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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憂矣,我歌且謠”。游牧文明正在向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轉變,城市的滾滾紅塵席卷而來,草原和駿馬離蒙古人越來越遠了。帶著詩人的感傷,蒙古族作家白雪林在《巴爾虎情感》《成長》《霍林河歌謠》等小說中追憶似水年華,在由細節、復調、哲理建構的詩性世界里,深情地傳唱著祖先的故事。
注重細節的描寫,是我閱讀白雪林小說的第一個感受。在其作品中,他以無限豐富而彼此聯系的細節告訴我們:對世界之美的把握就是對細節的把握。對細瑣的事情表示出巨大的驚奇,這體現了一個人的審美能力。
《巴爾虎情感》是關于蒙古文化的贊歌和戀歌,小說寫了勒布斯老人在生命進入尾聲的時候,教孫子打旱獺、打狼、搟氈子、做蒙古象棋、做蒙古包以及做勒勒車。老人想通過這些具體的勞動實踐,讓孫子了解民族的生活史及其中所蘊含的民族精神,思考帶著怎樣的民族血脈走向未來。小說以大量異常逼真的生活細節來展現場景、組織情節、表現主題。比如打狼,要掌握狼的作息時間;狼的聽覺靈敏,要徒步上山;因為刮著南風,要從山北上,不讓狼聞到氣味。打旱獺,要知道如何找,“旱獺這個東西肉多油大,熱量高”,“如果你在草原上,突然發現雪地中有一片雪在融化,變得比別處的雪薄”,“底下肯定就是一窩旱獺子”。這些細節以無可辯駁的真實性和表現力使生命主題和文化主題有了飽滿的內容和沉甸甸的分量。
《巴爾虎情感》中關于蒙古象棋的敘事極具文化意味。蒙古象棋中“狗就是蒙古人的兒子”,因為狗忠誠;下棋中,黑白棋子交叉而行,這是禮讓;對王有所制約,這是制度;對哈屯(王后)沒有格數的限制,這是對女人的尊重;不吃掉最后一個狗,這是對孤兒的憐憫;馬不能將死對方,這是等級。這些細節將眾多的各自獨立而并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結合起來,以“多聲部的樂曲”展示生命情懷、生態理念和文化精神。作者用細節努力隱藏這些,又誘引讀者把文中點點滴滴的細節連綴起來,去探索、發現、理解蒙古精神。草原、蒙古包、駿馬、勒勒車漸行漸遠了,但是蒙古包天圓地方的哲學觀、面對惡劣環境時戰勝自我的勇氣、危難時的團結和對于別人危難時的憐憫,都將生生不息。
小說《成長》則通過細節的鋪陳,來對草原勞動進行深情的禮贊。作者鏤金錯彩地雕刻播種、打草、扣大壟、揚糜子、抓牛、踩糜子等各種勞動細節。比如,8月打草的時節,無邊無際的大甸子,全村大部分的男女吆喝著、吼唱著、玩笑著;200條牛踩糜子,像山洪裹挾著一層層醬紫的排浪,膨脹著,收縮著,洶涌著。這些詩意而粗獷的勞動場景,散發著野性、質樸的活力,以及悠遠的靜默和令人動容的深沉。藝術家米勒說他拿起畫筆就是為了“表現一般日常生活的崇高性”,而白雪林則用文字將最慣常的生存行為化為永恒的藝術品。
白雪林的小說還注重復調藝術的使用。在他看來,復調能夠將“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組合起來,形成多聲部合唱。他的小說常常以主人公的自我意識為主要內容,通過多重交疊的對話,或者說是對位和錯位,以共時性的描述、未完成的語境,展示生活和思想的駁雜和繁復。
《成長》通過主人公哈達自我意識的展示,完成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小說情節的建構。母親去世,父親因為“反革命”在遙遠的牧場上接受改造,少年哈達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因為不會勞動、出身不好而備受歧視。憂郁的哈達常常在漫天奇想里,感受自然的壯美和勞動的創造力。與吉木斯姐姐唯美的精神戀愛“解除了他的羞澀與困窮,使他的生命像花朵一樣在仁慈的夜幕下蘇醒”。但是,這樣的精神戀愛遭到了成人世界的齟齬詆毀,哈達豁出性命用菜刀面對褻瀆、質疑和誹謗。在哈達血性而正義凜然的堅持中,成人世界相信了少年男女的純情,也接納了少年的成長。用勞動能力和血性走入成人世界的哈達,也按照成人世界的規則,遠離了即將出嫁的吉木斯姐姐。哈達在自我和現實世界的對立中,感受溫情和愛情,又在與這個世界的和解中,與那懵懂青澀、潤澤心靈的愛情擦肩而過。
哈達“靜悄悄的嘆息”和“靈魂的話音”流淌在自我意識和自我剖析的心理描寫里,流淌在渾厚的夜色中,流淌在浩蕩的音樂里。在“嘆息”和“話音”中,哈達講述著“成長”的主題。這個主題關于青春期的愛情、關于勞動的禮贊、關于草原和城市、關于古樸自然和現代文明,這些既彼此獨立又相互聯系的主題都在哈達的意識流中一一展示。這些多聲部的合唱超越時空,從前的歲月、當下發生的事件、少年哈達的未來同時共存并相互作用,形成了神奇的混合力,讓充滿駁雜、變易性和無限豐富性的人的精神世界得以詩意呈現。同時,不同人物的思想、話語在各種獨白或對白中穿插在一起,形成了對位或錯位,將少年成長過程中的心靈沖突生動呈現。
海德格爾說,藝術的本性是詩,詩的本性卻是真理的建立。《巴爾虎情感》《成長》等作品通過創造性的細節重構,把往昔的美好化作了永恒。這樣的建構絕不僅僅是為了再現一個消失了的草原世界,而且要在創造性的重寫中建立作者所理解的哲性思考,關于民族、生命、死亡、文化、愛情等等的哲性思考。而這些哲性思考中,流淌著草原上生長的歌聲,來自血肉,來自空氣和土地,不斷更新,到處存在。
《霍林河歌謠》是一曲豐富綿長的蒙古長調。諾日瑪安然地承受著年輕守寡的痛苦,在歲月的流逝中將女兒拉扯大。在偶然的機會中,她出于憐憫救下了垂垂暮年的母牛莫日根,用愛心呵護它生下了小牛查干伊娜,又撫養查干伊娜直到它生崽。在查干伊娜不愿意喂養孩子的時候,她唱起了長調。感天動地的勸乳歌,喚回了查干伊娜的母性。小說中,長調是歌聲,它悠揚婉轉、低回無盡、催人淚下;長調也是意象,是無數哺育眾生的草原母親的贊歌,她們善良、堅韌、受難、犧牲,有鎮定而堅強的生存態度,對生命寬厚而仁慈。榮格說:“原型的影響激動著我們,因為它喚起一種比我們自己的聲音更強的聲音。一個用原型意象說話的人,是在同時用千萬人的聲音說話。他吸引、壓倒并且提升了他正在尋找表現的觀念,使這些觀念超出了偶然的暫時意義,進入永恒的王國。”諾日瑪是草原母親的原型意象,是草原生生不息的人文之根。她們大德無言的渾厚中有一種舉重若輕的精神和氣質,就“像光充溢在水晶體一般”,散發出永恒的藝術光彩。
霍林河水嘩嘩地向前流著,見證了歲月的平靜、舒緩,也見證了歲月的嚴酷與感人。情人達瓦癱瘓了,諾日瑪把他接回家中,精心照料。達瓦不愿這樣茍且地活著,吞毛巾自殺了。暴風驟雨的夜晚,母牛莫日根為保護查干伊娜與惡狼同歸于盡,而查干伊娜在諾日瑪悉心呵護下成長。年事已高的諾日瑪在野外昏倒,查干伊娜回來報信,等人們趕到時,諾日瑪已經走了。小牛查干伊娜不吃不喝,也跟著諾日瑪走了。平凡、高貴、尊嚴存在于諾日瑪身上,她以富有超越性的蒙古精神為依歸。這種精神給了我們超越時空的鼓舞和激蕩。
白雪林文字里總有一條奔騰不息的詩的河流,柔美輕靈的氣息、淡淡的感傷、憂郁的情懷滋潤人心。對底層社會生活的熟稔、對人們日復一日勞動的尊重、對純真簡單美好事物的追求、對再現蒙古精神的熱烈渴求,構成了白雪林精神氣質的基本元素。他在用細節、復調、哲理構成的詩性世界、想象世界里編織著自己清純的夢想。普希金說,用我的語言把人心點燃。白雪林正走在點燃人心的路上……