母女,隨后又收留了家人都被殺了的梁三。從此,這三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卻因紅色基因情同父子,相扶相攜,不懼風雨,一起走過半個多世紀。他們經歷了反動派的瘋狂報復、貧病交加的折磨、親人生離死別的痛苦、“文革”的顛倒是非,身心受到巨大煎熬摧殘。這些都沒有動搖他們尋找親人的執著,沒有動搖他們對信仰的堅守。
小說中的人物有血有肉。老顏讀過師范,胸藏書卷,更有一個戰士追隨革命到底的胸懷。他情義當頭,為了將軍的囑托和死去的戰友,他背棄了在母親墳前立下的娶妻生子的誓言,毅然決然承擔起撫養呵護滿穗、梁三的責任。為此他無法走出大山,卻在可能的情況下,把自己的夢想轉化成刻苦鉆研中醫的動力,積極懸壺濟世。“文革”中他經受批斗折磨想一死了之,當看到眼瞎的滿穗跌跌撞撞找來,他的心一下子軟了:“我還不能死啊。我死了,我娃滿穗啷么辦?這一家人啷么辦?”他心中時刻盼望將軍歸來,當有一天將軍真的歸來,他又不留情面地責怪將軍:“你啷么今天才回來?”
滿穗是個外表柔弱而內心強韌的女子。她因是紅軍遺孤,命運里便多了一份動蕩和兇險、曲折和磨難。她與梁三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在送梁三赴朝鮮戰場的前夜,以身相許。然而,梁三在成為戰斗英雄后卻沒能抵御住一個女護士的追慕,背著兩個他最親近的人與女護士結婚。在被打成右派、病魔纏身、被女護士拋棄的情況下,他回到了包谷界。滿穗在老顏的開導下,最終原諒并接納了梁三,滿穗先后還為他生養了兩個兒子。當老顏、梁三在縣城被關押批斗時,她不顧山高路險來到縣城,只為要對老顏、梁三說一句:“要好好活下去,千萬千萬不要想不開。”撥亂反正后回來的將軍問滿穗什么是信仰,她回答得極其樸實卻又充滿草根人生的識見:“一個人,瞎了眼,得找個理由活下去,就是信仰。”
梁三是將軍未曾見面的小兒子,他一直都在尋找親生父親,卻沒能逃過“文革”批斗和戰場上染上的結核病的折磨而英年早逝,至死都沒能見到親生父親一面。將軍戎馬一生,從桑植長征后,那些跟隨他的將士大多數戰死沙場,他背上了巨大的感情債,幾十年不愿回到這塊紅色土地。回來后看到這塊土地依然貧窮,而這塊土地上的人依然對他葆有當年樸素的情感,將軍“掉進了巨大的震驚里”,“將軍的良心被刺痛了”,他下決心要為他們做些實事。
作家閻連科曾說:“尋找一個故事的講述方式比尋找一個故事要難得多。”龔愛民一直在故事講述方式上苦苦探索。我們驚喜地看到,他在《我的前世的親人》里,因為大膽嫻熟地運用魔幻現實主義手法,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小說中的“我”,是犧牲了的紅軍戰士谷茂林的魂靈,作者以“死魂靈”作為敘事視角,虛構和現實交錯,幻覺和真實相混,既有離奇幻想的意境,又有真實可信的情節。在奇詭靈動的敘述中,人鬼不分,生死難辨,顯得夸張、非理性、荒誕詭異,又真真切切反映著現實,對讀者的閱讀不會構成絲毫障礙。畢加索說:“死是一種美德。”“我”雖然死了,和“我”的親人戰友陰陽兩隔,但“我”的生命不會因死亡而中斷,而是與前世的親人相互牽念,與將軍常常夢中相見。“原來所謂的死,卻是另一番生的景象。”“我”的生命仍在延續,占據著時間和空間。“那邊”的寧靜美麗、公平公正,“這邊”的嘈雜喧鬧、爾虞我詐,現實的無奈與極樂的太平融為一體,既讓我們感到沉重,又使我們獲得解脫。
在作品中,象征手法運用得心應手。隨著時勢變化,禍福相隨,滿穗的眼睛時而失明,時而復明。在人妖顛倒、鬼影憧憧的歲月,映山紅開白花;在天下太平、親人回歸的時候,映山紅開紅花。這些超自然的現象,看似荒誕,卻寓意生活中說紅就紅說白就白的現實。還有那將軍送給滿穗的銀手圈,是一種活下去的信物。通人性的老狗代表了堅貞,也暗批有的人豬狗不如。月光像梨花雪花,像云團棉絮。將軍與犧牲的部下在“那邊”相會。一直以為身后無子嗣的將軍,回鄉后才知曉,滿穗的兩個兒子原來就是他的親孫子。作者的意圖是喻示以將軍為代表的革命人或中國革命的根就在最為普通的百姓身上。作者沒有明確告訴讀者什么,而是讓讀者去想象,去得出合乎邏輯的結論。這類例子在作品中數次出現。這些象征手法無不帶有魔幻的色彩,凸顯作品亦幻亦真、迷離空靈的特色。
面對這些普通人的生存與死亡、鮮血和淚水、分離與聚合,以及歡樂和苦難,讀罷《我的前世的親人》,令人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